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场急雨,困住了来翰林院办事的嵇临奚,雨下得太大,拿了雨伞也没什么作用,在翰林学士的挽留下,嵇临奚留了下来,准备等雨停了再回御史台。

在翰林院,也没别的事做,大家都是看书。每到这时嵇临奚就庆幸自己去的是御史台,若要让他和这群人一样在翰林院这里待上个好几年才能得提拔重用,那和要他的半条命没什么区别。

“好端端的,下这么大雨。”翰林学士看外面的雨。

“是啊,在外面的话,就要被淋到了。”

随便拿了本书也跟着看的嵇临奚听他们开始讨论起书棋画来,忽地扬眉。

翰林院里安的都的这方面的人才,若自己想要学棋学画,何必舍近求远?在翰林院打听一下,拜师学艺难道不行吗?

眼珠微动,他连忙靠过去,与这群人聊了起来,他是嘴巴灵巧的人,在翰林院和御史台一来一往,早就打下了一点人脉根基,更别说他眼下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少人都乐于与他结交。

其乐融融时,他故作苦恼开口,说自己对棋画了解还是不够,偏偏自己又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娄暨也在说话的人里,闻言下意识道:“嵇大人不是与小沈大人交好吗?小沈大人棋画双绝,你何不请教于他?”

“对啊。”翰林院其它官员道:“小沈大人的棋和画可是闻名的,他的一幅丹青,不知道多少人求着要,更别说棋,陛下无聊时经常叫他过去一起下棋。”

“太子也曾说过,与小沈大人对弈一局,如逢知己。”

知己两个字,一下让嵇临奚咬紧牙关起来。

“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太子与沈闻致一起下过棋?

“太久了,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到回复,嵇临奚神色勉强好了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闻致就那么好吗?好到人人称赞,连日思夜想的太子都要放下身段亲近于他?

说曹操曹操到,外出的沈闻致撑着把伞回来了,站在门口收伞时,咳嗽了两声,肩膀上湿了好大一块。娄暨与他一同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两人相处下来有了一点朋友情谊,就在他起身要去关心时,嵇临奚已经连忙凑上去了。

“沈兄,你身体不好,怎还淋了雨?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说话间,帕子已经拿了出来,给沈闻致擦肩膀上湿润的衣服,一副关切无比的样子。

实则心里巴不得一场风寒要了沈闻致的命。

“不妨事,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回家喝点药就好了。”沈闻致湿了的一缕头发,散在胸前。

若这景象出现在太子身上,定是要把嵇临奚迷得死去活来的,他心里是太子,欲望是太子,太子一点风情能让他联想到无边风月,只沈闻致,嵇临奚是怎么看怎么碍眼,便连那旁人觉得有几分韵致的景,在他眼中也得唾一口沈闻致虚伪做作。

但他面上不显,反而关切万分,扯着沈闻致说:“不行,这样罢,你与我换一身衣服,我衣服干着,我俩身形也相近,你穿我的衣服,也少受凉些。”

沈闻致心中升起暖意,却也拒绝了,“不用了,嵇兄。”

“什么不用,我们乃是好友,我如何能看得你生病?我身体远比你康健经得起折腾,快些换吧。”

他热情难却,加上淋雨的衣物贴着身子,确实不舒服,沈闻致只好同他换了。

“多谢嵇兄。”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嵇临奚假惺惺道。

他可不是真的为了沈闻致好,只他要跟着沈闻致学棋学画,可不就得先施恩于对方吗?嵇临奚早弄清了沈闻致那清高的德行,知道只要对方承了自己的情,就一定会还恩。

“沈兄刚才去哪里了,怎么淋着雨回来。”

“刚才陛下叫我过去一趟,我就过去了。”关于皇帝叫他过去所为何事,沈闻致并没有说。

嵇临奚也识趣地不追问,反正他也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不过是为了后面的话题做准备。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礼尚往来,沈闻致也随口问了一句。

有人回答他:“我们刚才在聊小沈大人你。”

“聊我?”沈闻致脸上露出疑惑。

“是啊,刚才嵇大人说自己对棋画很感兴趣,但修行不够,娄暨就说可以请教你,毕竟小沈大人棋画上颇有造诣,指导嵇大人绰绰有余。”

嵇临奚忙说:“沈兄,你别听他们胡说,我知你忙碌没有时间,哪能花费心思在我身上,这棋画在哪里学都行,何至于麻烦你?”

沈闻致才受了他换衣之恩,又怎么会拒绝这样的小事,就说:“不麻烦,只要嵇兄愿意,有时间可以来翰林院和太傅府找我,以嵇兄的天资,想必很快就能学有所成。”

嵇临奚脸上露出感动神色,随即竟是要直接跪下去,一众人连着沈闻致忙拦着他,被拦着的嵇临奚恳切无比地望着沈闻致,“蒙沈兄不弃,今日起,沈兄就是我嵇临奚的老师了——”

……

一边忙于自己的事务,一边为太子做事,一边还要挤出时间去找沈闻致学棋学画,嵇临奚可谓是转成了一个陀螺,一天三个时辰的睡眠都不到,这种忙碌下,他自然是没办法再奖励自己了,也没办法做梦,一睁眼一闭眼,就到了上值的时间。

深宫里的楚郁终于得以喘息,也确定明白那些梦并非他所做,而是受了嵇临奚的牵扯,只要嵇临奚不做,他也会安宁度过。

银鎏金烧蓝镂空花卉纹的小球滚到墙角,又从墙角滚了回来,落到玉白掌中。

京城风水养人,在边关待了一段时间被风沙磨得一点粗糙的肌肤又恢复了原本的莹润胜雪,转了一下球,看着球咕噜噜的在地上打转,楚郁抬头问云生王相最近的动作。

西辽三皇子受刺杀一事被皇帝拿路上暴毙而亡的借口搪塞了过去,这样的借口,西辽那里自然是不信的,但此事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前,若真追究起来,陇朝只怕也不会退让,况且如今西辽内斗仍旧在继续,西辽皇帝只能当做不知情,一封回信打发了。

只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待到它日西辽内斗出了结果,也休养好了生息,就会拿此事大做文章,作为来犯陇朝最好的借口。

“若殿下明德,就知此时该培养新的将军去往边关,以防来日西辽作乱。”云生说。

娄将军如今年迈,只怕撑不到那个时候。

就在楚郁要开口回答时,外面传来宫人的声音,说燕世子来了。

自被封为京兆府尹,去往京兆尹办公,楚郁身边就不用伴读陪着了,燕淮清闲了一段时间。

“让他进来吧。”楚郁收起球来,扔回到提篮里,已经有预感燕淮夜来东宫是为了什么事。

殿门推开,燕淮走了进来。

燕淮隐约有些不敢面对楚郁。

他约莫知道殿下给他安排的路,回京前回京后,殿下都与他提及过,只要他愿意,就封他为东宫侍卫,是他沉默了,于是殿下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再想想。

他知道,殿下是想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然而他无数次想到那夜嵇临奚的话。

“世子自己现在在太子身边无用,纵使身为侯府世子,又身负非凡武功,作用却不如一个护卫,也不如下官一个六品小官。”

“世子回京留在京城,自然是能捞一个颇有前途的侍卫当当,可殿下身边的侍卫,谁还比得过云护卫最贴殿下心意呢?”

“下官看世子在军中颇有天资,殿下身边的护卫不缺,却缺一个在军营里的亲信,若世子能成为这个亲信,只怕云护卫和下官,都抵不过世子啊。”

……

他想遗忘,可嵇临奚的话总是浮现在耳边,尤其夜里时。

他不想在殿下的扶持下往上面走,能给殿下的帮忙不过自己的家世,他想成为能助殿下一臂之力的重要之人,且凭借的是自己的能力。

确实如嵇临奚所说,自己该去从军。

“殿下——”他落下双膝,跪在地上。

楚郁等他开口。

燕淮仰头,他下定了决心,目光中带着与以前不同的坚毅:“臣想请旨——赴往边关从军。”

说出这句话,燕淮松了一口气,有种心中巨石安稳落下的心安感,但下一刻又浮起一种紧张感。若是殿下不同意……若是殿下不想他去边关,想他留在身边,又要如何?

他知道自己不会拒绝。

“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温柔的回应。

从燕淮回京城的路上时不时回头看边关的方向,以及格外沉默寡言的情绪,和自己提及封他为东宫三等侍卫燕淮却沉默,楚郁就知燕淮早晚有一天会回到边关去。在边关的那一段时日,是燕淮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并不意外燕淮会做这样的抉择。

燕淮脸上露出怔色,而后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臣燕淮、叩谢殿下——”

楚郁蹲下身,双手将他扶起,“不用谢孤,阿淮。”

他笑开,“你应该谢你自己,因为你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

“什么?”

“燕淮……不,燕世子他要去边关从军了?”

虽然知道燕淮迟早有一天会去边关从军,但嵇临奚没想到竟然这么早,他是疲惫也没了,不快也没了,什么负面情绪都没了,只忍不住满脸欢欣。

“你确定,他真的要去边关从军了?”他又问一遍,怕听错了。

手下人答道:“确实是要去边关从军了,已经给太子请了旨,翌日就动身。”

嵇临奚就快笑出声来。

这才回京城多久,就要再次去边关。

燕淮啊燕淮,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多谢你了。

若燕淮最后还是决定留在京城,他还得将对方视为劲敌,但燕淮去往边关从军,这一去不知道好几年,只怕下次回来,就要吃自己和太子的喜酒了。

“哎呀,怎么这么匆忙。”嵇临奚故作反应不及的模样,扭头吩咐下人道:“快,快去从本官的库房里取一百两银子来,明日一早送往燕世子手中送去。”

不拿省一百两银子。

若真拿了他嵇临奚一百两银子,就不许再回京城坏他好事了。

如今情敌之一识相的自动离去,只剩下一个沈闻致,嵇临奚何其喜悦。

至于沈闻致嘛,太子与皇后喜他文人风骨,喜他天资,自己学不就是了,等他学完沈闻致,沈闻致能有的东西他嵇临奚有,还有一颗沈闻致比不上的真心,还愁太子不会对他垂下情意绵绵的目光吗?

……

燕淮离京,楚郁这个太子亲自送行。

他准备了燕淮在边关能用得上的东西,又给了燕淮一道太子金令,说:“如果遇上紧要之事,能用这块金令就用这块金令。”

握紧那块令牌,燕淮知道今日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低声说:“我知道了,殿下。”

“殿下,在京中,你记得保重身体。”

“孤会的。”

正在这时,有人下了马车,端着东西快步走来,接近后就跪在地上,将手中托盘奉上,说:“我们大人听闻燕世子要离京去往边关从军,深深佩服世子大义,特令小人送一百两过来,聊表心意。”

“你们大人是谁?”燕淮问了一句。

“我们大人是御史丞大人嵇临奚。”来人报上家门。

燕淮抿唇,正要让对方拿回去,楚郁对他道:“既然是御史丞大人的心意,就收下吧。”

燕淮讶异地看着楚郁,最后点头说是,接了那一百两。身为侯府世子,他并不缺这一百两,但殿下让他收,想必其中自有深意。

旭日已经升起,璀璨的金光千丝万缕地洒下,自知到了时间,燕淮依依不舍做了最后的告别,上了马。

父亲母亲就在府内,但昨晚已经做了告别,今日再送难免徒增伤悲,只跳上马的燕淮忍不住拉紧缰绳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大门开了一道缝隙,依稀可见父亲母亲的面容。

他眼眶一红,不再去看,腿一踢,背着剑驾马而去。

燕淮已经离去,楚郁也要去京兆府上值,但那给燕淮送钱的下人并未就这么离开,反而挽留住了他。

“太子殿下请留步——”

楚郁顿住脚步,“还有事吗?”

下人左右看了一眼,跪地行礼后走到他面前,偷偷摸摸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裹的东西,布一打开,里面是一沓支票。

下人小声道:“大人知道殿下会亲自送燕世子离京,这是大人托我带给殿下的,还望殿下收下。”

楚郁:“……”

楚郁笑了,他捻起一张支票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听下人说:“大人说,只要……”

“只要什么?”楚郁饶有兴致的问。

下人咬牙,将话补全,“大人说,只要殿下缺钱,尽可对大人说,大人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想方设法为殿下弄来钱来。”

楚郁是真气笑了。

他堂堂一国太子,还要从一个官员手中摇尾乞怜的索求钱财是么?

嵇临奚是真不怕自己砍了他的脑袋。

气笑只是片刻,已经算出里面大概多少银两的他偏过脸颊,压着指腹没有说话。

为色所迷的小人,也能真心到这样的程度吗?

……

身为太子的伴读,燕淮离京,锦绣宫也收到了消息。

安嫣摇着团扇,在摇椅上闭眼休憩,由着椅子微微摇晃。

“从军……”她忽地笑出声,“太子莫不是想在边关培养自己的人,可那是边关,不是京城军部重地,早八百年前陛下就把边关军权削了,燕淮去那里有什么用?想混迹成大将军?”

“只怕等他混迹成大将军时,京中胜负已定了。”

从军哪有那么好从,若无一鸣惊人的军功战绩,想要稳扎稳打的晋升,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就算是侯爷之子,又能快到哪里去?

一旁宫人连忙恭维她说得对。

“皇后那里如何?就没挽留么?”想起什么,安嫣睁开眼睛侧着头询问。

宫人回答道:“皇后原本反对的,但太子说了随燕世子的意后,她就没再反对了。”

安嫣眯了下眼睛。

“这样么……”她抬了下脚,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启唇说:“也不奇怪,她如今刚和太子重归于好,少不得要迁就太子,又怎么会像以前一样一意孤行与太子冷对呢?”

看来时间可以磨掉很多东西,就连高高仰头的女人,如今也知道对自己儿子低头了。

“不过……”她蹙眉思索,难道楚景就这么放任母子两和好?

不应该。

若公冶宁与太子母子和好,待他日太子登基,楚景与她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样的情况下,楚景不可能放任母子和谐,否则当初也不会借她与皇后的手令太子中毒,从而离间了皇后与她,也离间了皇后与太子。

楚景一定还有后手才对。

……

入夜,于敬年抬眼见皇帝还未睡,忙上前提醒道:“陛下,该休息了。”

楚景抬头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去请太子过来罢。”

他垂下显出沧桑姿态的眼皮,“朕与太子,也好久没叙过父子之情了,还有些想念他儿时模样。”

于敬年低头应喏,转头吩咐下面的小太监去将太子请来。

楚郁很快过来紫宸殿,进了殿中,跪地请安:“儿臣见过父皇,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楚景嗓音里有几分父亲的温情。

这份与以往不同的温情让楚郁微微一怔,抬头看他,“父皇?”

楚景让人拿来一副棋盘,自己在于敬年的搀扶下坐到桌旁,惆怅着说:“人老了,许久没有好好下过一盘棋了,朕记得上次和太子你对弈,还是很久之前的事。”

“今日我们父子也对弈一局,你看如何?”说完,他捂起嘴唇咳嗽,一旁于敬年连忙从怀中摸出帕子,送到他嘴边让他吐痰。

“陛下,小心。”

吐完痰,楚景不看半眼,示意于敬年拿开。

楚郁此时已经坐到他对面,垂首,姿态恭敬,“父皇想下棋,儿臣就陪父皇下一局,只父皇要注意身体。”

明亮的烛光里,两人各自执棋落子,一道声音清脆,一道声音迟缓。

“朕记得,你年幼时和朕下棋,每次都会输给朕。”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温馨的回忆,楚景脸上露出柔色,“我说你还差得远,回去之后,你就会苦练棋艺,直到有一天,你下赢了朕。”

而从那一天后,他就再也没和太子下过一场棋。

楚郁嗓音同样温和:“原来父皇还记得。”

“朕当然记得。”

“毕竟你是朕寄予厚望的太子,陇朝的储君,未来的帝王。”

楚郁手指一颤。

“你恨朕。”楚景笃定地说。

“儿臣没有……”

“你恨朕。”楚景打断他,说:“朕知道,你恨朕不曾亲近于你,恨朕偏心老六,让你去往边关受那么多的苦。”

楚郁垂下眼,没说话了。

一声叹息,“郁儿啊,如果可以,父皇何曾想如此?”

“你是朕的儿子,你一出生,朕就将你立为太子,朕……怎么会不爱你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