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商队合作

皇帝暂且不提,至少太子是真的生出了兴趣,薛虯便又结合如今大庆对西洋的了解,给他讲了一些物理和天文常识,比如机械钟与动力学,天文学与历法改革等。

他讲东西向来深入浅出、有趣易懂,期间更配合了小实验,趣味丛生,不止小太子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皇帝和宫人们也是如此。

期间自然夹带私货无数,最后更是含笑道:“听说西洋有许多稀奇玩意儿,除了咱们知道的这些,还有一些听都没听过的,譬如可八锭同时运转、且无需人力的纺纱机,以及可将水汽变成动力,推动器械运转的蒸汽机。”

薛虯不知道这时候水力纺纱机和蒸汽机是否已经出现,但以他对历史的了解,和从传教士处了解到的西洋情况来看,那边虽然还没有工业革命的迹象,但已经有了相关的土壤,西洋科技发展欣欣向荣,想来相关研究也已经开始萌芽。

即便没有也没关系,反正画饼嘛,当然是越大越香越好,等到大庆商队到了西洋,却没有找到水力纺纱机和蒸汽机时该怎么办,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皇帝对纺纱机没太大兴趣。

锭子是纺纱机的主要部件之一,主要作用是加捻和卷绕,也就是通过高速旋转,将纤维加捻成纱线,然后将其卷绕在筒管上①。

所谓八锭纺纱机,也就是一架纺纱机上有八个锭子同时运转,同样的功夫、同样的力气,从前只能纺出一卷纱线,如今能纺出八卷,效率大大提高。

皇帝能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早就听说过,且并非传教士的功劳。

早在几百年前,宋末元初之际,松江府乌泥泾便有一位黄道婆,在原有的单锭手摇纺车的基础上进行革新,制出了三锭脚踏纺车,后又逐步发展成四锭脚踏纺车。

之所以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是因为中原乃小农经济,纺织以家庭作坊为主,四锭已经足够使用。再发展下去自然效率更高,但很多纺织工人便要失业,届时很容易激起民变,得不偿失。

所以皇帝对八锭纺织机没什么兴趣,水力纺纱机也是同理。

更何况水力驱动并非什么稀罕事,中原自古以来便有以水力驱动水车灌溉土地的例子,驱动纺纱机的方法想来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难的——至少皇帝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只是不需要,不是研究不出这样的东西。

薛虯也明白这个道理,珍妮纺纱机之所以能成为工业革命开始的标志之一,是因为当时的欧洲对外进行殖民扩张,急需大量纺织品倾销,珍妮纺纱机的高产恰合他们的需求。但对如今的中原来说,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不过等到大庆开

海,对纺织品的需求便会激增,届时自然有八锭、甚至十六锭、二十四锭纺织机的用武之地,薛虯也不过提前说一嘴罢了。

他真正想让皇帝知道的是蒸汽机。

薛虯:“这蒸汽机是通过加热水产生水汽,以水汽为动力推动机械运转……”

宫人们听得一头雾水,大量的水能推动机械运转他们知道,虽然宫人们大部分没有见过水车,但是水殿他们是知道的,那就是用水推动风轮,将清凉的水汽送入殿内,以达到降温的效果。

但是水烧开产生的水汽也有用吗?

有个小宫女这么想着,也不由自主问了出来,反应过来后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请罪。

几位主子没有怪罪的意思,太子也对蒸汽机好奇得紧,这宫女问的也正是他疑惑的。

皇帝倒是没那么不解,但见太子好奇,也不会打扰他的学习劲头,挥挥手叫那宫女起来,继续听薛虯怎么说。

薛虯看了那宫女一眼,又看向目露好奇的太子,说道:“水汽自然是有力量的,你们若进过厨房便知道,用水壶或者蒸锅烧水时,盖子会被推得顶起来发出声音,这便是水蒸气的作用。”

宫人里有几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显然见过这个现象,而太子小脸还带着茫然,已经决定下午下课后要去小厨房看一看。

薛虯:“听说这蒸汽机作用十分广泛,可以用于各类器械,如今西洋的工厂、矿场都在用自动器械,就连田地都能自己耕种了。”

画饼画饼,继续画饼!

果然,皇帝身为农耕大国一份子的DNA动了。

他可以不在意水力纺织机,是因为纺织乃是百姓家庭经济的补充,虽然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相比之下,耕种便是百姓生存之基,对以农业为主的整个中原地区都至关紧要!

如果耕地可以依托器械,那人力就能得到解放,他们可以开垦更多土地、养活更多人口,大庆经济腾飞、人**发指日可待!

没有一个心存抱负的皇帝能拒绝这个诱惑!

当今也是如此,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果真有这种好东西?”

“下臣听西洋之人说过,不清楚是否为真。”薛虯含糊其辞。

皇帝也知道薛虯和西洋人来往颇多,从前在金陵时便时常与西洋人往来,即便在灵应观中也是如此,来京城后更是召集了好些西洋人,高价请他们和工匠一起做研究,这个千里眼便是成果之一。

因为薛虯报备过,且研究的也没有敏感物品,皇帝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听他这么说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一刻,他想要开海与西洋贸易的欲望达到了巅峰。

旁的不要紧,先把这自动耕种的器械弄来几台再说!

至于为什么薛虯知道水力纺纱机和蒸汽机,而皇帝作为天下之主却一无所知?

皇帝没有问这种蠢问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明白这个道理,西洋人自然也明白,这种要紧的东西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哪里会轻易说出来?

当初西洋传教士受命于父皇,替大庆研制火炮,不也磨磨蹭蹭没什么成果吗?戴析只用八日功夫便研制出冲天炮,来自西洋、知识渊博的传教士却说最少需要一年,且直到去世都没有取得突破。

这其中差距如此巨大,到底是戴析太过天才,比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传教士更加优秀,还是西洋人对大庆藏着心眼,这便是见仁见智了。

*

很快到了太子上课的时辰,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向皇帝和薛虯告别,带着下人回了东宫。

皇帝瞧太子依依不舍,心中若有所思,等太子身影看不见了,这才问薛虯:“你认识的西洋人里有适合做先生的吗?”

薛虯:“皇上的意思是?”

“朕想请来教导太子。”

不知不觉间,皇帝已经出来小半个时辰,今日中午的活动量已然够了,于是带着薛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西洋文化的确与我们不同,难得太子感兴趣,朕想叫他好好学一学,也不必多么精通,只要有所了解即可。”

薛虯并不意外。

其实大庆皇帝都挺好学的,包括太上皇也是如此,或许他对外政策过于保守了些,那也是基于千百年来属于天朝上国的傲慢,实际上要不是太上皇生不逢时,恰好处于这个千年一遇的大变革时期,他的做法不会引起这么大争议。

当今皇帝更是外冷内热,看起来一本正经,实则非常时髦,好奇心极其旺盛,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远超一般人。

他们二人都对西洋文化有所涉猎,只是没有系统学习,也没有把它们当成正经的学问。但随着对西洋文化的了解加深,皇帝会找人教导太子也在预料之中。

这对薛虯自然是好事。

一来上行下效,太子在学西洋文化,传出去便会有人效仿,这对推动西洋文化传播极其有利。

二来太子对西洋了解越深,对中原与西方关系的认知便会越清晰,对薛虯的长远规划有利无害。

正好薛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便答应了给太子找西洋先生的差事。

从皇帝处告退后,薛虯先回衙门处理一些杂务,到了下衙时辰才归家,同时让人去请罗明远。

罗明远是来自英国的传教士,他本姓自然不是罗,这是他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为的便是尽快融入大庆。可惜他来到大庆之后,并未得到宫廷的看重和庇护,只能于民间传教,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薛虯偶然遇见他后,恩威利诱画大饼,一套连招使下来,成功使罗明远为他所用。

罗明远别的不说,物理、数学的基本功却十分扎实,薛虯平日也时常与他一处探讨,让他教导小太子正好。

罗明

远如今就住在薛家,故而来得非常快。薛虯换下官服,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刚坐下喝了一盏茶,罗明远就到了。

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高鼻深目、五官精致,皮肤细腻白皙,有一双湖水般的蓝色眼睛,和一头乱糟糟的栗色卷发,胡子拉碴,颇为邋遢。

他穿着大庆的衣裳,一举一动倒也有礼,只是配上他异域气息十足的长相,有种孙悟空穿袈裟的不伦不类之感。

薛虯请他坐下,罗明远挠挠鸡窝一样的头发,说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正在关键时候,就不坐了。”

薛虯也不强求,微笑着把事情说了。

罗明远因为熬夜而略显无神的眼睛微微睁大,就连黑眼圈似乎都淡了很多,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诧异和惊喜:“你说真的,让我给太子做先生?”

薛虯点点头,问:“你愿意吗?”

罗明远哪有不愿意的!

他千里迢迢、翻山越海来到大庆,本就是为了传播教义,接触的人越有影响力,对他达成目的便越有帮助。

整个大庆除了太上皇和皇帝,还有谁能比太子更有影响力呢?

当然,薛虯也很有影响力,且在大庆皇帝和太子面前颇有脸面,这也是罗明远当日愿意接受他招揽的原因,但薛虯只把他当成技术顾问,对他的教义并不上心,叫罗明远颇为无奈。

但太子不一样。

据罗明远所知,大庆的太子尚且不足十岁,这个年纪正是三观塑形的时候,想要影响他便容易多了,若能成功叫他对他们的教义产生兴趣,等到他成功上位,不就是他们风光之时吗?

罗明远越想越高兴,激动地向薛虯道谢。

这一谢十分真心,可不是么,在遇到薛虯之前,他只是个连皇帝面都见不到,维系生活都难的普通传教士,如今都要当太子的先生了,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由不得他不感激。

薛虯只是含笑看着,对于罗明远的打算心知肚明。

有私心不算什么,谁又是真正的大公无私呢?何况罗明远从未隐藏自己的心思,一向表现得坦坦荡荡。

薛虯也不觉得让太子了解西洋宗教是坏事,被保护在温室里、不知道外头风雨的小花最脆弱,从小多见些世面,以后也不容易被骗。

至于说太子会不会受影响?

太子上课可不是一个人,有那么多人盯着呢,罗明远根本不能乱说。且还有诸位先生时时刻刻注意太子的思想,一旦有较大的偏差便会纠正,小太子本身也不是好骗的,他可机灵着呢!

若罗明远在重重包围之下依旧能令小太子信服,那也是他的本事。

当然,这些都是薛虯的想法,他只是举荐罗明远给皇帝,用不用还要看皇帝和太子的,薛虯做不了主。

他也把这话跟罗明远说了,罗明远毫不在意:“我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那也是你学识丰富的缘故,要感谢便谢你自己吧。”薛虯温声道,“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明日我便带你进宫。”

又提点道:“好好洗漱一下。”

罗明远白皙的耳朵泛上红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知道了。”

罗明远离开之后,薛虯叫来长瑞,把两个匣子交给他,让他分别给靳连和黛玉送去。

给靳连的自然是千里眼,虽说皇帝不许买卖,但是信任的朋友间赠送一二还是没有问题的,皇帝也允许了。

给黛玉的则是万花筒,这是在研究千里眼的过程中,薛虯突然想起形式与之有些相似的万花筒,便和工匠描述了一下,想着做个小玩具给黛玉。

万花筒的做法比千里眼简单多了,故而虽然没有样本,经过一段时间研究,也成功做了出来。

且不提靳连和黛玉收到东西后的反应,第二天薛虯带着梳洗干净、显得格外俊朗的罗明远求见皇帝。

他先让罗明远在外面候着,自己进去与皇帝说了会儿话,这自然是说明罗明远的情况,尤其是他心里的那点小算盘,皇帝若是介意,一会儿随意打发了便是。

但是皇帝并不在意,且早有心理准备。

且不说来大庆的传教士都抱着这样那样的目的,换一个也差不多。只说簇拥在他们身边的人,谁没有自己的私心呢?

太子的其他先生何尝没有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从而使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的想法?韩先生是,薛虯也是,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何必苛责呢?

反正在皇帝看来,身为帝王最重要的素养便是拥有分辨能力。只因皇帝身边的声音太多,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有不同看法,而皇帝能否在众人影响中,选出一条最合宜、最合适的路,是每个储君的必修课。

这便算是对太子的一次考验吧,也算是罗明远一才两用了。

之后皇帝召见并考校罗明远,罗明远的专业能力的确不俗,皇帝果然很满意,令他以侍讲的名义留在东宫。

*

这时皇帝的旨意也传到了户部和工部,皇帝命薛虯与工部一起制作千里眼,以供前线将士使用,费用则由户部出。

不出薛虯所料,户部尚书听到消息果然就要闹,倒也不是国库差这点银子,只是他若不表现得难说话,那么谁都想打国库的主意,这差事就真的没法干了!

这也算是一种办事的智慧吧。

好在这次不是一味从国库掏钱,还有与其他国家贸易的计划,有一张香甜的馅饼吊着,才算是堵住户部尚书的嘴,难得没有计较千里眼的花费,痛快地拨了一笔款项到工部。

然后迫不及待地拉着薛虯商量起贸易的事。

其他的都不要紧,左右按皇上的意思,他们只需要出玻璃,再给予一些方便就是了。最重要的便是选出合作商队。

这商队不能太大,大商队自有靠山,未必愿意与他们合作。但也不能太小,小商队资源与经验不足,对他们的帮助有限。

户部尚书倒是看好薛家。

薛家在大庆自然是大商户,但他们从前没什么背景,在异国没什么势力,异国线路发展得一般,也就占个中等。这一二年,在薛虯的权势加持下倒是好些了,但若能与朝廷合作,对他们依然大有裨益。

这也是户部尚书的好意,想着既是薛虯出的主意,也让他捞点好处。

但是薛虯拒绝了。

一来薛家主打大庆市场,在异国根基薄弱,纵然薛虯可以打通通道,但是没必要为了这点钱费这么大劲,他提出与商队合作,不就是嫌太过麻烦吗?

再者薛家的商业规模已经很大,若再把持住异国市场,皇帝再信任他,也难免生出怀疑与不满,为了一点银子冒这个风险不值得。

他倒是想到另外一个人,当年薛家出来京城,来户部核算账务之时见过一位中年富商,当时那富商很喜欢薛虯,甚至生出招他做女婿的心思,只是后来薛虯被当时还是四王爷的当今看中,那人自觉高攀不上,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薛虯对那人印象不错,后来也偶然听说过他的情况。那中年富商姓钱,家中做的是倒买倒卖的生意,主要针对的便是异国市场。

不过他生意做得不够大,也没太大背景,自从新帝登基,边疆不稳,很多中小商队生意骤然做不下去了,这位钱老爷便是其中一位。好在他家底还算厚实,如今还能勉励支撑,至少商队没有解散,但倘若再想不出法子,家族败落也近在眼前了。

薛虯提出此人,户部尚书想了想,倒也没什么意见,决定与他见上一面再做定夺。

幸而此人就住在京都,想要见面倒也不难。

*

京都城西的一道小巷子里坐落着一座三进的宅子,虽然只有三进,但是每一进都开阔大气,故而占地并不比平常四进的宅子小。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要置办这样一座大宅子自然耗费颇多,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住在这里的人是位财主老爷,姓钱,家里做着生意,听说还是皇商,正经和衙门里的大人打过交道呢!

不过这一二年,他们家生意似乎不好了。

最明显的就是家里破败了,似乎突然从某一天开始,钱家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门口铺上了落叶与灰尘,一向锃光瓦亮的门匾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污秽,就连从前老实规矩的门子也怠慢了许多,整个宅院都透出一股子迟暮的味道。

虽然用迟暮来形容宅院不大合适,但这个词语的的确确最能概括大家的感受。

钱老爷和钱太太也不似从前雍容华贵,反倒老了十岁似的。

钱老爷乡性不错,倒没什么人笑话他,只是不免心生感慨,也盼着钱老爷能挺过这一场难关。

此刻钱老爷正坐在书房里,出神地想着生意上的事。

正如薛虯所知,边疆不稳之后,钱老爷的生意便不好了。一开始还能靠从前积攒的人脉勉力支撑,但随着边境越来越混乱,路也越来越难走,时常被困在某地几个月不得动弹、路上经常遇到流寇、出关后遇到敌兵劫掠……即便不遇上这些,一路上打点的费用也高的吓人,好不容易赚点钱都贴补进去了,手里根本剩不下什么。

这一年多,钱老爷不仅没赚钱,还赔了不少进去。也不是没想过做别的生意,但是其难度比起跨行也不差什么了。钱老爷也是从父亲手里继承的产业,实则能力并不是多么出众,试了几次都无疾而终。

再这样下去,只怕商队就得解散了。

钱老爷愁得头发都白了,往日常挂在脸上弥勒佛般的笑容也消失无踪,整个人憔悴疲惫,仿佛一下没了精气神。

他握紧了手里的钱匣子,想着最近玻璃在边疆很受欢迎,价格也很高,很多大商队都会带上几块,别看占的地方不大,利润却十分可观。钱老爷想着是不是也弄上几块,若能赚到钱,商队的兄弟们也能看到希望,也好好给他们贴补贴补,这一年他们过得不容易,再这样下去,人心就要彻底散了。

只是这玻璃难弄,也不知他手里的钱够不够。且若是这一笔也赔了,他便只能解散商队,或者卖房卖地了。

正在纠结犹豫之时,管家小跑着从外头进来。钱家的管家已经六十多岁了,从钱老爷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便在府里伺候,就连钱老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为人一向严肃尊重,把底下的丫头小子管得服服帖帖,钱老爷还没见过他这么不稳重的样子。

不等钱老爷开口询问,钱管家就开口了:“户部那边传来消息,请您明日午后到户部去一趟。”

钱老爷一愣,反应过来后嘴唇动了动,有些茫然地问:“说了是什么事吗?”

钱管家摇摇头。

钱老爷眼前一黑。

就如领内府弩银行商可能因为资质不足被除名,户部挂名行商也有可能被除名,钱老板唯恐户部找他是为了这个,若是丢了先祖好不容易挣来的皇商之位,即便到了地下,他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钱老爷心中惴惴,几乎一夜未睡,但不管如何排斥抵触,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第二天,钱老爷仔细梳洗,坐着马车到了六部衙门,被人引着进了户部。

原以为见他的会是小吏,最多不过是某个低层官吏,没想到却被引到了最大的一处班房,钱老爷从前来过户部,知道这是户部尚书的班房,心中更加茫然。

但容不得他多想,引路的小吏已经通禀过,打开门请他进去。

钱老爷深吸一口气,暗自给自己打了打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紧张,尽量保持面上的稳重,抬步走了进去。

“草民见过尚书大人,给大人请安。”

钱老爷不敢抬头,进去之后便对着上首磕头请安,只听上面传来一道低沉温言的声音:“起来吧,拜见一下薛大人。”

钱老爷愣了一下,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左边第一个位置上还坐着一位身着五品文官补服的少年,正是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薛虯。

此刻他正含笑望着自己,温和而不失威严,尊贵又从容。

这叫钱老爷想起当日初见之时,薛虯还是个无所依靠的少年,父亲早逝,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只能以稚龄撑起门楣。

没想到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以商户之身进入仕途,手握实权,达成了绝大多数商户梦寐以求,但一辈子也达不到的成就。

之后他更是顺风顺水,跟在四王爷身后平步青云,听说如今名义上虽还是从五品,实则已经在接手右侍郎的事务了,可能很快便会成为户部右侍郎。

不到二十岁的三品大员!

当初他还想把女儿许给薛虯,没想到人家和二品大员家的女儿定了亲,兄弟定的是定国公府的嫡女,妹妹更是要做郡王妃了!

而他,从前生意虽不说蒸蒸日上,但也委实不算很差,他手中不缺钱财,兼之妻贤妾美,儿女绕膝,说是人生赢家也不为过。再看看如今……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钱老爷颇为感慨,好在他并非心胸狭窄之辈,虽然因为二人截然不同的处境略有些酸涩,但很快便调整过来,再次跪下给薛虯磕头:“草民见过薛大人。”

“快免礼吧!”

见过礼,钱老爷也在尚书大人的示意下坐下,却不敢坐全了,只坐一半屁股,腰杆挺直,上身微微前倾,是一种恭敬的姿态。

户部尚书笑呵呵道:“这次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是。”

钱老爷已经没了方才的紧张。

准确地说,他依旧紧张,但这是见到上位者的本能反应,而不是对于可能的悲惨命运的恐惧。

因为从户部尚书和薛虯的态度中,他意识到二人并没有恶意,找他来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即便有心理准备,听到户部尚书后面的话,钱老爷依旧惊讶不已:“朝廷和草民……合作?”

户部尚书点了点头:“薛大人向本官举荐你,说你做生意很守信誉,在这方面也有经验。”

钱老爷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一边下意识感激地看了薛虯一眼,一边打起精神回答户部尚书的问题。

钱老爷的对答说不上完美,毕竟不是大商队,但正如他们之前所想,大商队背后都有靠山,未必愿意分出大部分利益与他们合作,倒是这样的中小商队比较合适。

且钱老爷能力虽然不拔尖,但是两三代积累下来的底蕴还是有的,在周边小国颇有几分人脉,他的商队行商经验也很丰富,再加上朝廷保驾护航,问题也就不大了。

再加上钱老爷表示愿意将玻璃利润的九成都给朝廷,户部尚书就更满意了。

等钱老爷离开的时候,基本已经定下了他与朝廷的合作关系,钱老爷需要尽快组织商队,朝廷这边也会准备货物,过几日便能出发。

钱老爷走出班房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脚下仿佛踩着一团棉花,每走一步都会深深陷入其中,整个人都被包围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今天之前,他还觉得无路可走,以为祖辈辛苦打拼的事业就要断在自己手里,根本不知道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又该怎么向儿孙交代。

因为家族逐渐衰败的缘故,他的儿子也就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日子却不好过。

当初给她们挑选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本也是双方联姻、利益捆绑,钱家好的时候自然怎么都好,但钱家一旦失势,她们在婆家的日子也难过起来,好些的只是态度不如从前,差些的什么恶婆婆刁难的招数都使出来了,钱老爷纵然心疼女儿也没有办法。

但如今不同了!

有了这桩差事,有朝廷为他撑腰,钱家起死回生不是难事,甚至更进一步也指日可待,届时有娘家撑腰,女儿们的日子也会好转。

想到那个场景,钱老爷便心中火热,恨不得商队现在就出发,早点带着银子回来才好。

钱老爷脚步不由加快了些,转过一个弯,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方才还在班房与他说话的薛虯,此时正与一个低阶小官说些什么,看到他们过来了,又交代了两句便打发那小官离开,转过头对钱老爷微微一笑:“钱老爷!”

“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您唤草民老钱便是。”

薛虯没接话,只道:“这差事虽然不急,但也耽误不得,商队不日便要出发,你要带的货物可准备好了?”

这是说除了玻璃之外的货物。

钱老爷的确没有准备,如今他手里没多少钱,用起来便要格外谨慎,在没想好做什么生意的前提下不会提前备货。

不过也不难,他现在是有朝廷做靠山的,旁的一概不用管,只捡在异国受欢迎、利润大的货物带去便是。

薛虯:“若有需要可以去薛家的铺子,我叫人给你按最低价格算。”

钱老爷感激不尽,又有些疑惑:“薛大人为何如此帮助草民?”

薛虯:“举手之劳罢了,哪里谈得上帮助?你当日不也帮了我吗?”

得益于薛虯与钱老爷只见过一面,且那一面留给钱老爷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薛虯说的什么意思。

当日薛虯在户部展示对账技能,彼时还不知道薛虯能耐的钱老爷怕他失手,脸面上不好

看,开口维护了几句。后来也的确留下来想要帮忙,不过并没有帮上,还看了好一场热闹,甚至见到了四王爷。

这件事他曾经不厌其烦地炫耀许多回,如今回想起来自然不难,然后耳朵就有点发红。

——羞的!

他当日没帮上什么忙,薛虯出手却是这么大一笔生意,叫钱老板有亿点点不好意思,郑重道:“大人的再造之恩,草民一家永志不忘,必定生生世世记在心里,报答大人的恩情。”

薛虯保持微笑:“生生世世便不必了,只要你莫忘了初心,富裕后不忘继续修桥铺路,我便很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