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薛虯下衙归家,先去给薛母请安。
到了正院便见薛母坐在软榻上,炕桌上摊开一摞纸页,她正兴致勃勃地翻开。见到薛虯回来还冲他招招手:“你也来看看,我瞧着有几个不错的。”
薛虯上前几步,便见纸张上都是少年画像,在空白处写了他们的出身、年纪、性情、本事、家里情况等等。
薛母手里正拿着一个,薛虯扫了一眼,便见这少年长相俊秀,出身绵溪李氏。
绵溪李氏乃是世家,跟薛家和贾家这种发迹还不到百年的所谓世家不同,绵溪李氏绵延了数百年,历经几朝而不倒,在前面两朝曾极尽风光,是真正的世家大族。
虽然随着皇室对世家的打压限制,李氏的影响力逐渐变低,但不代表他们便沉寂了,百年世家的底蕴不容小觑,李氏仍旧人才辈出,每朝都有儿郎站立于朝堂之上。
这位少年的父亲便是如此,他通过科举入仕,因为在户部当差,渐渐成了新帝的拥趸,新帝登基后他也跟着水涨船高。据薛虯所知,他们家也有人投在太子、二皇子,包括五王爷和七王爷门下。
这是大家族常用的手段,令儿郎们分别投到不同主公门下,不管哪一位上位,都有他们家族的一席之地。虽然必定要舍弃一部分人,却可保家族长盛不衰。
十分冷酷,但也十分理智。
不过这手段并非谁都可以用的,若家族没有多少能量,还敢玩两面三刀这一套,主公立刻便能教他们做人!
——譬如曾经的薛家。
由此可见李家的底蕴和家族儿郎们的本事。
且这位少年不止出身好,他自己也有本事。他与薛虯同岁,今年才十七,但已经科举中举了,肉眼可见的前途一片光明。听说人品也端正,是许多人看好的乘龙快婿。
单从条件上来说,这少年与宝钗也算相配。
但是……
薛虯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在薛母对面坐下,说道:“宝钗的婚事暂时不要提了。”
“好好的怎么就不提了?好人家可不等人,不抓紧定下来,转头就被别人抢走了。”薛母不解,“可是有什么不妥?”
“倒没什么不妥,只是宝钗的婚事我有旁的打算。”
“什么打算?”薛母先是狐疑,随后眼睛一亮,“莫非你有更好的人选?”
“算是吧。”薛虯顿了一下,说,“前几日燕郡王找到我,说他对宝钗有意。”
薛母:“?”
她茫然地看着薛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薛虯把当日情况细细与薛母说了一遍,随着他的话,薛母逐渐回过神来,却用手撑住额头,许久说不出话来。
薛虯耐心地等她调整心情,过了一会儿,薛母没忍住笑出了声。
薛虯:“……”
薛母抬起头,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九……燕郡王真是这么说的?”
见薛虯点头,她笑意更盛。
这可真是没想到!
本以为能和李家这样的家族结亲已经很好了,但是李家又如何能与皇室相比?万万没想到宝钗这般争气!
那可是燕郡王!龙子皇孙,太后的养子,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弟弟。宝钗嫁过去就是王妃之尊,他们家也能算皇亲国戚了!
薛母并非势力之人,但女儿能嫁入高门,她自然更加高兴。她当初便是低嫁,虽然与夫君恩爱一生,也没吃过什么苦,还得了三个贴心的儿女,自诩并不后悔。
但她也是看着薛父如何小心筹谋,不得不低荣国府三分,只为求得他们的权势庇护;看着薛虯如何殚精竭虑,只为他们家能改换门庭;就连宝钗自己,也是因此才筹谋入宫。
家世低微的苦,她已经看自己夫君与儿女受过了。不希望宝钗与她的儿女再受一遍。
况且宝钗自己也向往富贵权势,这桩婚事岂非正合她的心意?
若换一位皇子,薛母可能还会担心宝钗受委屈。但薛母虽然没有见过燕郡王,却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知道他文武双全,品行端方,是个舒朗君子。
他与薛虯又是好友,即便日后与宝钗没了感情,看在薛虯的面上也不会太为难于她。
细细想来,竟是样样周全,再好不过的婚事了。
唯一担心的便是皇上与太上皇是否能答应,又埋怨薛虯:“你怎么叫王爷去问宝钗,哪有女孩儿家掺和自己婚事的?”
虽说薛母背地里也会问宝钗的意见,但那也是背地里,明面上还是不能这么干的。
薛虯心中呵呵,薛母还不知道宝钗的心气儿又变了,比起从前一味追求权势,现在她更希望做手握权柄、拨弄风云之人,燕郡王当真未必是她心中的好选择,这个贵婿能不能真落到他们家还真不一定。
这话薛虯没有说出来,薛母到底是传统妇人,要是知道宝钗有这般“大逆不道、离经叛道”的想法,恐怕以后都睡不好了,左右宝钗心里有成算,且由着她去便是了。
薛虯离开后,薛母兴致勃勃地跑去小道堂,向薛父和薛家的祖先说起这桩好事,在里头念了半日的经,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来。
又叫人拿宝钗的嫁妆单子来。早在宝钗四五岁时,薛父薛母便开始给她攒嫁妆,看到什么好东西便添进去,薛虯和薛蟠也是如此,十来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
按照薛母原本的打算,再这样攒两年,等到宝钗成婚时再添补一些,便是一份相当丰厚的嫁妆。
但如果她要嫁入皇室,这嫁妆便有些不够了,数量和规格上都可以再提一提,务必要叫宝钗的婚事体体面面才好!
薛母拿着宝钗的嫁妆单子和库房的册子写写画画,还派人去打探其他几位王妃成婚时的嫁妆,打算比着她们的例子,只比皇后略低一些便好。
王嬷嬷替她收拾桌子,拿着那些画像问:“这些怎么处置?”
“找个匣子收起来,暂时用不着了。”薛母摆摆手。
既然要等燕郡王的消息,这些自然暂时用不着了。虽说燕郡王说他们家可以继续相看,只要不定亲即可。但事情不是这么办的!既然有心做亲,当然要给予对方一定的尊重,这与对方是不是位高权重没有关系。
至于说‘好人家不等人,不抓紧定下来,转头就被别人抢走了’?
嗐!好人家多的是,这家不成换一家便是,她家宝钗还愁嫁不成?
*
薛母焦急地等待宝钗和燕郡王的消息,心情是兴奋又忐忑。另一边,有两个人就没那么痛快了。
这二人便是太上皇和贵太妃甄氏。
太上皇退位后安心在园子里养了一段时间,没有政务需要处理,也没有一件接一件的烦心事,每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有精力的时候便在园子里转转,累了随时都能休息。还时常有儿孙来陪他说说话,心情十分愉悦。
如此养了一些时日,身子果然渐渐好转,算是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处境里被拉回来了。
但脱离生命危险之后,太上皇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退位的时候他虽然不舍,但也是真心要将手里的权利交托出去。盖因那时候他笼罩在随时可能丧命的阴云之中,最大的期盼便是能养好身子,皇位权势于彼时的他来说都不过是身外之物,能为王朝选出一个合格的接任者,让权利平稳过渡,对太上皇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
但随着身体好转,心中最大的阴云逐渐散去,平静的生活也渐渐失去新鲜感,太上皇便怀念起了当初大权在握、一呼百应的日子。
掌管过权利的人很难真正放下,更何况太上皇当日乃是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百官万民莫不臣服。
纵然如今他依旧尊贵,可是独一无二变成了二者其一,甚至新帝隐隐比他更为重要,就连曾经依附于他的德贵妃,如今的地位也与他差不多,太上皇心态自然便失衡了。
失衡的结果便是他想找回自己的地位。
办法也不是没有——
太上皇虽然退位了,但毕竟掌管朝堂几十年,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大可指挥这些人与皇帝分庭抗礼。名义不是最要紧的,百官看谁的意思行事,谁说出来的话分量更重,谁便是这个王朝真正的掌权者。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在新帝登基数月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再次风起云涌,父子俩的难得的蜜月期也正式宣告破裂,开始暗中斗起了法。
甄贵太妃的心情便没这么复杂了,她不爽的原因只有一个——
太后梦……碎啦!
在皇帝宣布退位诏书之前,甄贵太妃和大部分人一样,都认为未来皇帝必是自己两个儿子中一个。纵然也会因为两个儿子斗得太凶而心生忧虑,担心势必有一个性命不保,甚至有过干脆叫其他人上位,只要这个人与老五、老七没有大过节,说不得两个孩子都能保住的想法。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五王和七王虽然被降爵,还被打发到鸟不拉屎的封地上自生自灭,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依旧能过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甄贵太妃却并不满足。
与皇帝对她的真心偏宠不同,甄贵妃进宫就是为了权势,为了走上高位,带领家族攀登更高的地位。
她也的确做到了,纵横后宫多年,因为皇帝的爱重,她的家族得到了无数好处,一跃成为大庆最顶级的门户之一。
但眼看着便要再进一步,真正实现阶级跃升,甚至已经提前尝到了那种滋味,却一朝希望破灭,对甄贵太妃和甄家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
正如太上皇放不下权利一般,他们也放不下曾经的荣光,至于说办法——
这不是有甄贵太妃这个榜样吗?已经走过的路,复刻起来自然更轻松一些。
只要甄家的女儿能进宫并获得盛宠、再生下一个小皇子,他们便能再次尝试登上那至尊之位,即便不成,也能保证甄家再繁荣数十年。
只是人选上有些为难:甄家这一代女孩儿并不多,前头几个已经出阁,底下的年纪还小,尚且不足十岁,唯独一个庶出女孩儿正当妙龄,但已经与礼部尚书家定了婚约。
也不是不能退婚,只是定过婚的女孩儿再送进宫中并不妥当,以当今的性子,不仅会对她那侄女心存偏见,还会连带对甄家产生恶感。
若那女孩儿资质足够好,尚有机会扭转皇帝的态度,但她姿色虽然不错,但算不上多么出挑,到了美人如云的皇宫根本显不出来,来了也是白白葬送,得不偿失。
也不是不能等上几年,待到底下几个小的长成,再选资质最出挑的送入后宫。
但事情宜早不宜迟。虽说皇帝正当壮年,以太上皇的寿数来看,再御宇二三十年不成问题,但事有万一,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况且甄贵太妃还有自己的打算:她的两个儿子到底
是曾经的储君人选,老五还与新帝不对付,难保新帝心中不记恨。
皇帝眼下表现得还算大度,但毕竟有太上皇的缘故,且即便如此,老五和老七也被驱逐出京,谁知道暗地里又会受到怎样的为难?
若皇帝身边有自己的人,平时帮着吹吹枕头风,说不定能让她两个儿子日子好过些,若有什么变故也能帮着说和说和。
因着这个缘故,甄贵妃是打定主意先往后宫送个自己人,其他的等到底下的侄女长成再打算也不迟。
至于人选么……
甄贵妃想了一圈,目光落在低眉敛目的贾元春身上。
论姿色,元春长相十分出色,即便已过双十年华,不再是女子最鲜嫩的年纪,整个人依旧仿佛灼灼盛开的石榴花,即便身为女官装扮朴素,也不能遮住她的风采。
论本事,元春饱读诗书、才华不俗,在宫中历练多年,能力、心性都不缺。
论出身,她来自荣国公府,虽然是二房的女儿,但亦是国公府嫡孙女,配得上做天子嫔御。
论亲近,贾家与甄家是故交,两家多有往来,关系极为密切。且贾元春在她身边侍奉多年,一直表现得忠心可靠。甄贵太妃虽不尽信,但自信能拿捏住她,并不担心她会倒戈。
如此种种,贾元春竟是最好的人选。
打定了主意,甄贵太妃便找了个时机,状似无意地感慨:“一晃你都进宫七八年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再过两年你便该出园子了,到时候本宫便是想找个说话的人也难呢。”
贾元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说道:“奴婢只盼着能学到娘娘一二分风采,若能留在您身边伺候,便是奴婢三生有幸了。”
“你虽有心,我又如何忍心误了你?女孩子还是要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诞下属于自己的血脉才算完满。”甄贵太妃叹气,“你家当日送你入宫,为着什么我也明白。只是本宫……”
她顿了顿,虽然已经生出细纹,但仍旧美丽多情的眼睛中露出怅然之色:“……只是本宫心系皇上,如何能将他推给旁人?虽然将你要到身边、保你在宫中平安、给你最好的待遇,但终究误了你,是本宫对不住你。”
这话说的……
在甄贵太妃口中,她是深爱夫君、不愿意与旁人分享的痴情女子,非常能引起同样身为女子的贾元春的共情。又点出她对元春的种种好处,表示她已经尽心尽力,即便如此还是常觉愧疚。
这样元春如何能有不满?
她连忙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铭感五内,不敢忘怀。”
甄贵太妃欣慰又感动,苦笑:“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我是真舍不得你,总想着亲自给你找个好出去才放心。”
顿了顿,她好似突然想起什么,问元春:“你既有青云之志,可愿意进当今后宫?”
元春惊讶地抬起头,甚至顾不得失礼,直勾勾地看向甄贵太妃。
甄贵太妃亦含笑看着她:“当今英明神武,你也是见过的。若你愿意,我便想法子送你进去。”
元春犹豫了一会儿,迟疑道:“若因奴婢而使娘娘为难,奴婢情愿一生不嫁。”
“你这孩子,又胡说!”甄贵太妃温柔地轻叱,“我虽已不复从前,但要安排你一个还有几分把握,你且做好准备,安心等着吧。”
元春没再说什么,给甄太贵妃磕了个头,默默退了出去。
她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回了自己房间,确保没有人能够看到自己后才无声地笑了出来。
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不枉她在新帝登基后便不间断地给甄贵太妃洗脑,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谋划这么久,她终于能正式登上这方舞台了!
*
却说新帝登基以后,为了表示孝心,时不时往万春园去请安,有时他忙于政务无暇他顾,皇后便会替他去。
最近皇帝本来清闲了一些,但因为太上皇从中作梗,又不得不忙碌起来,这日请安便由皇后代劳。
皇后先是去给太上皇请安,见甄贵太妃同在并不奇怪。太上皇对甄贵太妃宠爱之盛众所周知,纵然出了五王与七王之事,也不曾有任何消减,如今没有政务缠身,更方便二人腻在一起了,帝后二人来请安十次,八次都能见到甄贵太妃。
皇后对她微微屈膝,甄贵太妃连忙避开了,她虽是长辈,但皇后到底是国母,身份更贵重些。甄贵太妃纵然骄横,也断不会在这种事上留下话柄。
请过安也不能立马走,帝后表达了孝心,太上皇也要问上几句,表示一下为父的慈爱。
“老四今儿怎么没来?”
皇后脸上是端庄的笑意,回道:“皇上近日政务繁忙,有些脱不开身。”
太上皇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甄贵太妃插话道:“政务繁忙也要顾惜身体,前儿太医来请平安脉,听说皇上身子有些不好?”
皇后:“原不过是天气热,多吃了两片瓜果,所以有些咳嗽,吃了两副药便好了。”
太皇上冷哼一声:“他打小便是这样的性子,喜欢一样东西便一个劲儿要,丝毫不知道节制!”
皇后有些尴尬,甄贵太妃连忙打圆场:“你别放在心上,太上皇只是忧心皇上身体,听了太医的话后两天没睡好觉呢!”
皇后连忙请罪,又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说自己没照顾好皇上,才致他受凉咳嗽,令父皇担心云云。
甄贵太妃亲自把她扶起来,柔声道:“这哪里能怪你,你管着后宫那么多事,哪里能事事周到?这事儿本该嫔妃们多操心才是。话又说回来,皇上后宫只有那么几个人,年纪也都不轻了,是该挑几个新人伺候着。”
皇后算是明白了甄贵太妃的打算,刚要开口婉拒,太上皇便道:“旁的也就罢了,老四的子嗣太少了些,枝繁叶茂才是昌盛之相,你这个做皇后的要上心些。”
皇后:“……是。”
太上皇的话令皇后无法拒绝,最后领着两个女孩儿回了宫。
这两个女孩儿,一个自然是贾元春,另一个则是太上皇心腹的孙女,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