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到达扬州

黛玉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上了三楼,到薛家为她准备好的房间。

船上管事的媳妇也跟在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时间太匆忙了,收拾得不好,还望姑娘勿怪。”

黛玉摇头,这已经很好了。

船舱面积不小,分内外两间,里面是起居的地方,外面则是待客区域。中间以碧纱橱隔断,碧纱橱的纱面夹层里絮着棉絮,既能营造出一个私密空间,又能隔绝江风。

外头的窗户底下放着一张暖榻,上面铺着厚厚的狐裘。管事媳妇笑道:“这榻已经热上了,姑娘想看看景儿也便宜,只是一点,这时间江上风硬,姑娘家身子娇贵,略看看也就罢了,可不能贪新鲜伤了自个儿!”

黛玉点头。

过了碧纱橱,只觉得里头暖意融融。珐琅火盆里点着金丝炭,发出微弱的响声,却没有丝毫烟气。

里间布置得更为精心,云锦的帐幔、锦缎夹棉的被褥、黄花梨木的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书架上的书也是她感兴趣的 ,墙边还摆着一架琴。

管事媳妇:“这一路要走几日,给姑娘闲来消遣。”

“多谢,你们有心了。”黛玉十分感激。

“可当不得姑娘的谢!跟民妇没什么干系,这都是太太和大爷派人来打点的。”她道,“姑娘早些安置歇息吧,有事只管叫民妇,民妇先告退了。”

黛玉点头,管事媳妇便退了下去。

雪雁把黛玉的东西拿出来安置,顺道在房间里看了一圈,笑盈盈道:“原以为这个时节,船上多少要湿冷些,没想到竟和家里差不多,还是薛太太和薛大爷想得周到。”

黄嬷嬷也说:“薛家待姑娘用心,咱们心里也得有数,回去之后好告诉老爷。”

提到林如海,林黛玉触动情肠,又滚下两行泪来,撇过头去不想叫人看见。黄嬷嬷和朱嬷嬷都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来?只是这种事情劝也无用,只能默默陪着黛玉罢了。

薛虯忙着安排船上的事,直到中午时分才得了闲,与贾琏一起用午饭。

他道:“货船简陋,没什么好吃的,姐夫不要嫌弃。”

贾琏笑道:“表弟都能吃,我有什么吃不得的?”

况且这饭菜说不上简陋,食材都是昨日知道主子要同行后现采办的,山珍海味一概不缺,且都新鲜肥美、品质上佳,只是烹饪方式较为简单,不像在家里吃个茄子要好几道工序,光是配菜就要好几两银子。

贾琏自然不会认为薛家没有好厨子,想来是此行匆忙没有带上。货船上的厨子厨艺粗糙了些,不过自有一番野趣,虽不知味道如何,但色香均还不错。

二人举起筷子,薛虯想起黛玉,问长瑞她的情况。

林黛玉是贵客,长瑞自然分出一只眼睛关注着,说道:“林姑娘已经在楼上安置了,她对住处挺满意,只是心绪不佳。”

薛虯轻叹一声:“这也难怪。”

长瑞:“还有一件事,方才给林姑娘送去的午饭,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薛虯皱眉:“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长瑞摇头:“林姑娘只说没有胃口,看也没看便叫人拿下去了。”

薛虯眉毛皱得更紧:“她虽然伤心,但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你让她身边人多劝着。”

长瑞应下。

薛虯:“林姑娘原先体弱,吃不好恐怕伤身,靠岸补给的时候再给她请个好厨子,至于口味……”

薛虯也不知道林黛玉的口味,于是看向贾琏。

贾琏:“……”

他也不知道啊!

薛虯默默移开视线,说道:“口味你去找她身边的人打探一二,知道后也告诉厨房,让他们给林姑娘准备饭菜精心些。”

长瑞点头。

薛虯又问:“我记得李管事的媳妇口齿伶俐,很会说话?”

“是。”长瑞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老老实实回答,“李家的常年跟着李管事在船上,南来北往什么人都见过,格外精明爽利。”

“让她无事找林姑娘说说话儿吧,她的见识与林姑娘不同,许是能叫她起几分兴致,告诉李管事家的,要是能逗得林姑娘高兴,我重重有赏。”

长瑞一一应下,等确认薛虯再没有吩咐,这才出去办事去了。

贾琏举起酒杯,说道:“多谢表弟带我们一程。”

“姐夫不必客气,原也是顺路,不算什么。”薛虯也举起酒杯与他相碰。

“话不是这么说,多两个人就多许多负担,旁的不说,光是费的心思就有多上许多。”贾琏道,“表弟能带我们一程已是极好,等到了江南,表弟找个合适的地方放我们下去,我们自己想办法去扬州即可。”

薛虯皱眉:“姐夫这是何意?”

贾琏见他不悦,连忙解释:“非是我与你见外,只是你家长辈病重,想来时间紧迫,我们如何能一直耽误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薛虯眉毛舒展开了,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贾琏有些疑惑,到时候再说可不是薛虯的性格,可是他也不敢多说多问,同样含糊地答应下来。

此时黛玉正对着河面黯然神伤,这暖榻底下有个抽屉式的暗格,里头燃着炭火,坐在上头暖融融的,倒不觉得冬天乘船难熬了。

黄嬷嬷站在旁边忧心忡忡:“姑娘身子刚好,这样不吃饭怎么行!好歹用一些吧”

朱嬷嬷也说:“您便是把自己熬坏了,对老爷又有什么帮助呢?”

“两位嬷嬷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我忧心爹爹,实在是吃不下。”黛玉流着眼泪哽咽道。

朱嬷嬷板着脸说:“姑娘的孝心我们都明白,但您既然孝顺,就该顾忌老爷的心意。您若是把自己熬坏了,老爷瞧见了岂不心疼?”

黛玉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道:“那我吃一点吧。”

“哎!”黄嬷嬷惊喜地应了一声,连忙叫来雪雁,拿出一袋银子放她手里,“你去请船上的师傅再给姑娘做几道菜,务必要精细些。”

她其实还想点菜呢!要论了解林黛玉的口味,除了林黛玉自己,再没有人比得过黄嬷嬷了。林黛玉为老爷伤心,总是没有胃口,若东西合她的心意,说不定能多用一些。

但想到这是在林家的船上,他们到底只是客人,这么做不大合适,思虑再三,到底没有说出口。

不妨雪雁听到这话却笑了,重又把银子塞回给黄嬷嬷,说道:“不用银子,方才便有人来问过了,说姑娘什么时候想吃饭,只管去厨房说一声,他们随时都给做。”

黄嬷嬷一愣:“是薛大爷派人来的?”

暖榻上的黛玉也好奇地看过来,一双被泪水浸润的眼睛乌黑明亮,极有光彩。

“正是呢!”雪雁脆声回答,“薛大爷听说姑娘中午没用饭,还以为他们照顾不周,让我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姑娘想吃什么菜也尽管说,要是他们做不好,咱们这边有人会做的,可以指点一二。”

“这敢情好!姑娘食细,舌头最是挑剔,能叫咱们插手再好不过。”

原先在自己院子里黄嬷嬷也是这么干的,只是在别人的地方指手画脚太过失礼了,如今薛虯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雪雁又说:“还不止呢,薛大爷还打听姑娘的口味,打算等下一次靠岸的时候单给姑娘请个好厨子。”

“这如何使得?”开口的是黛玉,她摇摇头,“我们是客人,哪里能叫主人家如此费心?朱嬷嬷,你去告诉薛大哥哥一声,请厨子的事就罢了。”

朱嬷嬷向来注重规矩礼仪,这回却没有支持黛玉,说道:“规矩虽然要紧,但是姑娘的身子更要紧,左右咱们家得了薛家不少东西,也不在乎多请一两个厨子。”

黛玉:“……”

黄嬷嬷连忙道:“姑娘若觉得不好意思,便多用些吃食,莫叫薛大爷替您操心了。您瞧他多忙呢!”

黛玉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雪雁欢天喜地地去拿饭,到底还是拿上了那包银子,用黄嬷嬷的话说:“人家关照咱们,咱们也不能心安理得,这点银子权当是给厨房师傅的谢礼。”

黛玉向来不把黄白之物看在眼里,更不会反对了。

如此不过一会儿,雪雁便带着个大食盒回来,从里面端出几样吃食,有几样小菜、燕窝粥、还有几样饽饽点心,俱都清淡滋养,是黛玉素日爱吃的。

黛玉强逼着自己用了一些,叫伺候的人很是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黛玉在榻上假寐片刻,自从昨日收到消息,她日也哭夜也哭,眼泪都快要流干了,这会儿只觉得头胀胀地疼,脑袋晕乎乎的,但躺到榻上又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养养精神。

硬躺了小半个时辰,黛玉才睁开眼睛,精神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李管事的媳妇来了,黛玉连忙请她进来,又叫雪雁搬来凳子。

管事媳妇小心地坐了,说道:“大爷叫民妇来告诉姑娘一声,船过了前面的湾就要加快了,到时候航行会极快,一切顺利的话,十日左右便能到达江南。”

黛玉听到这里已然激动起来,她自然是希望早日到江南,好早日见到爹爹。

管事媳妇问:“不知姑娘是否

晕船?”

黛玉摇头,她并不晕船,即便晕船,为了早日见到爹爹,她也可以忍受。

管事媳妇放心了,又叮嘱道:“若觉得不舒坦,船上有成药也有太医,姑娘不要忍着。”

“知道了,多谢嫂子和薛大哥哥费心。”

管事媳妇笑道:“姑娘不用谢我,我可不是白白照应您的,大爷给我开工钱——”

她拍拍腰间的荷包,伸出五根手指头,十分得意:“足足有五两银子呢!”

一屋子人都被她逗得笑了出来。

五两银子的确不少,相当于李管事半个月的月例,黛玉在贾家时月例是每个月二两,当然,她有家里的补贴,并不靠月例过日子。黛玉身边的丫鬟月例是五百文,雪雁高一些,有八百文。五两银子是她们好几个月的收入。

但管事媳妇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五两银子从她嘴里说出来好似是五十、五百两似的,莫名便使人发笑。

管事媳妇被笑了也不恼,说道:“我是个粗人,少见您这样的大户千金,替您跑跑腿传传话,我也能长长见识,日后好跟旁人吹嘘!”

众人又忍不住笑。

黛玉也露出一点笑意,说道:“你若喜欢,常来便是了。”

“哎哟~那我可就不跟您虚客气了!”管事媳妇一拍大腿,说,“我也不叫您吃亏,咱们走南闯北,见过的听过的故事多了,姑娘要是喜欢,我也讲给您听听。”

黛玉果然来了兴致:“都有什么故事?”

管事媳妇想了想,“那我跟您说一个狐仙的故事吧……”

管事媳妇的确知道不少故事,她口舌伶俐,说话有趣,还时不时抛个钩子,叫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黛玉也一时忘了担心。

一直到了晚饭时分,黛玉留管事媳妇一起用饭,她也没有拒绝,饭桌上又是一番唱念做打,叫黛玉比中午多用了些。

直到入夜管事媳妇才告退回去,黛玉也该休息了。

丫鬟给铺好了床,黛玉洗漱过后穿着中衣躺在床上,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有种热闹过后的寂寥之感。

她已经很困了,昨天就没有睡好,一是睡不着,即便睡着了,没多久又会哭着醒过来。今儿又忙碌了一天,更是疲乏得紧,可是躺在床上,心中思绪万千,竟是怎么也睡不着。

黄嬷嬷拿着个香盒进来,柔声对黛玉说:“方才薛大爷叫人送了些香料来,说是张太医制的,能安神助眠,比安神汤更温和些,我给姑娘点上吧?”

黛玉答应了。

黄嬷嬷打开香盒,用小银匙往熏笼的隔层里撒了些香料,清甜的香气悠悠袭来,黛玉闻了一会儿,心神逐渐放空,很快沉沉睡去。

黄嬷嬷交代雪雁好好守着,蹑手蹑脚地出去,与等在外头的朱嬷嬷相视一眼:“睡了。”

“阿弥陀佛!可算睡了。”朱嬷嬷松了一口气,已经两天一夜没睡了,壮年男人都熬不住,更何况黛玉这样一个病还没好全的小娘子?

睡了就好!睡了就好!

黄嬷嬷感慨:“咱们这次可是沾薛大爷的光了。”

“是啊,薛大爷是用了心思了。”朱嬷嬷也附和,又说:“薛大爷与咱们老爷交好,原不必说这些,凭白显得生疏了。回去我们告诉老爷,老爷自然会回报薛大爷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谁知道老爷能撑多久?甚至她们都未必有机会与他说此事。

想到这个,二人心中都十分沉重,相顾无言。

*

从码头出发没多久,等到河面上的船少一些,薛家的船便全力航行,期间除了偶尔需要补给,其他时候并不停船。

如此日夜兼程,果然在十日后到了扬州。

贾琏还在等薛虯在某个地方放他们下来,还做了几个预案,怎么找车马、走什么路线之类的,没想到一回神,直接就到扬州了!

不是说家中长辈病重,急着回去探望吗,怎么还带遛弯的?

不过他很快自觉想明白了,想必长辈病重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薛虯下江南是有秘密公干。

一定是这样!

直到这时候,贾琏都没有往薛虯是特意为林如海而来这方面想,毕竟老太太每每提起林如海并不怎么郑重,以至于贾琏潜意识里并没有觉得他有多大能耐。而薛虯在贾琏看来是非常非常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没什么能耐的林如海放下自己的差事,特意往江南跑一趟呢?

然后一行人下了船,直接奔到林家宅邸。

贾琏:“……”

也可以解释,薛家和林家有交情,来都来了,还有两位太医在,来林府探望合情合理啊!

不来才不对呢。

林家的管家收到消息匆匆迎了出来,见到被丫鬟扶着下车的黛玉,眼泪顿时奔涌而出:“姑娘,您可回来了!”

黛玉也流下泪来,哽咽地问:“林叔,爹爹怎么样?”

是的,这个管家也姓林,是京城那个林管家的儿子。

小林管家闻言只是一叹,语气沉重:“姑娘……去看看便知。”

一行人往府里去,小林管家又问黛玉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根据他们的推算,她的船应该过几天才能到,故而没派人去码头等着。

黛玉惦记着父亲,没有心思应付小林管家,敷衍地回了一句:“薛家船快,所以到的早些。”

小林管家这才想起来薛虯也在,方才见到姑娘太过激动,竟疏忽了贵客,连忙赔礼。

薛虯摇摇头:“管家不必介怀,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小林管家又道了谢,问:“薛大爷怎么来江南了?”

“在京中听说了林叔父病重的消息,实在坐不住,所以请了两个太医过来瞧瞧。”

贾琏:“……”

果然官场上爬得快的人都心黑,薛表弟平时看起来正人君子模样,撒气谎来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林管家却没觉得薛虯在骗人,十分感动。

到了林如海住的地方,薛虯在门口停下来,请小林管家先去通禀。小林管家叹了一声:“进来吧,老爷神智不太清醒,一日里有大半日都昏睡着,不必通禀了。”

薛虯心情更加沉重,跟着小林管家进去,只见昏暗的房间里,林如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面色发黑、嘴唇青紫,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头发干燥枯黄,不像是四十岁,倒像是六七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

黛玉扑到林如海床边,眼泪扑簌簌落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薛虯看着也觉得不忍:“叔父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大夫怎么说?”

屋内都是自己人,小林管家也不再隐瞒,说道:“老爷不是病了,是中毒!”

中毒?

贾琏和黛玉骇惊

骇不已,薛虯倒还冷静,毕竟已经想过这种可能。

小林管家说:“那日老爷用完饭,没多久就腹痛恶心、喘气不畅,意识也不清楚了,幸好那天孙老御医来给老爷请脉,用药守住他的心脉,这才保住一条性命,可是孙老御医不擅长解毒,只能保命,不能治病,这些日子我们也找了不少擅长解毒的名医给老爷诊治,但都束手无策,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小林管家是怀疑大夫被背后的人收买了。其实就算这些大夫有办法,他也不敢放心他们给林如海看病,万一要是动点手脚怎么办?

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是没有其他办法,二也是想着孙老可以帮忙盯着些,至少不会害了林如海。

可惜他们连这么点希望都没有!

“如今老爷越来越严重,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孙老御医说再这样下去,老爷即便不为毒药所伤,也会因为虚弱而亡。”小林管家眼含热泪,黛玉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止不住。

薛虯与两位太医对视一眼,说道:“你们先别伤心,我来时有两位太医随行,张太医便擅长解毒,先让他给林叔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