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眷恋

担惊受怕奔波了一整天,方宜这一觉睡得极沉。高烧后虚弱的身体好像一朵漂浮在空中的云,被郑淮明温暖踏实的怀抱包裹,才真正落了地。

熹微的曙光落入病房,为一切笼上一层薄薄的明亮。

方宜意识朦胧,才动了动指尖,就感到手指被人牢牢地回握住。

“还难不难受?”磁性温和的询问声在头顶响起。

方宜刚醒,一时间忘了今夕何夕,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褶皱的浅蓝衬衣和结实宽厚的胸膛。她抬头,只见郑淮明半盖着薄被倚在床头,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触上视线的一刻,昨日所有的回忆涌入脑海。

脸颊还枕在郑淮明胸口,感觉到腰身紧贴着彼此,方宜全身的血液瞬时发烫:自己居然以这个姿势躺在他怀里睡了整整一夜……

郑淮明见方宜埋着头久久不说话,担忧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就抬手要去摸她的额头。

“没有,没有不舒服!”方宜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她触电般地躲开,钻进了薄被中,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注射血清后的抗体反应是自限的,这会儿早已退烧了,又睡了安稳的一觉,方宜用神清气爽来形容自己也不为过。

可这下记忆更清晰了,昨夜……她居然抱着郑淮明哭哭啼啼、还说怕自己死了再也见不到他……

没脸见人了……果然人在脆弱的时候不能乱说话,方宜羞耻得恨不得直接失忆算了,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郑淮明见她埋进被子里,眼里不自觉盈满了了然的笑意。他拉开一角,只见女孩捂着脸,露出一双害羞的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他,一副可爱至极的情态。

轻盈的晨光中,他轻柔地拨开方宜的长发,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一吻充满呵护与怜惜,方宜惊讶地抬眼,撞进郑淮明深邃专注的眼眸,不加掩饰的爱意如溪水般潺潺流淌,看得她心头微颤。

方宜有了一丝回应的勇气,摸索着回牵住了他的指尖。

她手腕上空空如也,蓦地想起他送的琉璃手串,眼中染上一丝遗憾:“手串被我弄断了,好多珠子都掉到树丛里找不到了,好可惜啊……”

从口袋中摸出残余的一半,细线连着寥寥七八颗翠绿剔透的珠子,半吊在空中。

“不可惜……它断了,正说明它为你挡了一劫。”郑淮明接过它,在指腹中摩挲着,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迷信的?”

方宜也笑,坐起来对他平视:

“你是从哪儿求来的?”

郑淮明笑倚在床头,摇了摇头:“不能说。”

方宜前倾着身子,故意一点一点贴近,指尖攀上他的衣领。郑淮明微微后仰着,手臂收紧,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既然这么灵,你怎么不替自己求一串?”

逆光中,两个人鼻尖近在咫尺,气息交缠,她如瀑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前。

郑淮明轻声答道:“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话音刚落,他再也忍不住,蓦地抬手,修长的手指勾住她的后颈,稍稍施了一点力气。方宜本就重心不稳,软倒进男人怀中。

他低头吻上她的鼻尖,一寸一寸下移,触上她温热的嘴唇。

这个吻迟来了太多年……

此刻所有的过往爱恨都抛在脑后,世间只剩下彼此的气息交融,一点、一点地加深爱意。

身上完全使不上一点力,方宜被吻得被迫微微仰头。她羞涩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尖涌动的柔情和眷恋,化作一池温热的潮水。

慢慢地,方宜摸索着用手掌撑住床面,生疏而真挚地回应着郑淮明唇齿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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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最后一丝橙红的夕阳在天边落尽。

正逢周末,离贵山中心医院不远的休闲广场上,已经摆起了夜市和小摊,缤纷的灯光亮起,不少居民和孩子饭后散步玩耍着,热闹极了。

镇上总是日落而息,方宜竟有些怀念这样人来人往的街头夜色,一个个摊位闲逛过去,目光在眼花缭乱的首饰、玩偶、小吃上流连。

郑淮明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始终耐心地陪着:“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吧,脚疼不疼?”

“不疼,都休息一天了,才出来透透气呢。”

方宜订了明天一早的车票回镇上,拍摄进度很赶,她不想因为个人耽误整个团队的工作。郑淮明也还有手术,不能久留。

其实说脚踝一点都不疼是假的,可此时她尤为舍不得他,不想把独处的时间全花在医院里。

“好,那慢慢走。”郑淮明笑盈盈地看着她。

街市间灯火通明、人流不息,小贩叫买着,孩童穿梭嬉戏,烟火气十足。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手臂挨得很近。

面前推来一辆卖糖葫芦的小车,迎着他们拨开人群。郑淮明往左让了半步,忽然轻柔而坚定地牵住了方宜的手,他的手宽大有力,紧紧地包裹住她的。

方宜怔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指尖轻轻收紧回应。

郑淮明的指腹略有粗糙,缓缓摩挲着她细腻的掌心,传来让人心痒的微热。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街上的嘈杂、笑闹都渐渐远去,仿佛只有夏夜的风声掠过耳畔……

方宜心中漾起一丝甜蜜,他们这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手一旦牵上,就默契地再也没有松开。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小铺,摆满了精致的手链、耳环、项链,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宜停下脚步,本是随意看看的,目光却忽然定在一双对戒上。那是两枚素圈对戒,银灰色泛着温润的光泽,做工精细,简约大气。

不知为何,看到这枚戒指,她忽然就想到牵着自己的这只大手。郑淮明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如果他戴上这枚戒指,一定非常好看……

这路边小铺,多是一些几十块的首饰,黑色的绒布间镶嵌了少说几十枚戒指。可郑淮明顺着女孩的视线,就是一眼明白了她在看哪一枚。

方宜出神的瞬间,郑淮明已经伸手将那对戒指取了下来。

“妹妹,喜欢就试戴一下吧!”看店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热情地推荐道,“对戒寓意着长长久久,你和你男朋友这么般配,戴这个正合适。”

还没有习惯两人骤然亲密的关系,“男朋友”这个词让方宜脸色微红,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

“试试。”郑淮明笑了,牵过她的手,将戒指戴上。

虽只是廉价的装饰戒指,可微凉的戒圈划过指节,眼见郑淮明也自然地戴在无名指上,方宜的心中竟泛起一阵青涩的悸动。

她没有说话,眼里的喜欢却是掩饰不住的。

昏黄的彩灯下,看着女孩的侧脸,郑淮明目光中柔情似水化开,他不等她答复,直接利落地付了钱,抬手牵起方宜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我……我就是……”

感觉到心思被看穿,方宜耳垂泛红。这才一天不到就戴上了对戒,是不是有点太不矜持了?

走出几步,见她低着头支支吾吾,郑淮明思索片刻,眸底升起一丝自责。他刚刚一心想与她拥有一对戒指,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刚刚确定心意,怎能给心爱的女孩买一件路边摊的首饰?

他的指尖因心慌而稍稍松了力道,轻声说:“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应该带你去好好挑一件。这个不算,等回北川……”

“算的。”方宜急急地打断他,脸颊红扑扑的,“不能不算!”

没想到郑淮明平日素来冷静理智,却会因这样一件小事愧疚多想。她竟有些心酸,双手牢牢握住他的手,直至十指交扣。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突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注视着方宜。正当她疑惑时,他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问道:

“那等回北川……你还愿意和我再去挑一对吗?”

清凉的夜风驱散闷热,一切嘈杂都成了背景音。

方宜丝毫没有犹豫,笑着点了点头,像是某种更深、更郑重的承诺。

夜色愈浓,街市已灯火阑珊,方宜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吃着冰淇淋。不远处,只有一家卖糖水的铺子还开着,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正排队给她买红豆圆子冰。

望着他的高大背影,这一夜,方宜终于有了实感。心意相通,郑淮明终于不再是那个黑暗虚无中快要抓不住的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男人,会对她笑、会牵着她的手……

方宜从未感到如此幸福,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当年突然被分手仍不知缘由,哪怕她知道他还有很多事埋在心里……

这一刻,她还愿不顾一切地再爱他一次。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远远地,郑淮明端着一碗红豆冰朝方宜走来,还未离近,眼里已满是笑意。方宜也朝他笑,等他一步一步靠近。

手机铃声隐隐传来,郑淮明放慢脚步,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然而,当他看清来电显示时,突然停在了原地。

方宜自然地起身走去,接过盛红豆冰的碗。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却见郑淮明的表情霎时变了,脸色煞白。

久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将手机从耳边放下,似乎想要走到长椅边,才一抬脚,竟是无法自持地踉跄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方宜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仿佛无边的黑夜都向他涌来,郑淮明一时胸口钝痛,像被重锤击打,痛得喘不上气,连回应她一句话的力气都骤然消失,一步路都没法迈出。

邓霁云打来电话告知,郑国廷一个小时前突发感染性休克,还没推进抢救室,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明明之前病情控制得还算平稳,保守估计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怎么会……

郑淮明努力地平稳呼吸,他全然意识不到此时自己的神情有多么痛苦,还想强行压抑住情绪,不让身旁的女孩察觉。

方宜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医院的事浮现脑海,她脱口而出:“是不是郑叔叔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郑淮明瞳孔猛地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方宜,哑声问:

“你说什么?”

方宜愣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其实……邓霁云是我初中的老师,上个月我在二院碰到她了。”

听到这个名字,郑淮明只感到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一瞬间所有的知觉仿佛都离他而去。在这世上,他本就孑然一身,如今能抓住的,唯有眼前的人。

可在这个天真善良的女孩眼中,他可以是那个温柔包容、谦和有礼的学生会会长,可以是那个强大稳重、能解决一切的心外科医生,却唯独不能是那个害死弟弟和母亲、导致幸福四口之家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

巨大的焦灼和慌乱将郑淮明骤然吞没,他指尖冰凉颤抖,不住地颤栗。

可方宜心中也有些酸涩,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淮明细微的变化,轻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感觉你不是很想告诉我……”

下一秒,她的小臂突然被一股力量紧紧锁住,动弹不得,失控的力气大到快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方宜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抬眼间,只见细密的汗珠从郑淮明额角滚落。令她的吃惊是,男人漆黑失神的瞳孔里,此刻竟是深深的、压抑不住的恐惧,像是不敢听到什么让他心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