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午后山里尤其炎热潮湿,稍微一动就一头汗。
好在室内开着冷空调,徐徐的凉风吹散闷滞。一上午的劳累,沈望他们七七八八地躺在房间里睡着了,只有方宜曲着腿,坐在角落里拿电脑看素材。
窗外阳光明媚、绿荫朗朗。
这几天,郑淮明去南大学术交流了,经常传来校园和实验室的照片。他似乎很忙,白天经常只有午休的时间能和方宜聊一会儿天。
所以方宜中午再困也不愿睡,对话框里短短几行字,比咖啡都好使得多。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二十分钟前,郑淮明说他要去开会了。
上百条素材躺在文件夹里,夏老伯细致的点蓝、烧蓝,各个机位都有。方宜一条条点开,选取合适的内容做标记。
正看得专注,手肘被人轻拉一下。
谢佩佩缩在她身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方宜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可表盘上的指针依旧停在五点。前两天,她不小心把表盘磕了一下,当时就不走针了。
贵山镇上没有合适的修表店,她也没时间去市里。
她只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轻声说:“一点半,还有一会儿呢。”
谢佩佩睁眼应了一声,打个哈欠:“我先去洗把脸……”
忽然,卧房门被打开一个小缝。夏昭探进头来,发现她没有午睡,放低声音道:“有你的快递。”
方宜疑惑,自己没有买任何东西。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廊上热浪滚滚,蝉鸣涌入耳畔。
“我今天去镇里,看到有你的名字,就一起拿回来了。”夏昭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盒。
贵山运输不便,快递都是先到市里,一层层送下来,每家每户再去镇上拿。
撕去外壳,手中余下一只精美大气的浅粉首饰盒。看到这个包装,方宜的心不自觉快跳了两下。
轻轻打开盒盖,柔软的白丝绸间,静静躺着一只典雅的女士手表。
银白表盘精致小巧,镶嵌有几颗浅粉的钻石,金属表带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只表实在是太漂亮了,方宜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佩佩惊叹了一声:“方方姐,这表很贵吧,我之前还听法国的同学说过呢。”
方宜平时不太关注手表、时尚这些,可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和郑淮明常戴的那块表是同一个品牌。
她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自己的表还没去修。
盛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碎影。只见女孩没有说话,眼里却亮晶晶的,满心的惊喜快要溢出来。
夏昭只一眼,就明白了这块表的来源。他笑了笑,往后退半步。
方宜将表戴在手腕上,来回欣赏,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又拍下照片发过去,意料之中的,郑淮明没有立即回信,可她心里的欢欣久久压抑不住。
其实,她的手机里躺着一张去南大的机票。
这周末,如果所有素材按期送审,预计可以短暂休息几天。方宜本想等彻底定下日期再告诉郑淮明,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
伴着夕阳,飞机缓缓降落南市机场。
方宜顾不上休息,拖着行李箱直接打车到了南大校门口。
望着百年历史、恢弘大气的校门,正是下课时间,来往学生不断、谈笑风生。这样年轻的气息也感染了方宜,不自觉心头雀跃。
半个多月未见,想念已经暖融融地盈满心头。她特意在飞机上化了一个淡妆,脱下在山里灰扑扑的工作衫,换上干净漂亮的白裙子,只等扑进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方宜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一张自己和南大校门的合影,精心挑选一张,发给了郑淮明。
照片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好久都没有回复。
她知道他忙,不急这几分钟。
想到很快就要见面,方宜脸上不禁挂上笑意,拿手机翻起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指尖在屏幕上不断下滑,将一家家店铺收藏——想必郑淮明没有时间研究这些,这几天她想带他吃遍附近的美食。
可直到日落西山,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眼见夜色越来越浓,方宜等得有些疲倦,手机也快要没电关机了。
如果是学术交流,应该在医学院有认识的人吧?
南大历史悠久、校园广阔,夜色中,古朴的层层建筑隐在茂盛树木里,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
方宜拖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一路往里寻着,轮子硌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持续的噪声。
晚间校园里四处是学生,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笑闹,远处篮球场传来意气风发的欢呼,还有牵着手散步的情侣……
方宜瞧着,不自觉想到她和郑淮明大学时的模样,也是如此青涩、甜蜜。一个个夜晚散步聊天,一走两三个小时也不嫌累,每晚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
或许,今晚她也能牵着他的手,再一次走在校园的小路上……
脸颊发热,方宜害羞地连忙止住思绪,自己怎么还和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
可她迈出的脚步都轻盈几分,箱子也不觉得沉了。
足足十几分钟后,她才找到医学院的大楼。院门雅致、朱颜碧瓦,走进去便是一个明亮的大厅,由于已是七点多,学生寥寥。
方宜转了一圈,找到一处问询台,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值班。
“北川二院这个月确实有来交流……”值班的女孩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但是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这个月全国各个医院的医生都有来参会的。”
可郑淮明不是那种轻易会淹没在人群中的人,方宜尝试着描述道:“这位男医生高高瘦瘦的,大概有一米八几,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接下来的话方宜有点不好意思说,耳朵微红,小声道:“反正他长得挺、挺帅的,你们校园网、表白墙上……可能会有他的照片……”
当年郑淮明在北川大学也是风云人物,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各个角度偷拍照挂在论坛里。
方宜话音未落,值班的女孩了然地“啊”了一声。
“那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医生!”她笑了,“你来得好巧啊,我刚刚还看到他了,应该是去图书馆了。”
值班的女孩往里指了指,大厅尽头有一扇玻璃门,远望门后是一排排书架。
“谢谢!”方宜感激道,生怕和郑淮明错过,连忙推着箱子往里走去。
医学院图书馆不大,自习区一眼就能看到头。
方宜在书架中穿梭,抬眼只见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半隐在拐角,身上的浅蓝衬衣是那样熟悉。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想要一把抱住郑淮明。
可又顾及这是图书馆,也怕突然到访吓到他,方宜强忍住思念,从后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轻声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你……”
男人闻声回头,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方宜愣住了,下一句“我好想你”卡在了喉咙口。
面前的男人也戴一副眼镜,却不是郑淮明,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浅棕的短发稍过眉间,五官清俊柔美,一双桃花眼狭长深邃,略带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方宜。
不怪值班的女孩认错,这个男人与郑淮明确实有几分相似。
方宜局促地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许循远挑眉,心说现在的女孩搭讪又出了什么新方法?
见眼前小姑娘脸上的慌张和尴尬倒也不像是装的,他敷衍地应了一声“没关系”,转回头去。
但方宜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的工作牌,隐隐有冠心病、学术交流会的字样。
“请问您也是北川市医院来参加学术交流的医生吗?”方宜不想放过机会,真诚问道,“我在找一位医生,他是二院来参会的……”
许循远转过身来,手执一本医学杂志没有说话,似在等她说下去。
方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说完:“他叫郑淮明,是心外科的医生,您认识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许循远的神情松动了几分:
“你找他做什么?”
见他明显是认识郑淮明,方宜犹豫片刻,还是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女朋友,你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我给他发消息,一直没回,而且我手机也快没电了。”
如今多说了几句话,许循远总觉得这个女孩有些面熟。他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上了南城大学的少年班,极度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
朋友圈里的工作合照浮现脑海:“你是沈望的朋友?”
方宜错愕地点点头:“我叫方宜,是他的搭档。”
“哦。”许循远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照出一张七岁女孩的先心病检查单,“沈望找我帮你看过手术方案,你还记得吗?”
方宜愣神的片刻,他接着说道:
“郑淮明的女朋友,还用得着托我看病?”
十分钟后,方宜坐在了医学院路边的咖啡厅里。
听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许循远拿自己的参会证刷了两份意面,一盘搁到她面前。
方宜受宠若惊:“谢谢你,上次谢谢你帮忙,应该是我请你才对!”
许循远神色平淡:“不用了,我们参会有餐补。”
手机连上电源,终于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信很快弹出了消息,时间是十几分钟前,但也只有两条。
七点十四分。
郑淮明:你来南大了?
七点二十一分。
郑淮明:我不在学校,这几天跟研究员去镇上的实验园区了。我找朋友带你玩两天好不好?
看着这两条消息,方宜心中的期待像被一盆冷水浇灭。
南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可她又不是来逛景点的,她是来见他的。
方宜回道:哪个镇?我来找你吧。
这次回得很快,郑淮明说:这里是保密单位,外人可能没法进来。
方宜本能地想问,很远吗?那你晚上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哪怕站在马路边看一眼也行。
可望着那短短的七个字,方宜将打了的字又删去,输入框里的述杠闪烁,一如她此时的失落。
明明她已经千里迢迢坐飞机来了南市,明明是期待了那么久的惊喜……
郑淮明的消息又接连发过来:
我有个学姐在南市工作,让她陪你逛逛好不好?
后面你还回贵山工作吗?什么时候要回去?
然后是一串手机号,和订好的酒店信息。
玻璃窗外已经完全陷入夜色,昏黄的路灯下,有恋人在亲密地依偎。方宜盯着手机屏幕,眼眶发涩,一眨眼差点掉下眼泪来。
郑淮明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滴水不漏,也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让人挑不出一定错。
可方宜就是感觉很委屈,在亲密的感情中,那种沮丧比他疏忽她、直接和她吵架更让人难受,哽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许循远抬头,只见坐在对面的女孩不过看了几眼手机,脸色都变了。他好奇道:“怎么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保密单位的实验园区?他说没法过来了。”
许循远拿叉子的手顿住,含糊道:“可能吧。”
什么保密单位,他完全没听过,却也没有拆穿别人私事的喜好。
方宜心绪复杂,垂眼紧攥手机,丝毫没注意到许循远神色异常。连续多日在贵山连轴转着,才将素材按时拍完提交,身体早就疲倦到了极点。
为了赶飞机,她连午饭都没有吃,此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可看着桌上的那盘意面,方宜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沉甸甸地反复地读着郑淮明发来的那些消息。
对方已经做得那么妥帖,她要是不满,反而像是无理取闹。
方宜回道:好吧,那我先回北川,下次有机会再一起逛南市吧。
没想到,郑淮明说:也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和晓秋一起逛逛街,下次我们再来南市玩。
一直忍到离开咖啡厅,确认许循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路口,方宜才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她蹲在没有路灯昏黑的角落,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
满腹的委屈倾泻而出,她肩膀耸动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本充满着无限美好憧憬的校园,在这个本该扑进心爱之人怀中的夜晚,方宜孤零零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明明几天前她还戴着他寄来的手表欢欣雀跃,明明昨天睡前郑淮明还温柔地对她说:我好想你,要是能见到你就好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白色裙边坠在地上,蹭上了脏灰。
手机在怀中不停地响着,方宜抹去眼泪,心怀一丝希望,按下了接听。
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护工陈阿姨急切的声音:
“方老师,苗月又进抢救室了,你有时间快回来一趟吧!”
-
碧海没有机场,方宜要先坐飞机到北川,再从北川坐车回碧海。
赶了一夜的路,黎明前夕,她风尘仆仆地冲进急诊楼时,苗月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小小的身影躺在一堆冰冷沉重的机器之间,几乎看不到起伏。
急救医生对方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苗月的生命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判下了死刑,可真到这一天来临,方宜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乖巧的小女孩前一天还在视频电话中欢喜地读故事给她听,自傲地告诉她自己又认识了几个字。此时却已意识全无,全靠仪器吊着最后一口气。
三天里,苗月两度再次抢救,多次心跳骤停被拉回生命线。
方宜坐在抢救室门口,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呆滞,憔悴不堪。
她给郑淮明发过很多条信息。
一开始,她说苗月病重抢救,求他回来。
郑淮明回复说,他马上就从南市赶来,坐明天的飞机。
可后来就没有了声音,无论方宜发多少消息都石沉大海,打多少电话都是冰冷的关机转语音。
无数架飞机降落北川机场,无数辆车驶入碧海市区,郑淮明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微信的对话框被绿色占满,一行行文字,犹如方宜被刀割到没有血可流的心脏。
苗月最后的生命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斧头,细线早已摇摇欲坠。绝望的日夜里,她抖得不成样子,吃不下、睡不着,也不说话,两次低血糖差点晕倒。
沈望站在一旁,心疼得红了眼眶,碍于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背过身去将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金晓秋抱着方宜,急得快要发疯:“郑淮明呢?郑淮明怎么还不来啊?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想起那日郑淮明不肯见她的敷衍和回避,方宜低垂眼眸,在她怀里只一个劲地摇头。她紧紧攥着好友的衣角,几乎要将那块布料给捏碎。
周思衡一遍一遍地打去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找到李栩、找到副院长,甚至沈望找到了许循远,得到的都只有一个回复:郑淮明在南市学术交流,联系不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的红灯长亮,气氛越来越焦灼,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浮现,却没有人敢开口直言。
没有一个郑淮明的直系亲属,连失踪都没法上报。周思衡暗自托遍了关系,在整个碧海和南市的公安和医疗系统里打听消息。
可北川机场每一架飞机都安全起落,也没有出现任何相关新闻。
直到凌晨一点,一通派出所的电话打破了死寂。
“火车站附近车祸死了个男人,身上找不到身份信息,大概三十来岁,你们来看一下吧。”
去三院的路上,方宜靠着车窗一直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民警领着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门,冰冷惨白的太平间散发出阵阵寒意。
透过那扇门,一角白布映入眼帘……方宜呼吸骤然错乱,嘴唇颤动着,呆呆望向那宛如地狱的房间,脚下发软。
民警见这小姑娘面色憔悴、几近崩溃,尽管见惯生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男人:“头骨都碎了,你去认吧。”
周思衡深深搓了一把脸,刚要抬步,只听方宜已哑不成声:
“我来……”
她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却缓慢而坚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张冰凉的停尸台。
刺眼的白布下微微隆起,方宜眼眶干涩生疼,她用力地眨了眨,抖着手捏住边缘,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掀开。
周思衡和金晓秋也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没有人敢动作。
民警摇了摇头,别开头去。
寒意刺骨,方宜心脏剧烈地跳动,快要冲出胸膛。如果是他……
呼吸静止,她轻抬手腕——
血肉模糊。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布角落下,方宜肩头颤了颤,全身都力气都在此刻卸去了。她不住地后退一步,瘫软在金晓秋怀里,嚎啕大哭。
一直被半扶半架到医院门口,她依旧哭得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金晓秋也满眼通红,顺背安抚着。
尽管得到的算是好消息,可郑淮明依旧下落不明。
这一夜终究无法停歇,黎明时苗月又一次因为心跳骤停抢救。靠在手术室门口,方宜早哭干了眼泪,靠在墙边呆滞,不自觉将嘴唇咬得满是血痕。
“明早北川还有一班飞机,要不我去机场看看吧……”
周思衡疲惫而艰涩地开口,试图寻求一丝希望。
可他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金晓秋干涸的怒火。
金晓秋气愤地揪住他的领口,大骂道:
“是死是活他人呢?如果要来,就算是爬也爬来碧海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就不该让郑淮明那个人渣再接近方宜,你当时怎么跟我保证的?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保准砍了他!”
周思衡心知妻子口中句句属实,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她拽扯发泄。
“晓秋,别说了……”
角落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呼唤,微不可闻,却让整条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担忧、痛苦都已经被榨干,方宜心如死灰,喃喃道:
“只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