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吐血

夜晚,碧海市同样笼罩在一片蒙蒙阴雨中。

院子里亮起一盏暖黄的灯,透着斜密的雨丝。明亮的卧室里,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气球,墙面也精心贴上“HAPPY BIRTHDAY”的充气字母,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苗月一身漂亮的蕾丝公主裙,抱着娃娃坐在床上,即使已经困得好几次靠在床头睡着,还是强打着精神,盯紧门口的动静。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屋外夜风伴着雨,略有凉意。方宜双手抱臂,在卧室门口踱步着,心里不自觉有些焦躁。

今天她特意找李栩问了郑淮明的排班,得到他请了年假后,才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发去短信。哪知,一向手机不离身的人,六个多小时都没有回复。

就在方宜以为郑淮明故意无视消息时,他却发来短信简略地答应下来。

从四点收到短信,到深夜十一点,整整七个小时再无音讯。这一来一回,方宜的心犹如悬在房梁上,始终闷闷地堵着。就算五点从北川出发,九点、十点也该到了吧?

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尴尬,方宜鼓足勇气打去电话询问,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也联系不上。

“苗月,郑医生可能是有工作耽搁了,我们先睡觉好不好?”方宜回屋哄着已经困意浓浓的小姑娘。

“我不困!”苗月执着地摇头,她是如此相信、崇拜着那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郑医生从来没有食言过,他一定会来的。”

方宜再三劝阻不成,长叹一口气,按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继续漫长煎熬的等待。

窗外的大雨砸在心口,宛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将她的无数纷乱念头吞噬。方宜靠在窗边,频繁下滑刷新着同城新闻的页面,生怕出现高速事故的新闻……

临近午夜,窗外忽有一道车灯划破雨幕——

方宜连忙起身,撑伞朝院门口走去。她离开屋檐,才后知后觉雨下得这样大,雨星裹挟着冷风扑面。

打开院门,只见倾盆大雨中,遥遥走来一个黑色的身影。郑淮明罕见地穿着一件黑色衬衣,皮鞋踏进高低不平的水洼中,溅起浅浅的水花。

方宜静静地看着郑淮明走近,自从上次的不愉快后,两个人从未如此独处过。她抬手顺了顺长发,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门。

男人在方宜跟前缓缓站定,伞檐微抬,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

伞下,从头到脚皆是极为正式的黑色,被雨水打湿的衬衣紧贴宽厚的肩膀。郑淮明面上波澜不惊,下颌微微收紧、薄唇紧闭,全然不像是请年假休息或庆祝的神情。

昏暗的雨丝间,方宜有一丝愣怔。不知是否是错觉,短短半月余,她竟感觉他瘦了不少。

相对无言中,郑淮明低声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他比她高不少,在黑夜中,带来微妙的压迫感。

方宜回过神来,错开他的视线,有些生疏道:“快进来吧,苗月还在等你!”

郑淮明微微蹙眉,似乎没能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可女孩已经飞快地转身朝院子里走去,慌乱的步伐间,石板地上的水花沾湿了纯白的裙摆。

眷恋的目光跟随着那道纤细清新的背影,郑淮明掩唇无力地低咳了几声,出气很轻,但每咳一下,肩膀都随之深深地颤动着。他抬手按了按胸口,挺直腰身,抬步跟了上去。

方宜停在卧室门外,手握在门把上,心中略有忐忑,像是在强调什么:“麻烦你生日这天还这么晚过来……这是苗月的心意,她准备了很多天。”

没等郑淮明反应,卧室门从里被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了上来,将他撞得踉跄了一步。

“郑医生!生日快乐!”苗月仰起纯真的笑脸,大眼睛扑闪扑闪道。

她递来一个眼神,方宜心领神会,按照排练的步骤,快步拿起柜子上的礼花筒,拉动拉环。

“砰——”

漫天金色的碎片飘落,在暖色调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唯映得郑淮明脸色无比苍白。

五颜六色的气球和贴纸映入眼帘,桌上摆着蛋糕和生日礼帽,四周的墙壁扭曲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朝他重重倒来。

郑淮明本能抓住了苗月的小手,不让她摔倒。

无数回忆中的画面交叠,欢笑声、噪声、哭喊声越过时空如潮水般涌入耳畔,心脏像被重重地紧攥碾压,一瞬间的痛感让他几近窒息。

苗月兴奋地介绍着桌上的蛋糕:“郑医生,这是我和姐姐一起亲手做的!”

手工蛋糕有些歪歪扭扭的,抹面也不够平整,却被精心贴上了不同的水果。圆圆的奶油上,用草莓酱画着一副简单的图画,两个高高的小人拉着一个小女孩,四周有太阳、草地和小鸟……

“这是我,这是郑医生,这是姐姐!”苗月指着图案,准备了一整天的话倾吐而出,“郑医生,我知道是你一直给我做手术、治病,谢谢你救了我!以后我也要当一个像你一样能治病救人的医生!姐姐说,想要当医生,我必须要乖乖养好身体才行。”

“谢谢苗月……”郑淮明的声音低哑,他艰难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很开心,你能给我过生日。”

他想勾起一个真诚的笑容,冷汗淋漓的身体却好似无法支配。

再次面对郑淮明,方宜内心有些紧张。唱完生日歌,她拿起小刀,递了过去,招呼道:“来,苗月,你和郑医生一起来切第一刀好不好?”

苗月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郑淮明。可站在对面的男人置若罔闻,神色淡然,视线落在蛋糕上,丝毫没有要抬手接去的意思。

方宜拿刀的手尴尬地停滞在空中,悻悻地收回。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拉过苗月的手:“今天郑医生过生日,那姐姐和你一起来给他切一块蛋糕吧!”

(XMla)苗月欣喜地点点头,方宜握着她的小手,切下一小块蛋糕,放进纸盘里。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递过去,而是直接搁在了郑淮明面前的桌板上。

“谢谢。”他端起蛋糕,用叉子送入口中,“很好吃,这是苗月选的味道吗?”

苗月受到夸奖,自豪地笑着:“对!上次你说最喜欢草莓味,所以这是我用草莓酱和奶油调的,姐姐帮我一起做的!”

郑淮明点点头,才刚一吃完小小的一块蛋糕,就不动声色地落下这场生日派对的结语:“苗月,今天已经很晚了,早点去休息,好不好?要养好身体,以后才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没有想象中的欢快气氛,一切都是淡淡的。

为此准备了好几天的苗月有些失落,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好。”

方宜站在一旁,咽下的蛋糕如同嚼蜡般无味,心口冰冷。

郑淮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见过他在满是生人的饭桌上用几句话就热闹气氛、将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也见过他在病床前耐心、温柔地安抚病患……

可今夜,他始终神情默然,连多一个笑容都吝啬,敷衍着一个满心热情和善意的孩子。

方宜知道,自己和他闹了太多不愉快,他不愿搭理自己也是应该的,可苗月有什么错呢?

“今晚我就……先回去了。”

哄苗月睡下后,郑淮明不曾看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方宜愣了一下,关门追了出去,只见他拿起窗边的黑伞,正抬步走入雨幕。

一瞬的冲动促使她一把拉住了郑淮明的手腕,绕到他面前。

方宜蹙眉,直视着他低垂的眼睛,失望地质问道:“能不能别因为我们之间的事影响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气,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对苗月?”

郑淮明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有雨星落在他额角滑落,高大的身影伫立原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像是某种平静的僵持和抵抗。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不绝的雨声。

方宜最惧怕郑淮明的沉默和疏远,这比争执、嘲讽、暴怒都让她坐立难安。她的眼眶不自觉有些湿了,强撑自尊着提高了声音:“郑淮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谁知,下一秒,方宜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带倒。

郑淮明紧紧拽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几近失控地向前倒去。两个人重重地撞在了走廊阴冷潮湿的墙壁上,方宜被他整个圈住,强烈的冲击力依旧震得她生疼。

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方宜……”郑淮明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发丝,理智骤然溃败,几乎失声道,“别……别这样对我……”

明明自认能承受得住所有痛苦,可唯独她的误解失望,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淮明不知道镇痛药的耐药性竟这样强,足足十几片连几个小时都没能坚持住……

从走进房间开始,上腹剧烈的疼痛就几乎要将他全然吞没,整个人宛如浸泡在一片冰冷的深海中,丧失了所有感知,全凭着意志才没有倒在孩子面前。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着,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郑淮明……你没事吧?”

可回答她的,是郑淮明骤然消散的重量。

他像是再也无法自抑,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深深折下腰。连一声痛吟都没能发出,埋头将双手顶入胃腹,俯下身狼狈地呕吐着。

方宜一声惊呼,扑过去扶住他颤栗的身体。

刚刚咽下的蛋糕如穿肠毒药,油腻的奶油未曾消化半分。随着肩膀不断抽动,郑淮明吐得越来越艰难,连胃液都无法吐出,依旧猛烈地呕逆着,几近虚脱。

“呃……”他浑身不住地发抖蜷缩。

方宜何时见过郑淮明如此痛苦狼狈的模样,慌乱地摸索着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却在此刻看到了无比触目惊心的一幕——他抄起掉落在脚边的折叠伞,径直重重地顶进上腹。

足足几十厘米的伞柄,几乎瞬间没入单薄的身体。那坚硬的伞头插进柔软的胃腹,痉挛的器官受到挤压,猛烈地反抗着。

他的肩头也猛然紧绷折低,整个人跌倒在地面上。

方宜发出一声尖叫,手机砸落在地,扑上去抢夺郑淮明手里的伞。

“不行,你这样会死的……”她的声音也在抖,眼泪吓得漱漱掉落。

可奈何痛到了极致的男人已经没办法回应她的失措,铺天盖地绝望早已将他的理智踏成了一滩烂泥。

方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扒住郑淮明的手往外扯去。

折叠伞突然松动掉落——

一只湿冷的大手紧攥住她的手心,五指错乱地交扣,狠狠地一齐朝上腹按下去。方宜来不及反应,同样被拽倒在地。

郑淮明带着她的手瞬间深深抵入上腹,几乎要将脊梁顶穿。触碰到那团剧烈痉挛的器官,方宜头皮发麻,嘴唇抖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想要将手挣开,却被他牢牢锁住,越来越深……

忽然,他浑身痉挛,急促的呼吸一瞬停止。

灭顶的疼痛碾压着肺腑,郑淮明湿淋淋的瞳孔骤然失焦,一口气生生哽在了胸腔。

他脸色愈发灰败,力气随着氧气的稀薄迅速流逝,骨节分明的手攀上衣领,无力地撕扯按揉着。

方宜惊恐地搂住郑淮明的肩膀,眼见他难受地辗转,只觉心脏在烈火上灼烧,撕心裂肺。

“深呼吸!呼吸啊——”

感受到两人快要松开的五指,方宜反手用力地紧攥住,仅凭最后一丝理智,架住他不断下滑的肩膀,抖着手大力按压着郑淮明的胸口。

黑色的衬衣皱乱不堪,她的掌心一下、一下地大力推入、挤压。

“你别吓我……求你了……”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昏沉中拉扯着他的意识——

胸腔一滞,郑淮明的手指骤然紧缩,整个人猛地一颤,终于艰难地呛咳起来,身体随之瘫软在方宜怀中。

氧气重新流入四肢百骸,心脏杂乱地跳动着,痛到连知觉都快要游离……

模糊发黑的视线里,遥遥传来女孩极度后怕的痛哭声。

唯有她给过他宛如天堂般甜蜜的幸福,也能轻易将他踩入万丈深渊……

“方宜……”郑淮明冷汗如雨,脸色泛着死灰般的青白。他扣住她的手,一如相恋时的五指纠缠。

他此时多么虔诚地希望她手里此时有一把刀,能插入自己破败的身体,结束所有爱而不得的痛苦……

“你……你杀了我吧……”

原以为只要是她给予的一切,自己都能甘之若饴,却第一次感到痛得快要无法承受。

“不如……杀了我……”

字字诛心。

冷风夹着斜打的雨丝带走最后一丝温度,落满雨水的石板地上。方宜满眼通红,身上早已沾满泥水、斑驳狼狈。

郑淮明的目光一片涣散,却还固执地偏头看向方宜的眼睛。他平日里清澈温和的眼眸里,此时只余一片虚无,如业火燎原,深不见底的黑暗拖曳着她的心下坠……

话音未落,郑淮明的呼吸变得急促,失焦的眼眸陡然震颤。方宜只感到他紧攥她手的力量瞬间加剧,指骨都快要被夹碎,传来一阵钝痛。

胸口一股熟悉的灼热上涌,郑淮明喉头一再滚动,却无法咽下。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像是已经预见到结局,薄唇微张,声音微不可闻:

“别怕……”

下一秒,鲜红的血液从他口中涌出。

郑淮明肩头无力地辗转,随着他身体的微微抽动,更多的鲜红喷洒在方宜怀中,染湿了她纯白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