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万字爆更~收藏2000……

“林姐?”宋明瑜压低了声音问弟弟, “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就是陈叔叔买了好多布回来,林阿姨忽然就生气了,说这种破布,就是丢给狗, 狗都不肯穿, 林阿姨就让我们到这边来做作业, 然后就吵架了……”

宋言川目光迷茫,小不点显然还处于一头雾水的阶段:“姐, 为什么买布会吵架呀?”

“没事儿, 等会姐问问,你不用管。”宋明瑜安抚地摸摸弟弟的脑袋,“饭吃了没?”

“中午吃过啦, 林阿姨给我们做了豌豆杂酱面, 我们还一人分了一个煎蛋!”宋言川砸了砸嘴巴,显然还在回味那碗喷香的面条, 随即肩膀落了下来,“就是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就吵起来了……”

宋明瑜中午在江阳镇吃了个饭, 又等了会货车才跟车回来南城,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转眼就是吃晚饭的时间,她思忖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宋言川摸了摸自己瘪进去的小肚子——尽管其实没有瘪,小不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嘿嘿, 姐,我就想吃你做的饭,什么我都想吃!”

宋明瑜心里一动:“行, 你跟念嘉景行玩去吧,姐换个衣服去给你们做饭。”

宋言川欢天喜地回西厢房去了,做作业是要做的,但是这会儿他姐回来了,小不点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怎么都静不下心,干脆拉着陈景行和陈念嘉去院子里看稀奇。

“景行哥,陈念嘉,这是鸭子,这是鹅!”

……

除了家里这三只小的,不用说,林香和陈继开两口子肯定晚饭也没着落,宋明瑜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人头,庆幸自己今天买菜足够多。

她先开了东厢房到门头的那道锁,既然是两家人一起吃饭,她就打算做一大桌子家常菜,正好安抚一下三个小不点,还有林姐的情绪。

甑子里头蒸上米饭,南城和江阳一样都爱吃辣椒,这一席菜里头,辣菜首先就不能少。

尤其是林姐,本来心里就有火气,南城人不像是江南水乡那边喜欢清淡口味,也不像沿海地区崇尚养生去火,这边的饮食习惯就和南城人的性格一样,直截了当,有火当场就得发,不发出去,那一口气憋在胸口,能大半个月都睡不好吃不香。

宋明瑜果断把买回来的猪肉翻出来,肥瘦适中,带一点油花的梅花肉切成细细的薄片,一部分用来做水煮肉片,一部分多放些红薯淀粉抓匀上浆,用来做豌豆尖滑肉汤。

鱼香肉丝用的就不是梅花肉而是里脊肉了,前世宋明瑜见过很多鱼香肉丝的版本,但实际上最地道的南城做法却是不加什么胡萝卜丝,也不会出现木耳这些配菜,反而是得用到泡姜、泡辣椒这些泡菜。

宋明瑜不缺泡菜,蒋晓霞之前卖给她那一坛子,除了偶尔家里做稀饭用泡姜下饭以外,其他都还没怎么动,又在泡菜坛子里多泡了一段时间,一掀开盖子,整个厨房里头都是那股让人口水直冒的酸味儿。

另一个鱼香肉丝不能缺的,就是大葱,葱青留着炒个鸡蛋,宋明瑜把葱白切成小段,放进去跟泡姜、泡辣椒和肉丝一起炒。

香味儿一下窜了出来,宋言川眼巴巴地跑到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又被陈念嘉拉了出去,“你不要打扰宋姐姐,她好忙的。”

陈念嘉很有自知之明,她妈说了,小孩子帮不上忙的时候,至少不能添麻烦,她哥哥还在屋子里,他快要考初中了,现在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作业要做,她也乖乖的,不去打扰哥哥复习。

小不点的脚步一转,没回西厢房,而是去了院子里,那只马秋霞送的麻鸭见人来了,顿时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嘎嘎嘎”地吸引注意力。

两个小不点凑在一起看鸭子。

“它是不是饿了?”陈念嘉问宋言川,宋言川哪知道鸭子饿没饿,但他饿了,鸭子肯定也饿了,他果断点头,“是饿了。”

他站起来,噔噔噔地往厨房跑。

陈念嘉看着那只鸭子,鸭子,应该吃什么呢?

它会不会吃糕点?陈念嘉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之前偶尔她口袋里会有云片糕,是宋言川做不好作业,又害怕被哥哥抓包的时候,拿来“贿赂”她的。

但是刚刚宋言川说他肚子饿了,他俩就分着把云片糕吃掉了。

她又想到鸭子应该可以吃白菜,陈念嘉目光在院墙另一侧,那株小小的,贴着墙角生长的白菜上停住了。

小不点伸出手,缓慢、缓慢地,在那株菜上……一晃而过,宋言川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陈念嘉,你干嘛呢?”

陈念嘉迅速把手收了回来,为自己那一瞬间变成坏孩子感到羞耻——她竟然想摘自家小白菜的菜叶子!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陈念嘉还是很羞愧,她耳朵通红:“干嘛?”

宋言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陈念嘉胆子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又很小,之前他回回这样从背后叫她,她都要吓得叫出声,还会瞪他一眼,今天竟然这么离奇?

处于饥饿状态中的宋言川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到一边,他往陈念嘉手里塞了俩叶子:“你不是想喂鸭子吗,我找我姐要了点叶子,你喂呗。”

宋言川在她身边蹲下来,他手上也举着菜叶子,是白菜帮子最外头那几片,在几十公里的跋涉下已经有些蔫儿了,他一说,宋明瑜就给了,但他想趁机吃一口肉的可怜愿望被他姐无情地否了,“马上就吃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宋言川觉得自己心急也能吃热豆腐,夏阿姨做的豆腐他不都趁热吃吗?

那鸭子看见叶子,拼命地往他这边伸脖子,他一个劲儿往上举他的手臂,感觉自己好像课本上画的大猩猩:“是她要喂你,我不喂,你找错人啦!”

鸭子可不懂那么多,还是陈念嘉在麻鸭面前挥了挥自己手上的叶子,那傻鸭子才嘎嘎叫着,又往她跟前凑,它的嘴巴就像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把菜叶子往嘴巴里头拽,脖子也跟着一动一动,宋言川歪着脑袋:“咱们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样?”

陈念嘉努力把手稳定住,鸭子力气好大,她人都快被拽飞出去了:“什么名字?”

“老鸭汤。”宋言川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陈念嘉无语,“你是想吃宋姐姐做的老鸭汤了吧。”

“你没吃过吧?里面有酸萝卜有酸菜,还有一个圆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只鸭子一顿饭就吃完了,连汤我都喝得干干净净的。”宋言川摸摸肚子,“……饿了。”

陈念嘉也饿了,明明中午吃过饭,可是闻着厨房里不断飘来的香气,她好像今天一天都没吃饭似的,馋得不行,全院子就只有她哥沉得住气,这会儿还在做作业。

陈念嘉鼓了鼓腮帮子,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撒欢下去了,而且她也不想让宋言川知道她其实也很馋,小姑娘拍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宋言川,我们去做作业了。”

宋言川玩得正起劲,鸭子吸引了他不少注意力,甚至都让他暂时忽略了厨房传来的阵阵香气,陈念嘉竟然又要他做作业,他懵了。

“陈念嘉,你好狠!”

……

宋明瑜没听见外头两个小不点拌嘴,她在厨房里指挥锅碗瓢盆进行曲。

经过一段时间开小饭馆的磨炼,宋明瑜现在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操持一大桌子菜了,时间分配得刚刚好,这边两个小不点站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地平线尽头的橘色再铺开多一些,黄昏时分,餐桌上陆陆续续地端上了菜盘子。

水煮肉片,鱼香肉丝,豌豆尖滑肉汤,清炒丝瓜,凉拌空心菜……今天这桌菜可以说是非常丰盛!

“都来洗手,过来吃饭了。”宋明瑜把两个崽崽叫回来,又去西厢房叫陈景行,“吃完饭再做,不吃饭等会脑子都转不动了。”

陈景行应了一声,从书桌面前抬起头来去院子里,带着弟弟妹妹洗手,尽管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但水管子里头的水还是冰冰凉凉,刺激得宋言川打了个冷战,抖着手进了堂屋:“噫,好冰!”

“等会我去烧热水,晚上用洗脸盆洗就不冷了。”宋明瑜接了一句,又把弟弟拉了过来,“言川,你去叫林阿姨和陈叔叔过来吃饭。”

“哦。”宋言川刚要坐上凳子,又从上头游鱼似的滑了下去,一溜烟从堂屋跑了出去,宋明瑜转头招呼兄妹俩坐下,给他们俩把饭添上,“要是饿了就先吃,今天做得多,都够吃的。”

“宋姐姐,我想等爸妈还有言川一起。”

“我也是……”

宋明瑜笑了笑:“好,那就等他们过来。”

她想着宋言川应该不会去很久,但她没想到的是宋言川回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小不点跟只火箭似的“嗖”一下窜到堂屋去坐着,他姐的手艺真是太好了,连在林阿姨家都闻得到,他馋得不行了,哪怕只能坐在桌边看菜,那也比看不见得好!

林香一进门看到宋明瑜就先笑了,再低头发现旁边角落里一字铺开的鸡鸭鹅兔子,她惊讶得不行:“你买了这么多!”

“他们今天不是赶集嘛,我逛一圈发现质量挺好的,就跟他们谈进货。”宋明瑜挽着林香往里走,一桌子饭菜都散发着喷香的气息,宋言川尤其不安分,在椅子上左看右看,急得不行,她忍俊不禁,“吃饭吃饭,咱们边吃边说!”

“哦吼,吃饭!”宋言川一马当先,他早就瞧上了那盆冒着热乎气儿的豌豆尖滑肉,却怎么都夹不起来任何一筷肉,宋明瑜看不下去给他用汤勺连汤带肉地舀了小半碗,宋言川捧着浸满热汤的碗心满意足,再尝一口滑肉,嫩嫩的,满足!

陈景行有些疑惑:“妈,爸怎么没过来?”

林香筷子一顿,宋言川已经人小鬼大地抢答起来:“陈叔叔在睡觉!”

“……睡觉?”

陈景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宋言川却说得理直气壮,“刚刚我去林阿姨家,就看到陈叔叔躺在床上对着墙壁,我叫他他不也搭理我,肯定是睡觉了,我睡觉的时候有人叫我我也听不到。”他还特别有礼貌,“老师说了,不要在别人休息的时候打扰他,陈叔叔肯定想睡个好觉,姐,我是不是很乖!”

“嗯,你确实乖。”宋明瑜听到这儿哪还不明白,恐怕是陈继开在小孩子面前拉不下面子,这才假装没听见,要是林香或者她去叫,肯定能猜得到陈继开的想法,无法就是想要一个下来的台阶,不要让他那么没面子。

可宋言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陈继开装听不见,他就以为人家陈叔叔真听不见,还自顾自地给人家安了个“正在睡觉”的名头,宋明瑜看一眼林香,林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刚刚言川在家里问了好几次,‘陈叔叔你是不是睡了,睡了就不叫你吃饭了’。”

宋明瑜问道:“要不然再去叫一下?”

“不用,他也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林香淡淡地说道,“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好么,陈继开还等着有人给他递台阶,宋言川无意识的一招釜底抽薪,林香又迅速拿起了接力棒,一大一小直接把陈继开连人带台阶全给拿掉了。

这会儿不知道陈叔叔“睡”得安不安稳,恐怕不安稳也得安稳了,不然他脸往哪放?

没想到林姐还有这么腹黑的一面,宋明瑜想笑,却又好奇陈叔叔是犯了什么天条,宋明瑜觉得她就没见过比林姐脾气更柔顺的人了,陈叔叔竟然还有这本事,把平时温柔又包容体贴的林姐给气成这样。

她却没来得及问,林香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买了这么多,坐客车回来肯定累得不得了。怪我,我早点要是反应过来,就该去大十字那边接你,结果还让你辛辛苦苦地做了一顿饭……你自己都还饿着呢。”

“没有没有,林姐,我正好消消食,今天中午江阳那边做了一桌子席,大鱼大肉的吃下去,我撑得不行,回来忙活忙活刚好消化一下。”宋明瑜吃了一口鱼香肉丝,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还是她自己做的最符合自己的口味,“再说了,今天好不容易买到这么多新鲜食材,我想着要是不趁这个机会多做几个菜,咱们一起尝尝,那多可惜呀,我专门跑了一趟江阳才带回来的呢!”

“对了,你刚刚说你和江阳那边进货……怎么回事儿,以后你要经常跑江阳吗?”林香担心的是这个问题,“他们那只能坐客车过去,我听说平时连客车都少,往返一趟又贵又远,会不会不安全?”

宋明瑜招呼她别顾着说话,多吃菜,慢慢把今天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让林香不要担心。

“其实今天主要是运气好,正好江阳那边他们谈生意,货车要定期送砖头过来南城,可以顺便帮我的这些菜啊肉什么的运上来,每周过来一趟,我不用自己过去,也不用担心供销社那边供应的问题。”宋明瑜笑了笑,“林姐,你别担心,我知道分寸的,肯定不会自己回回都跑——再说了,就我这身板,就是肩挑手扛的也搬不回来那么多啊。”

林香被她古灵精怪的语气逗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你挑的东西特别好,院子里那几只鸡鸭我看了一下,精神头也都很足。”她是真的由衷为宋明瑜高兴,“我听她们说,现在养鸡场养鸭场那些动物都是关在笼子里,一辈子都不下地的,那肉不可能好吃,正宗的土鸡土鸭还是得去乡下才买得着,你这次是买着了,不枉费辛辛苦苦跑这么远一趟。”

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宋明瑜都已经上客车走了,想想就不容易,林香轻声问道:“钱这些,都还趁手吗?”

“趁手的,林姐,我那个小饭馆小是小点,但自己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宋明瑜冲林香眨了眨眼,“要是那些菜你也想买,下次可以搭着我的一起,反正就一趟车,多一点少一点都没什么关系,桌上这些菜都是我今天在江阳那边买的,基本都是他们现摘的,肉也是现宰出来分给我的,你看,多水灵,味道也鲜。”

“行,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林香沉吟了一下,接受了宋明瑜的好意,“念嘉年纪还小不打紧,景行现在长身体长得快,要是能买到不要定量的粮食和肉,我特别愿意,你不知道外头黑市上一斤肉卖得多贵!”

她一说,宋明瑜也想起来了:“菜市场是八毛,我记得黑市比菜市场贵不少……一块三?”

“那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是这个数。”林香把一只手上五个手指头全部摊开,宋明瑜倒吸冷气,“一块五?”

“就是这么贵,还不是想买就能买着。”林香叹气,“别的还好,我就是想买点肉,家里现在不太趁手。”

宋明瑜心里一动:“林姐,你和陈叔叔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从她搬到胡同里头来开始,陈继开和林香两口子在她面前不说有多么甜蜜,但一直都是模范夫妻的形象,宋明瑜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两个人会吵起来,还吵得这么厉害,宋明瑜是真的想不出理由。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粮票肉票闹的。”林香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之前说物价要上涨那场乌龙惹的祸。”

当时林香担心家里东西不够,囤了不少吃的用的,尤其是肥皂和米面粮油这些生活必需品,都囤到了里屋,陈景行和陈念嘉两个人的卧室里。

里屋说是一间屋子,但实际上算是两间,从中一分为二,哥哥陈景行的在外头,妹妹陈念嘉的在里头,这样两人的房间都能有点采光不至于太暗伤眼睛,唯一的麻烦就是地方小,只有哥哥这边能放下一张书桌。

以前兄妹俩一起做作业还不挤,多了一个宋言川之后开始有点局促了,偶尔林香还会让他们到外头餐桌来做作业。

但没有书桌,床底下又是空的,囤货的时候就方便了林香,能放的都往下面放了,只有面粉和米这些担心生虫变质的才放到了堂屋。

今天正好林香洗衣服,家里肥皂用完,她去里屋取,结果一摸没摸到肥皂,反而是从底下拖出几个麻布口袋,仔细一看,里头竟然全是那种粗糙的白布头。

“这种白布头供销社根本没人买,因为特别扎人,就像是麻布口袋穿在身上一样。”林香跟宋明瑜解释,“我一摸就知道不对劲,这不可能是我买了在家里的。”

但也不可能有外人随随便便进到家里来,景行和念嘉两个小孩子更不可能,唯一可能做这事儿的就是陈继开,“我开始以为是他囤货那会跑到供销社去买的,结果不是。”

陈继开开始还支支吾吾,见瞒不过了,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婆:“这些是跟继先换的。”

继先,就是陈继开的弟弟陈继先。

“你猜用什么东西换的?”林香现在想起来还是气得牙痒痒,“粮票,肉票,他竟然用粮票肉票去跟他弟弟换了一大堆布回来,还是最没用的那种布……给狗当衣服,狗都不乐意,他说他必须得换,弟弟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了!”

林香回想起自己打开月饼盒子,却发现里头少了好几张粮票肉票,那心里头的愤怒,“继先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换肉票粮票,因为他家没有票了,那会儿说物价要涨,他把所有的票全部砸到囤货里面去了。”

“是囤粮囤肉……”宋明瑜反应过来,“不对,陈叔叔他弟弟是想倒卖?”

如果真是囤粮囤肉,就不可能让亲哥再跟他换票,胡同里近在咫尺就有个例子,隔壁蒋晓霞家也是花了一大把票出去,可她家票全换了肉,即使暂时手头紧张,也不至于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

除非他是把钱花到了别处。

“看吧,你一个年轻姑娘都能明白过来,可是你陈叔叔说什么都不信,他一口咬定是他弟弟上了当受了骗,被人家供销社坑了。”林香冷笑,“他以为我没去过供销社,没买过布,像那种没人要的布头,就是售货员都会劝说别买,最后怎么买回来的?不就是觉得回头涨价了,就连那种烂布头子也能拿出来当正经布卖?”

只是陈继先赌输了,他等着物价上涨,可这一切却只是一场乌龙。

“你陈叔叔好面子,别人捧他两句,他就飘飘然了,找不着北了,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林香说道,“我问他,家里没票,你打算让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你陈叔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宋明瑜给她夹了一筷子水煮牛肉:“林姐,消消火。”

林香像是在发泄怒火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肉,辣味一下就窜上天灵盖,她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不想吃就不想吃吧,我还要看顾着景行念嘉,他怎么想的随便他。”

“好,咱们多吃点。”宋明瑜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劝林香不要跟陈继开记仇,说难听一点,这不是陈叔叔自找苦吃吗?

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还这么小,他跟林姐还都是在工厂上班,他工作是没车间那么累,但是忙起来也是脚打后脑勺,何苦为了所谓的面子,自己也吃苦不说,家里老婆孩子也跟着过苦日子?

她迅速地“抛弃”了倒霉的陈继开,挽着林香的手,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林姐,你尝尝这个丝瓜,我家没油渣,做起来差了点味道,但是这个丝瓜真的特别新鲜,你吃吃看!”

……

一墙之隔的林家小院里安静又空荡,隐隐约约能听到宋家那头传来的欢声笑语,陈继开在床上难熬地翻了个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堂屋,又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壁。

他有点饿了。

本来就到了饭点,偏偏宋明瑜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菜,那香气儿隔着院墙都能直往他鼻子里头钻,钻得他肚子里咕噜噜直叫。

可想到这会儿起床去宋家,要面对宋言川那张天真烂漫的脸,他又觉得拉不下面子,这臭小子,平时自己这个当叔叔的也没亏待过他吧,怎么关键时刻就掉了链子呢!

陈继开摸了摸肚子,比起宋言川的“不会察言观色”,更让他心里感觉憋屈的是林香的态度。

两人结婚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她说要他把那些布头还回去,陈继开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都和继先换好了,继先两口子还一直送他出门到大门口,对他千恩万谢……要不是他,继先家里都断粮了,他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要跟弟弟换回来?

可是这话刚说出口,林香看他的眼神就充满了失望:“陈继开,你为什么总是要打肿脸充胖子?”

他不觉得自己打肿脸充了胖子,可老婆的声讨一声高过一声。

“你弟弟结婚那会,他在外头吹牛皮说你混得好,说你能给弟媳妇安排工作,你就硬着头皮去求人托关系,给她在玻璃厂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结果她干三天就嫌累跑了,还要你去点头哈腰赔笑脸,欠一屁股人情。”

“你姑婆一句‘小时候抱过你’,推着车上城里来卖蔬菜,说什么亲戚之间要帮衬,你就热血上头买了一大半,回来我洗菜才发现里头都给虫蛀空了,菜心都烂了,我气不过想找她说理,你还觉得她有难处让我算了。”

“都不知道隔了多少辈的远方表弟问你借钱,说什么承包田地能挣大钱,找你借钱买手扶拖拉机,一口气就要了几十块,结果怎么样,全赔了,一分钱也没收回来!”

“回回都是这样,一捧着你,你就被人家忽悠得团团转,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继开没想到老婆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你都说了是亲戚,就算是现在不走动,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日子又不好过,我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人家就是吃定了你这个城里亲戚拉不下面子,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咱家打秋风!”

陈继开觉得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他天天辛辛苦苦去上班是为了啥,林香一点看不见他的付出,竟然还跟他吵架。

那些布是质量不好,但也不是一点不能用吧,前头林香还跟他发愁,说景行和念嘉现在衣服不好做,尤其是景行,可能上半年做的衣服,下半年手脚就短了,哪怕在里头放量,也是大半年就得改一次,不然总有些地方勒着孩子不合身。

这种便宜布,那不就合适给孩子做衣服吗,反正花了也不心疼,也不用林香大晚上还点着油灯熬到深夜给孩子改衣服,穿不了就换一件,旧的大不了拿去裁成抹布拖把布之类的用就好了。

可是林香根本不听他解释,现在还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走了,连饭也不管他吃了,他越想越憋气,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把大门关上。

心静自然饱!

偏偏那饭菜的香味儿阴魂不散似的追着他跑,关门关窗不行,他躲到里屋去也不行,陈继开郁闷得跑去后院里站着——结果这下离隔壁厨房更近了,宋家小院里的欢声笑语更清晰了,他都能听见林香和宋明瑜两人轻松愉快聊天的声音。

林香对小宋都温言细语的,就对他这么冷酷无情,陈小组长心碎成渣渣,好巧不巧还遇上了蒋晓霞来厨房拿热水壶,乍一眼看到有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后院里,还以为是遇见了鬼,吓得叫了一声,这一下把陈继开也吓了一跳:“蒋晓霞,你突然惊叫做啥!”

“哎哟,陈组长,是你啊,我还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站在后院里头。”蒋晓霞抱怨,“你看见人你说句话呗,别站那不吭声不出气的,多吓人啊大晚上的,这是我还好,这要是小孩儿过来看见你,那不得吓哭啊?”

她探着脑袋看了看:“咦,林香不在家啊,就你一个人?”

不得不说蒋晓霞这张嘴是真的会噎人,陈继开也被噎得想翻白眼,但他好歹也是宣传科的小组长,是文化人,他又拉不下面子对着蒋晓霞说“不关你的事儿”,只能敷衍两句,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堂屋,继续一个人面对屋子里的冷清。

憋屈!

憋屈是真的憋屈,可胸腔里头那股怒火熄了下来,委屈之余,陈继开又觉得有些后悔。

明明今天他这么早下班回家,是因为听人家说解放电影院那边上了新电影,他回家还想给林香一个惊喜,之前林香念叨了好久想看看电影,结果现在惊是有了,喜是一点没有,电影也泡汤了。

他把大团结塞回抽屉里,刚想掀开门,偷偷看一下林香和俩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却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那熟悉的步伐一听就知道是林香,他赶快跑到书桌前坐下,把工作笔记翻出来,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

林香带着陈景行和陈念嘉回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丈夫在书桌前伏案工作的背影,她脸上原本还带着的几分笑意收了起来,招呼两个孩子去洗漱:“妈去给你们烧水泡脚。”

陈继开心里有些失落,他还饿着,真没人管他了,下一秒手臂却被陈念嘉柔软的小手轻轻摇了一下,陈景行在他爸桌上放下一个大海碗,陈念嘉在旁边放了一个小碗,兄妹俩都把他看着:“爸,吃饭啦。”

儿子闺女没忘记他,还记得他呢。

大海碗里饭菜盛得满满登登,肉香菜香和竹子甑米饭的清香混在一起,小碗里头装的豌豆尖肉片汤,上头洒了葱花,两个孩子眼巴巴还在旁边看着,一下就让老父亲什么脾气都没有了,陈念嘉跑到厨房给爸爸拿筷子过来,陈继开在两个孩子脑袋上揉了一把,端起碗就开始风卷残云。

香,真香,真好吃!

不知道是饿得有点久,还是宋明瑜的手艺又有进步,这一顿饭,陈继开吃得完全停不下来,林香刚烧完水,提着水壶出来,陈继开这边就放下了碗,十分矜持地擦了擦嘴巴,见她望过来,他轻咳两声:“碗不用你,我自己洗。”

林香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从善如流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景行,念嘉,过来脱袜子泡脚。”

陈继开就跟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他闷声不吭自己去把碗洗了,又找了个新的话题:“这碗是不是小宋的,咱们这会儿送回去?”

“她去了一趟江阳,今天一天累得不行,这会儿已经休息了。”林香整理床铺,头也不抬,“明天我给她。”

“哦、哦,这样。”陈继开有些失落地把碗放下,“那我先放厨房。”

林香就跟没听见似的,她在毛巾盆里打了热水把毛巾拧干,招呼泡脚的女儿扬起头来,“念嘉,来,妈给你擦脸,今天做什么啦,怎么头发上有灰?”

“今天喂鸭子了,妈妈我下次小心一点。”

“没关系,喜欢喂鸭子就喂,念嘉开心,妈就开心,景行今天怎么样?”

“哥哥一直在做作业。”

“妈,我今天做了一套模拟题。”

“景行真厉害,晚上就不做了,咱们早点睡觉,保护眼睛。”

“知道了妈。”

真是一派温馨和睦的家庭闲聊,就是陈继开这个当爹的在旁边连话都插不进去。

终于熬到两个孩子洗漱完也困了,各自回了卧室房间去睡觉,两口子也能躺在床上说说话,陈继开赶紧抓紧机会:“小宋今天做了那么多菜,她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挺好吃的。”

“那可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叔叔的饭点在睡觉,炉子上一直把饭菜都热着,光是煤饼都多烧一个,能不好吃吗?”

陈继开没想到自己老婆竟然也有挤兑人的一天,而且他就是那个被挤兑的对象,“我那时候不是……心里不是特别高兴吗?”他想着想着,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就为这么件事,至于吵这么大一架吗?”

林香望着天花板,语气平静:“陈继开,你觉得我是为了那几张粮票吗?”

“难道不是?”

“咱们结婚的时候比现在更穷,搪瓷杯子不小心磕地上磕掉漆了,我都心疼得不行,景行小时候买不起什么好布,我腆着脸去问厂里有没有处理不掉的布,可以不要布票卖给我,我给儿子做衣裳,那时候我没觉得日子不能过。”

林香静静地说了下去,“可现在,我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很不好过,我们家也没到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但也没富裕到有余力去帮扶别人……陈继开,我以为你在对别人承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前,能记得你自己还有老婆孩子,你还有一个家要维持。”

这段话,是明瑜对她说的。

林香不习惯,也尽量不把自己心里那些像是泥沼一样的负面感情表露出来,可明瑜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难过。

“林姐,你是心疼那几张粮票肉票没错,但陈叔叔的态度才是最让你伤心的,是不是?”宋明瑜在饭桌上这样开导她,“你不要憋在心里,林姐,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你要实实在在地跟陈叔叔说出来,你为什么要用陈叔叔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情绪呢?这件事是他闯了祸,应该他自己来收拾才对。”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林香说过,这些话街坊邻居们不会说,娘家人更不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点磕磕绊绊,有些话说了也没人能够理解,可宋明瑜却那么认真地对她说,“林姐,你要表达,我支持你说出来。”

林香鼓起勇气把这话说出了口。

陈继开没再说话,寂静无声的堂屋里,很快就响起了林香绵长缓慢的呼吸声,第二天一早,她就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径直换好衣服,准备好早餐放在蒸锅里自己去上班。

天塌了她也还是针织总厂的女工,这些家常琐事不能影响她正常工作,夫妻俩相处这些年,她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陈继开压根没听懂,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想学着明瑜说的那样,不要拿这些事情来为难自己,她做好她自己的事儿就行。

东厢房里,清早起床的宋明瑜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她昨天奔波一场太累,还是因为大半夜的外头下了一场雨,总感觉人有点懒洋洋的,宋明瑜拍了拍脸颊,决定去门口提一个煤饼放炉子里烧点热水放着,等会洗脸刷牙兑开水就不用等了。

谁知道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一个中年男人撅着屁股,正杵院门旁边的煤饼堆上。

“陈叔叔,你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