此事之后两月,一日薛虯从衙门回来去正院请安,便见薛母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额头,脸色非常沉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虯行了礼,问道:“母亲可是身子不舒坦?”
“没有。”薛母摇摇头,说道,“方才宁国府来人报丧,说是蓉儿媳妇去了。”
薛虯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原就身子不好,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床上卧着,似乎又感染了什么疫症,发病后治了一个多月不见好,就这般去了。”说着叹了一声,“这么年轻的孩子,还不到二十呢!”
薛虯在心里想了想时间,原著里秦可卿去世是在冬天,眼下却提前了大半年,不知道是不是四王爷出手的缘故。
如果是,那说明秦可卿的身份真的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四王爷是如何处置的,秦可卿到底死了还是没有。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这些,一边安慰薛母:“母亲莫要伤感,秦氏命不好,如今去了未必不是解脱。”
“只是有些感触罢了,我与她素未谋面,说不上伤感。”薛母说着,果然振作起来,说道,“我叫人准备了两件素静的衣裳,你换上与我一同前去祭奠吧。”
薛虯答应了。
丫鬟将薛虯的衣裳拿来,他去厢房换上,随薛母一同出了门。
到了宁荣街附近,便见一条街上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①,前来祭奠之人颇多,其中不乏公门
侯府,好一派显赫气象!
薛家的车到了门口,将准备好的祭礼递给门口迎客的管家,管家朝里头喝道:“薛太太、薛大人前来祭奠!”
薛虯搀着薛母进去,便见贾珍带着贾蓉匆匆来迎,王夫人也带着王熙凤过来。
薛母道了一声“节哀”,其他人也就罢了,倒是贾珍眼泪先流了满脸,哽咽道:“我这媳妇是个好的,往日我待她跟女儿一样,如今撒手去了,可不是剜我的心么!”
薛母瞧着不像,却也没有多想,只叹气道:“万般都是命,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安慰贾珍一番,薛虯和薛母去秦可卿灵前祭拜,从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关系算,他们算是长辈,不需要磕头,只要上柱香便罢了。
秦可卿的棺木还没有制作好,故而一时无法入殓,不过遗体已经收拾过了,穿着一身大红底子绣金纹样寿衣,面上盖着帕子,身周摆着几个冰鉴,用于减缓遗体腐败。
见薛虯看那帕子,贾珍解释:“她那病不好,去的时候脸已经不成样子了,她一向珍爱容貌,也怕惊扰了诸位贵客,便用帕子盖上了。”
说着又抹起泪来。
薛虯原还不能肯定,现下却确定了:秦可卿之死一定与四王爷有关!
既然将脸毁去,只怕躺在这里的并非秦可卿,真正的秦可卿已经被转移了。
如此说来,后世的揣测竟是真的,秦可卿的身份果真有问题,且十有八九就是废太子的私生女!
这可真是……
薛虯看了贾珍一眼:娶太子的女儿做儿媳也就罢了,虽是投机之举,到底也算得正经。可是贾珍明知道秦可卿身份还与她行**之举就很荒唐了,这不是擎等着找死吗?
旁人不知道,至少四王爷肯定给他记了一笔!
没错,四王爷不喜欢太子,可他们到底是一家人,自家人怎么争斗都可以,可要是外人敢插上一脚欺负他们家小辈,四王爷可不会答应!
但愿贾家没有再做别的事——比如想杀了秦可卿以绝后患之类的,要不然三清来了都救不了他们。
当然,这些都与薛虯无关。
祭奠过,王夫人和王熙凤请薛母去后头见见贾母,薛母虽不愿意见,但碍于礼节不好推辞,薛虯则留在前院等待。
他找了个相对清净些的地方独自待着,冷眼看着这院子里的热闹。只见往来祭奠之人络绎不绝,贾珍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忙前忙后亲力亲为,好似死的不是他儿媳,而是他自己的妻子一般,倒是贾蓉看起来伤心,其实根本没多少眼泪,迎来送往也不如贾珍积极。
过得一会儿,薛虯听到宁府下人向贾珍回禀,说钦天监阴阳司已经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②。
薛虯:“……”
钦天监阴阳司是朝廷机构,专为皇室宗亲以及各个衙门服务,等闲贵族都不能请,非得是家族中的重要人物才行。秦可卿是女眷,还是晚辈,贾珍居然请钦天监为她择日?
虽说以秦可卿的真实身份当得这个待遇,但是其他人又不知道她的身份,这不就是明打明的僭越吗?
停灵四十九日就更离谱了。
停灵时间长短一般与死者身份息息相关,身份越高,停灵时间越长,最高的便是七七四十九日,一般来说只有帝王才有这样的待遇。公侯丧停灵二十八日,百官丧停灵十四至二十一日,士丧停灵七日,平民丧停灵三日③。
但大庆开国以来,从没有皇帝停够四十九天,太祖停灵二十五日,世祖停灵十八日,秦可卿的停灵时间居然超过皇帝,也实在匪夷所思,贾家其他人竟然也不拦着,不知道是怎么打算的。
薛虯收回视线,只当自己没听到。
又过一会儿,贾珍带着贾蓉找了过来,却是为了秦可卿的棺木。
贾珍道:“听说贵府的铺子里有一副板,叫做樯木的,作了棺材可万年不坏,不知是也不是?”
薛虯:“……”
可真敢想!
那板子原是废太子要的,即便不是帝王规格也差不多了,太子被废后那板子便没了用处,故而一直留在薛家。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没人敢打这板子的主意,不想还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莫说秦可卿只是太子的私生女,即便是名正言顺的女儿也没资格用这副板子啊!
他做出为难的样子,往天上指了指:“这板子虽在我家,却由不得我做主。”
贾珍心领神会,遗憾地叹了一声:“那也罢了,不知贵府还有没有旁的好木头,价钱都不要紧,只要是好东西便是了。”
薛虯:“珍大哥知道,我手下产业颇多,真不知道木店里有什么,你可谴人去店里问问,也不要你的钱,算我送给珍大哥的。”
店里只有普通木头,超过规矩的都收起来了,轻易不会拿给客人,去了也问不出什么,薛虯并不担心。
贾珍却不知道这个,果真吩咐跟着的小厮去问。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求弟弟。”
薛虯:“珍大哥只管说便是,能帮的我一定不推辞。”
“这件事你一定能帮!”贾珍抹着眼泪说,“我那媳妇去了,我想叫她走得风光些,所以想给你侄儿捐个官职。”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银钱够了,他给说一声便是,薛虯答应了。
贾珍千恩万谢地走了。
薛虯还听到贾政劝贾珍:“何必如此铺张?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杉木棺材也很不错了,眼下贵族用的大半都是这个,既实用又体面,也不会逾矩。
可贾珍一心要给秦可卿最好的,哪里听得进去?还是遣人往木店走了一遭,最后到底从亲朋手里拿到一副满意的板子。
薛虯:“……”
回去的路上,薛母皱着眉说:“实在是不成样子!儿媳妇没了,那尤氏也病得起不来,亲朋都要荣国府的人支应,可是那边的人不清楚这边的事,竟是一团乱麻。”
薛虯心说:尤氏恐怕对丈夫和儿媳之间的丑事心知肚明,这会儿怕恶心还来不及呢,哪里愿意替秦可卿的葬礼费心。
不过尤氏应该不知道秦可卿的身份,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做了。
停灵结束后,贾家为秦可卿出殡,将其棺木移至家庙寄灵,等待合适的时机送回金陵老家安葬。
出殡那日同样热闹非凡,四王八公纷纷设下路祭,北静王水溶更是亲自到场。薛虯还看到人群中的宝玉穿着孝服。
薛虯:“……”
这又是一重不合规矩,正如薛虯祭奠秦可卿不用磕头,贾宝玉也是秦可卿的长辈,是不用穿孝服的。
不过比起前头那些,这竟都不算什么了。
*
秦可卿的葬礼轰轰烈烈,皇帝自然也听说了。
且他还知道更多内情,譬如出殡的那个并非真正的秦氏,而是老四找的一个死囚。真正的秦氏被他挪出去,养在城外的一个别院里。
譬如秦氏是废太子早年与一歌姬偶遇生下的孩子,只因孩子生母出身低贱,不能纳回东宫,所以一直养在外头,后来那歌姬意外去世,废太子便令门人秦业收养了秦氏。
譬如贾家对秦可卿的种种轻慢 ,甚至想等废太子之事平息之后慢慢让秦可卿“病逝”。
皇帝并不在乎一个孙女,即便这个孙女是他心爱的大儿子的,但废太子又不止这一个女儿,就连儿子也好好的呢,这些他都疼不过来,哪里轮得到一个没见过的孙女。
可是贾家胆敢如此对待秦可卿,就让皇帝非常生气了,尤其那贾珍,简直色胆包天!
今日这场葬礼更是触到了皇帝逆鳞,他不会想贾家是知道秦可卿身份,所以想给她最好的。作为一个政治动物,他只会觉得四王八公是在挑战他的权威,甚至是在向他示威。他只会觉得四王八公沆瀣一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可惜如今朝堂不稳,夺储之争愈演愈烈,皇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平衡朝堂上,没有心思再应付别的,一时半会儿还收拾不了他们。
不过可以先出一口气,皇帝道:“吩咐下去,贾珍不敬皇室,爵位降一等,北静王行事荒诞,削去三成封地。”
“是。”太监总管应下。
皇帝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问:“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太监总管知道皇帝问的是秦可卿,连忙回答:“秦姑娘因为忧思过度,又常日不思饮食,身子亏空不小。好在四王爷找名医细细调养,如今好多了。”
皇帝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到底没说怎么安置秦可卿。只道:“这件事老四办得不错。”
既维护了皇室尊严,手段也不过于激烈。更重要的是他愿意费尽心力解救一个对他来说没什么价值的人,这个人还是与他有仇的废太子的女儿。
这做法算不得聪明,但正中皇帝下怀。
他是一位帝王,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带领大庆蒸蒸日上,让百姓不要受饥寒战乱之苦。
可他也是个普通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得到善终。
五皇子虚伪、七皇子阴诈,若这二人做了皇帝,恐怕没多久其他皇子就要与他地府团聚,可要是登基的是老四,他能更有信心一些。
皇帝敛目思索,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惊扰了他。
不过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太监总管鼓气勇气提醒:“皇上,到您练习骑射的时辰了。”
皇帝一直保持着很好的锻炼习惯,不管再忙都要抽出时间去校场上练一练,这也是他这么大年纪,身体已经不好了,精力还很不错的原因之一。
思路被太监总管打断了,皇帝也不恼,换上方便活动的衣裳往校场去。
这时候已经入夏,天气越来越热,皇帝便带着嫔妃大臣来京郊的园子避暑,皇子带着家人们也在。
皇帝到校场的时候便听到里头有喧闹声,且是小孩子的声音。
他问守门的侍卫:“是谁在里头?”
“是瑞王家的几位小皇孙。”侍卫回答。
皇帝点点头,没再问什么,领着人走了进去。远远就看到三四个小豆丁站在一起说些什么,马场管事们牵着几匹小马等在一边。
皇帝一行一进来,马场管事便看到了,连忙要行礼,皇帝摆摆手制止了,见几个小孩儿说得认真,没有注意到他,便停下来听他们说些什么。
很快他就听明白了,原来是两个小些的孩子对管事分给自己的马不满意,都觉得自己的马不好,于是请大哥帮忙评理。
团哥儿背着手,一本正经:“你们想多了,管事不会区别对待,这两匹马都一样好。”
管事们感激地点头,这些都是小祖宗,他们一个也不敢怠慢啊!真要是惹了哪个不高兴,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但两个小的还是不高兴,其中一个说:“可是他的马比我的高。”
另一个:“他的马比我的胖。”
“那不是胖,是壮。”团哥儿先纠正弟弟的说法,然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你们都觉得对方的马比自己的好,那你们互换一下吧,这样你们的马都是好的啦!”
两个小豆丁挠挠头,都有些犹豫。
头一个说:“可是我的马比他的胖……壮。”
第二个说:“我的马比他的高。”
团哥儿轻哼一声,不高兴地说:“先生说过,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④,你们这样挑剔是不对哒!”
两个小豆丁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团哥儿板着肉嘟嘟的小脸,严肃地问:“你们还要换马吗?”
小豆丁齐刷刷摇头:“不换了。”
“那好,你们快去练习吧,要是今天还上不了马,就没收你们一旬的零嘴!”
这可把两个小豆丁吓得不轻,扭头就去找自己的马,却不妨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皇帝一行,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慢慢地、慢慢地缩到了团哥儿身后。
这时候团哥儿也看到了皇帝,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甜甜地唤:“皇爷爷。”
又把两个弟弟往外扒拉,解释道:“他们两个还小,没怎么见过皇爷爷,一时被您的天威震慑,还请您不要见怪。”
又对两个小豆丁说:“这是咱们皇爷爷,他最疼我们了,你们躲什么!”
皇帝被他逗笑:“小小年纪嘴巴倒甜,跟谁学的?”
老四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团哥儿嘿嘿一笑:“没跟谁学,先生说我爱吃糖,所以嘴巴格外甜。”
两个小豆丁眨眨眼,互相对视一眼,下定了以后要多吃糖的决心——他们也要当嘴巴甜甜的小孩!
团哥儿上前几步,踮着脚尖去扶皇帝的胳膊:“我扶皇爷爷坐下。”
机灵的管事赶忙搬来椅子,皇帝果然顺着团哥儿的意思坐下,问道:“方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团哥儿眨眨眼,不知道皇帝问的是哪句,干脆一一说明:“让他们互换马匹,是薛先生给我讲过类似的故事,那句诗是韩先生教的,罚他们是跟父王学哒!”
“韩先生是韩尚礼?”皇帝问。
团哥儿点头,又补充道:“薛先生叫薛虯,是户部员外郎。”
“朕知道他。”皇帝含笑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你跟着他好好学。”
团哥儿使劲点头。
皇帝看看团哥儿,又看看那两个小豆丁,说道:“你那换马的法子倒巧,不过皇爷爷再考考你,若他们俩想要同一匹马,你又该怎么分配呢?”
团哥儿挠挠头:“世上有这么多好马,为什么一定要同一匹呢?我可以让父王再帮他们寻喜欢的。”
皇帝道:“不管寻来多少,总有一匹最好的,若他们都想要那匹最好的呢?”
两个小豆丁头快摇成拨浪鼓,他们才不会这样呢!
团哥儿想了想,说道:“我不是那匹马的主人,我说了不算数哒!”
“你的意思是那匹马的主人可以随意做主?”
团哥儿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当然啦!”
皇帝露出个笑来,又问:“若你就是那匹马的主人呢?”
团哥儿又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那也不难,让他们轮流骑就是了,一人半个时辰,也可以一起骑,反正他们还小,压不坏马的。”
皇帝:“若他们不想与人分享呢?”
这回团哥儿思考的时间更长了,最后一叉腰,气哼哼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他们一定是欠揍了!”
两个小豆丁:“……”
皇帝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又问团哥儿:“你们今儿来学骑马的?”
团哥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两个来学骑马,孙儿来学射箭。”
“你已经开始学射箭了?骑马可学会了?”
团哥儿:“会啦!”
管事牵了马来,团哥儿上马跑了一圈,虽然不是十分娴熟,但在这个年纪已经非常不错了。皇帝很满意:“不错!再射两箭给朕看看。”
团哥儿脸色发红,说道:“我才学射不久,射得不好,皇爷爷不要笑话我。”
皇帝郑重点头:“放心,皇爷爷不笑话你。”
团哥儿接过弓箭,使出吃奶的劲射出一箭,还没
飞出多远就失去力道,软趴趴地掉到地上。
皇帝:“哈哈哈哈哈哈!”
团哥儿:“……”
团哥儿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却并不抱怨,只是默默又举起了弓。
皇帝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眼中满是欣赏。亲自上前指点:“你的发力方式有些问题,应该……”
太监总管稀奇地看着这一幕:除了废太子,还没有哪个皇子得此殊荣,由皇上亲自教导骑射。
瑞王这儿子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