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祈祷

手术室门前瓷白的地面上,鲜红血滴被担架床的轮子和脚步踩乱,沿着走廊,深深浅浅、一片斑驳。

那是刚刚推进去时,郑淮明随着颠簸无意识呕出的血。无菌铺单浸透了,顺着边角一路淌下来。

轻飘飘的信纸散落,染红了边角。

心口像被重物锤到粉碎,方宜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闭口不提、轻描淡写的“双亲去世”,竟是如此痛苦到惨烈的一段过往……

将家庭所有不幸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愧疚、自责、后悔于一次次深夜蚕食着这个男人的血肉。

方宜回想起那日的车站提分手,自己那一句脱口而出的“你太自私了”,想起郑淮明紧抱着她剧烈颤栗的肩膀,她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明明直到只剩下一具空壳,还在努力善待别人——

他救人无数,却没能救得了自己。

那副光鲜亮丽、温柔至极的外表下,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还是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去爱她。

方宜泪流满面,因过度的悲伤而缺氧,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她咬破了唇角,满嘴的血腥气,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我不知道……对不起……”

要是她知道他很痛就好了,要是她早一步察觉他已经一步步陷入绝望的深渊就好了……

这一刻,浑身沾满了鲜血,方宜心里没有怨、也没法恨了。

——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去爱。

无论是继父何志华的暴怒和抽打,还是池秀梅那永远躲在厨房油烟机后的臃肿身影……面对爱人的隐瞒和回避,她本能地与之对抗,甚至用违心的狠话来自我保护,伤人伤己。

突然,手术室的打开了。

李栩从里面走出来,他的手术服上全是连片血迹,深浅交叠,看着极其惨烈。

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盯向他,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哪来的力气先一步冲上去:“李医生,他怎么样了?”

她眼中满是猩红血丝,碎发因泪水胡乱沾在脸侧,憔悴不堪。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面对过无数悲痛家属的医生,李栩第一次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他不敢直视她,艰难摇了摇头:

“做……做好心理准备……”

他手上的,是第三张病危通知书。

郑淮明胃穿孔的位置很不好,不得不进行部分切除。可他失血量太大,身体已经亏空得不成样子,还产生极强的耐药性,切到一半大出血就引发严重的心律失常,血压一度降到濒危值,又一次心脏骤停。

若是再有第三次,恐怕再顶尖的医生都回天乏术。

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一次次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他都在往下坠。

听完这句话,方宜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脊背止不住抽动。她手抖到拿不住笔,两次掉落在地上,最终还是金晓秋握着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把名字签上。

周思衡背过身去,平日惯会嬉皮笑脸的人拳头紧攥,用力到骨节爆发出“咔咔”的响声,随即一拳重砸在墙面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金晓秋掏出工作卡,红着眼就要里冲:“让我进去!”

“周主任和陈主任都在里面,你进去干什么?”周思衡一把拉住她,声音竟有些抖,“晓秋……晓秋,你冷静一点……”

随着李栩最后一线衣角在手术室门后消失,一直呆站的方宜忽然踉跄着扑了上去。

大门厚重肃白,无比冰冷。

她拼了命地拍打、抓挠着,指腹上的血迹蹭出一道道交叠短痕,失控哭道:

“郑淮明……求求你……”

可惜隔着层层门卡,这声音不能传进那焦灼的手术间,更没法进入她心心念念爱人的耳畔。

“求求你……郑淮明,再坚持一下,再撑一会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方宜绝望地哭喊,嘶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身子脱力地顺着大门滑落,“我不要其他人……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字始终亮着。

方宜的悲怆如泣如诉,让现场的好友都没法、也不敢去劝,生怕触伤了她心中那岌岌可危的线。

金晓秋半跪在地上,托住她颤抖的肩膀,忍不住偏过头去哽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越来越压抑。

方宜不断哀求着,祈祷上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见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再坚持一会儿。

她不敢想——那穿着白大褂、永远对她笑得温柔、宠溺的男人,那几个小时前还真切站在雪中将她紧紧搂住的怀抱,那一次又一次触上唇角的柔软眷恋,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十八岁在海城河水中将她托起、浑身湿透的少年,二十五岁站在北川校园樱花树下意气风发、爽朗温润的恋人,还有三十一岁西装革履、沉稳斯文,无数次深情注视着她的爱人……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

第四张病危通知书递出来的时候,她情绪彻底崩溃了。

“郑淮明……你要是死了,我下个月就结婚!”方宜声嘶力竭,用力锤着墙壁,任周思衡和金晓秋两个人都拉不住。一拳又一拳下去,她纤细的指节上充满了淤血,“我说到做到……立刻结婚,彻底把你忘了!”

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恐惧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永远都不结婚……我把你的骨灰放在客厅里,守着你过一辈子……”她泪流满面,几近虚脱,喃喃道,“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你要是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我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女孩越来越低哑的哭喊。

所有人心如刀割,却又都无能为力。

从凌晨时分,到天际泛白,整整六个小时过去。方宜哭得昏昏沉沉,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软靠在金晓秋怀里发抖。

或许神明(PJjW)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后半夜没有再递出病危通知书。

六点刚过,“手术中”的灯骤然灭去。

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医生缓缓走出来。贴着额头的手术帽边缘早已湿透,他接下口罩,露出一张历经艰辛后疲惫至极的脸。

“这次穿孔太严重,失血量过多,又切除了一半胃才止住。”周主任表情凝重,简明扼要道,“现在情况很危险,只能先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

几年前这名优秀的医生进入二院,待人谦逊温和,工作能力极强,又认真负责。他是亲眼看着郑淮明如何一步步走上来,坐上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科主任的位置。

如今却无声地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

如果不是他刚好值班在医院,整个北川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人救回来。

周主任叹息:“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情况不容乐观,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目光扫视一圈,除了两位本院的医生,最终落在那个悲恸到簌簌发抖的年轻女孩身上。他见过她,月余前在行政楼走廊上,当时似乎在和郑淮明争执什么。

周主任终究还是不忍道:“他现在没有求生欲,家属找机会多和他说说话吧……生死就算是一瞬间,哪怕是昏迷中的病人,有时家属的声音也能拉上一把。”

经过一夜精神上起起伏伏的折磨,方宜的思维已经有些迟钝。

——做好心理准备。

短短六个字,多么残忍。

在这个世界她唯一的爱人身上,一晚上听见了两次。

什么意思?

悲痛交加,头痛欲裂。四肢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方宜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想问什么叫“能不能挺过去”,想问什么是“不容乐观”,还想问什么时候能进去看郑淮明哪怕一眼。

然而,短促的气息在喉头流过,她还未能念出声音,整个人就眼前一黑,如同抽断了筋骨软倒,瞬间失去了意识。

-

一片黑暗眩晕中,有什么在拉扯着身体。

右臂刺痛发麻,方宜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感到极致的困倦,连抬起肩膀都做不到,但冥冥之中,心慌和急切又催促着她醒来。

方宜艰难地掀开眼帘,发现自己置身于朦胧的晨光中。

薄薄的雾气弥漫,四周是熟悉的单人病房。她趴在病床边,一抬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

万籁俱寂,窗外的微光落在郑淮明的脸上。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偏过头静静注视着她。

那目光极其温柔地抚过她眉眼,带着深深的爱意。

“郑淮明……”

视线相触,一股暖流滚过四肢百骸,方宜怔怔地唤他的名字。

她轻轻伸手,想要触摸他苍白的脸颊,可指尖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

心中涌起猛烈的恐慌感,方宜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他,距离却越来越遥远……

白雾越来越重,男人清俊的面容忽然消失不见,卷入了朦胧的漩涡。

胸口刀割似的翻搅,方宜呼吸越来越急促,奋不顾身地纵身去追——

“郑淮明!”

空气推搡着涌入肺腑,方宜猛然睁开眼睛,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那股窒息感依旧没有散去,她惊慌地想要坐起来,却因无力而重重摔回了病床上。

“别动!”金晓秋一把按住她输液的右手,“你吓死我了!你现在感觉好一点没有?”

手术室。胃穿孔。医院。

神志瞬间回笼,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方宜急切问道:“郑淮明呢?他怎么样了?”

说着,她就挣扎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

“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没事……他没事……”金晓秋心疼地扶住她,“你别急,还没到能探望的时间,你再躺一会儿,好不好?”

听到那句“没事”。

方宜后知后觉一阵眩晕,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视线才算清明了些。墙上的时钟堪堪指向数字八,她连晕倒都无法松懈半分,只过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连日疲劳,加上情绪过于激动。

葡萄糖,加了少量的镇静剂,正通过右手背的针头缓缓输入血管。

刚刚郑淮明的脸还在眼前,他还用如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那是上一次他胃出血,在碧海时的回忆。

方宜眼眶瞬间红透了,她死死抓住金晓秋的手,哀求道:“能不能让我看他一眼……你有办法的吧,就一眼,隔着玻璃也行……”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要到十点,她等不及了,哪怕一分钟都等不了。

触及方宜焦灼如火的目光,金晓秋别开视线,蹙眉轻点了下头。

那句“没事”是假的。

金晓秋不忍心告诉她,更怕她刚醒来受到这样的打击会再次晕倒——郑淮明才推进重症监护室,就再次心律失常急救了一次。

就像周主任说的,生死就在一瞬间。她怕方宜留下遗憾。

十分钟后,金晓秋刷工作证带方宜从十层绕进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往偶有医生和护士投来怪异的目光。

走到通道尽头,一扇自动门像两边展开,金晓秋带她换上无菌服,走了进去。

惨白压抑的空间里,一眼望去有十几张病床。巨大的监护设备轰隆隆作响,无数小红点像是一双双冷酷的眼睛,漠然俯瞰着病床上一个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生命。

方宜茫然四顾,心脏像被一双手捏住般刺痛。

忽然,她瞳孔一缩,霎时竟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只见最右侧的病床间,郑淮明无知无觉地平躺,高大的身形压在密密麻麻的设备之中,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他脸色霜白到几乎透明,胃管从口中延伸出来,源源不断地往外抽出液体。

他喉咙处的气管被纱布和仪器固定,随着氧气的输入,胸腔被动地微微起伏。还有数条管子在床边缠绕,用药液和仪器,强行吊住这条自我放弃的生命。

一切都是寂静无声,唯有监护仪上的数字还在不断波动。

郑淮明平日明明是那么自尊要强的一个人,就连胃痛到发抖都不肯弯一下腰,就走不稳路都不愿她上手搀扶……

身后医护来往,方宜站在一步之遥,盯着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地淌下来。她紧紧捂住嘴,强压着自己不能哭声出来,肩膀克制地颤栗着。

金晓秋看得心碎,目光不敢多停留,转身叫住了一个经过的男医生,询问情况。

李栩的视线在方宜侧影上一顿,低沉道:“刚刚醒过。”

声音很小,几乎淹没在仪器的轰鸣中,可方宜还是听见了,激动地追问:“他醒了?”

李栩表情却不像喜悦,轻点了下头。

“那是不是说明他脱离危险了?是不是没事了?”方宜本就体力不支,因这句从天而降的喜讯而腿脚发软,扶住玻璃墙才稳住,“什么时候才能从监护室出来?”

在她的印象里,人能醒来就说明已经挺过了难关。

然而,当探寻的目光扫过李栩和金晓秋的脸,他们面色皆不轻松,没有说话。

方宜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天浇透,嘴角凝住,呆呆问:“什么意思?”

李栩不忍再让她心存幻想,犹豫了一下,捡了最委婉的词句:

“他对镇痛药物的耐药性太强了,包括麻醉和止痛泵……”

以前那种药是万万不能再输的,可医院现有的镇痛药物对郑淮明来说都没有大用了,哪怕是注射了最大的剂量,也远远达不到止疼的效果。

就连麻醉都只能达到极短的效果,还没推下手术台,就开始因剧痛辗转,冷汗直流。

后续的一些列插管、清创、二次抢救,几乎是在人具有知觉的状态下完成的——

郑淮明短暂清醒不是因为身体机能的好转,而是生生被痛醒,又痛昏过去,反反复复。

李栩还没说完,金晓秋已经呵止了他。

可这短短一番话,方宜已经心痛到快要承受不住了,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划过一道道血印,哽咽得无法自抑。

突然,身侧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刺耳声响。

心率仪上的红色数字骤降,不断闪烁。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郑淮明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微蜷了两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方宜的脚步比李栩还要快一步,扑到了床边:“郑淮明……郑淮明!”

郑淮明脸色青白,双目紧闭,脖颈陷在枕头间,整个人不受控地微微挣扎。他非常痛苦,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滚下,喉管里发出梗塞的杂音。

“郑淮明……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方宜……我在这里……”

方宜的手指死死扒住栏杆,想离近一些,又怕伤到他,用颤抖声音一遍遍重复。

短短十几秒时间,郑淮明竟艰难地微微掀开了眼帘。

他半阖的双眸涣散迷离,盛满痛意,虚焦在女孩满是泪痕的脸上,意识似乎时有时无。

方宜竭尽全力地叫他的名字,声泪俱下:“郑淮明,你坚持一下好不好……我一直陪着你,我爱你……”

她多么希望他能听见。

只见郑淮明毫无血色的薄唇无力张开,更无法闭合,却在万分艰涩地微动。

意识到他是想说什么,方宜俯身努力凑过去,屏息强忍住颤抖,努力分辨微那不可闻的声音。

郑淮明插着胃管,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极轻极促的气流声,勉强构成几个若有似无的音节,混杂在医生急救检查的嘈杂中。

终于,方宜听清了他的话,脸上霎时褪尽血色。

下一秒,她还来不及抬起头,就闻到了扑面浓烈的血腥气。

她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扯去,白大褂的背影掠过眼前。

“快!再上一支镇定!”

“不行——来不及了,叫周主任,就在这里开!”

监护仪器的警报声越来越响,又有两名医生冲了过来,护士连忙将蓝色的遮帘拉上。

在帘子未完全闭合的一瞬间隙里,方宜看见了让她呼吸都骤然停止的一幕。

郑淮明胸膛剧烈上挺,随着颤栗不断呕逆,胃管溢满了血,大股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呕出来,浸湿了枕套和床单……

他双眼再次合上,半搭在床边的手指彻底软下去。

方宜重重摔倒在冰凉的瓷砖上,失神地望着那帘子后的千钧一发。

浑身血液都是冷的,从手指到头顶都在直直发麻。

哪怕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哪怕朦胧中听见了她无助的哭喊——

他反复念的三个字是,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