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比赛还有好一段时间, 胡同里先迎来了另一个喜讯——《南城晚报》的“南城十大名小吃评选特刊”刊印上市了!
街头巷尾的南城居民们听说这消息,赶紧都去报刊亭抢购,刚从印刷厂里头运出来的特刊还带着墨香味,头版头条就是一张硕大的照片。
一半是个半月拱形的门廊, 依稀能看出上头写着“针织胡同”四个字。
还有一半是个宽敞明亮的门头, 招牌上的毛笔字清新飘逸, 叫做“明瑜小饭馆”。
在这张照片旁边,是特刊头版头条的醒目题目:“走近决选魁首——改革春风下的她, 翻开了自己的人生篇章”。
题目取得文艺, 内容更是煽情,改革开放、厂工子弟、待业女青年、父母离世,独自抚养弟弟……要是换成后世那些媒体, 恐怕光是这些关键词, 就能引爆百万播放量。
在这个时代当然也不遑多让,祝秋秋用极近细腻的文字描绘出了这么一个“宋明瑜”:她聪明、机警, 对时代的变化有着自己的思考,她坚韧、勤劳,在人生的低谷用自己的双手改写命运。
她是千千万万个白手起家“个体户”的缩影, 她在这次决选中的脱颖而出, 是她抓住了机遇, 而非机遇找上了她,南城人喜欢她手中端出来的一碗碗酸辣可口的酸辣粉,更喜欢这个有干劲、有冲劲、有韧劲的“宋明瑜”。
光是宋明瑜一个人, 就占据了整个首页的版面, 那些声名在外的大师傅们,都被宋明瑜这个冠军给挤到了后头去,吴书记喜滋滋地寻找着针织总厂的版面, 翻来翻去却没看见。
总不可能是晚报那边放了鸽子吧?
但不可能,吴书记为了确保总厂也能“蹭”上这次的特刊,可是花了不少力气,决选当天他就和主办方那边打好了关系,后来祝秋秋她们来小饭馆的时候,他还特地留下来作陪。
要是什么都没有,他这一趟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那可是一台双开门冰箱!
吴书记又翻回来第一页,把弄皱的边角给用手捋平了一下,这一下,他才发现,宋明瑜的独家采访角落里头竟然嵌进去一个豆腐块。
“报送宋明瑜选手的单位,就是本市纺织行业的龙头之一,南城针织总厂,该厂的吴书记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
吴书记又想笑,又想哭。
笑是总厂这回总算是没被落在一边,《南城晚报》的确像之前承诺的一样,给了宣传的篇幅。
哭是这宣传的篇幅也太小了,要是看得不仔细一点,甚至没办法发现这里还有个小豆腐块。
那台双开门冰箱,连他的单人宣传照也没换来,他可是为了这场比赛,特意穿了一身西装的呀!
宋明瑜接受采访的时候没感觉,现在自己上了报纸,她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感觉羞耻。
尤其是这个年代,邻里之间并不像以后那样有距离,哪怕和她压根没说过两句话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都会在碰面的时候加一句:“这不是咱们上了报纸的明瑜嘛!”
她感觉自己脚趾扣地,林香却不这样想,不仅早早地打发陈继开去报刊亭抢了特刊回来,还买了好几份,“一份景行说要拿去写作文,一份我留着收藏,还有一份,是给你的。”
应该装裱书画珍藏的相框里,却是属于宋明瑜的专访头条,铜制相框带一圈花纹,抛光镀金后,在阳光下折射出粼粼的光泽。
“这个不好做,你陈叔叔问了好多家,才做成这样子。”林香摩挲着相框上细腻光滑的纹路,“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路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刚刚带着弟弟搬进胡同的时候,明瑜神情狼狈,还带一点防备的疏离。
两家刚刚熟悉起来,明瑜提出想做自己的小饭馆,眸子里闪烁着的微光。
小饭馆忙碌不堪,明瑜发愁工作和生活要如何平衡。
饭馆多了个夏娟,多了一道很受欢迎的招牌菜,生意渐渐红火,她还一个人孤身跑到江阳那么远的地方去进货,才让饭馆铺开了摊子,还招了小毛帮忙。
这一切的付出,最终才有了南城名小吃比赛,明瑜拿了第一,登上了头版头条。
这篇报道,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宋明瑜的幸运,如果不是她在比赛里表现得那么好,怎么可能特地为她腾出这么大的篇幅,可在林香眼里,这么一篇根本不够概括宋明瑜为此付出的努力。
“林姐,你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宋明瑜声音有点潮乎乎的了,她偎在林香肩膀上撒娇,“我都成年啦,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被表扬了就专门贴在墙上。”
“这一点也不夸张。”林香却很认真,“你付出了努力,这是你应该收获的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明瑜,你就是做得特别好,你应该骄傲,我们大家都为你骄傲。”
怎么会不骄傲呢,针织胡同因为多了一个“宋明瑜”才能也跟着出现在了头版头条的照片中,但林香的感受又是最特别的,她会在所有人感叹宋明瑜运气好的时候,为她辩驳——
“明瑜不是运气好,她付出了很多,只是你们没有看见而已。”
这也是宋明瑜前世没有听过的话。
前世,她做得好的时候,得到的只有:“这是你应该做好的。”
当她拼尽全力,终于获得一次机会时,有人会在她背后蛐蛐:“还不是运气好。”
她羞于去面对别人的夸奖,甚至会觉得自己在报纸上的那些回答大言不惭,她是不是应该更谦虚一点,更委婉一些……
偶尔她甚至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也许,她根本就是在自我陶醉,也许她做的根本不算什么?
但林香却告诉她,并不是这样。
她全力以赴了,她做到了最好,她赢得了掌声与鲜花……她就值得昂首挺胸,为自己骄傲。
宋明瑜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点头:“好,那我把它挂起来。”
就挂在店里头,最好的位置,和那张《南城十大名小吃》的牌匾一起,放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林姐,谢谢你~”
……
南城的特刊发布,很快将这场比赛的余温推至火热,原本暑假过去,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对这件事的印象慢慢淡了,但《南城晚报》花了大版面来宣传,又让许多人产生了兴趣。
最先产生变化的,就是小饭馆的顾客。
之前大部分都是为了果腹,下班或者是休息日的时候改善一下温饱来的,从特刊之后开始,越来越多的顾客进店来,是为了品尝酸辣粉。
“都说这酸辣粉是南城名小吃,我还真想尝尝。”
“也不知道贵不贵,这东西好吃吗,可别是报纸上又忽悠咱们。”
这就轮到夏娟出场了,请客人们坐下,看墙上菜单,声音沉稳:“咱们小饭馆单卖一份酸辣粉只要四毛,也可以加五分钱,送热汤一份,可以无限续。”
这价格并不贵,客人们互相瞅一眼,“那就来一碗。”
只有一个“土豪”选了加汤的版本,就是《南城晚报》的记者祝秋秋,不过这次她却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着朋友小莉一起。
小莉姓秦,在电视台工作,平时都是常驻锦城那边,是之前一次出差的机会才跑到南城来,结果正好就挖掘出了明瑜小饭馆这个宝藏饭店,祝秋秋还是她推荐来吃的。
两人进门就一人点了个酸辣粉带汤的套餐。
煮粉的是毛小静,支了个炉子在小饭馆门口,海碗里头的汤料是宋明瑜早就配好的,毛小静这边负责煮好,再加花生碎、芝麻碎之类的调料就能端上桌。
煮粉煮起来就热气腾腾,刚煮好出锅的粉丝下入海碗里,和陈醋碰撞,马上就能闻到酸酸辣辣的香味,过路的人还没饿呢,闻着嘴巴里就开始流起了口水。
过来一问四毛钱……好像也不是不能吃,“老板,给我也上一碗!”
好在酸辣粉做得快,粉丝做好,调料提前放好,从煮粉到上桌不过几分钟时间,店里头人多也支应得过来。
很快,祝秋秋和秦小莉这一桌的“套餐”也上来了,今天的汤是番茄豆腐汤,夏娟不忘招呼,“喝完了还能再续。”
秦小莉感叹着小吃就是出品快,嗦了一口酸辣粉到嘴巴里,就开始扼腕叹息:“决选那天我竟然不在!”
要是她在的话,那天她就能当第一批吃上这酸辣粉的幸运儿了,她吃得爽快,那又麻又辣的劲儿又让她不得不喝汤,几回下来,就感觉肚子有点撑了。
这下秦小莉更懊恼了,见祝秋秋慢吞吞地吃反而比她还吃得多,她干脆顶着嘴巴辣得红红的滋味,埋头又吃起来。
真好吃!
祝秋秋都觉得好笑:“慢点吃,别呛着了,又不会少了你的。”
“我那能跟你一样吗,我还得回锦城,又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就是仗着人在南城,才这么说。”秦小莉嗔了她一眼,又说道,“不过我很快也能过上这种好日子了。”
“嗯?你要调到南城这边来?”祝秋秋有些惊讶,“不能吧,锦城电视台比南城可要难进。”
“不是调动,两边电视台打算模仿那几个大台,合作做一个本地的情景喜剧,就叫《街坊邻居》。”秦小莉解释道,“我争取了一下,台里说让我也进组跟着一起。”
祝秋秋若有所思,秦小莉又说道:“而且你也知道,我姑姑就是嫁到南城来了,现在杳无音讯……我也想找找她。”
她还想说什么,却不小心呛了口花椒,剧烈地咳嗽起来,祝秋秋连忙拿过旁边的纸巾给她擦了擦,秦小莉一口把汤碗里的汤喝干净,“算了,这事儿就不提了——后面排好长的队,咱们还是赶紧吃吧!”
来吃酸辣粉的顾客络绎不绝,也有许多人注意到了宋明瑜这个老板,明瑜明瑜,又是日月,又是美玉,这父母取的名字还真是好听,用来当小饭馆的名字更是妥帖,还有辨识度!
就是那些天天订阅《南城晚报》的有心人,发现了哪里不对——
这冠军得主宋明瑜开的“明瑜小饭馆”,怎么感觉在哪儿听过?
再倒回去一翻,原来早在小吃决选之前,就曾经报道过这家小店,但那时候祝秋秋并不知道宋明瑜还会做酸辣粉,还做得那么好吃,整篇文章都是围绕着麻婆豆腐来的。
她写着,“滚烫的豆腐在进入口腔的一刹那,就会蒸腾起大量的热气,带着花椒的麻与辣椒的辣,在接触到舌头的一刹那,好像一切感知都被放大了。”
有心人们坐不住了,就知道宋明瑜做小吃有一手,这姑娘竟然还是个炒菜大师,这不吃能说得过去吗?
于是,店里出现了一副奇妙的景象。
那些从别的区过来吃酸辣粉这道小吃的客人们,往往走的时候,念叨的最多的却是她家的炒菜。
而那些常常光顾小饭馆的熟客,这会儿又成了酸辣粉的拥趸,一个个闹着要宋明瑜每天再多做些,“宋老板,一天就这么点,根本供应不上啊!”
宋明瑜能怎么办,她也只能两手一摊:“等送货来再说。”
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江阳的红薯淀粉,还真做不了这酸辣粉,副食店倒是有吧,可那红薯粉的质量参差不齐,她买过一次,回来自己下着吃了一碗,自己就先摇了头。
和国营菜市场一样,品质已经很难和外头这些个体户竞争了,还贵,还要票!
幸好,送货的车很快就来了。
如今和宋明瑜交接送货的彻底变成了盛凌冬,他这一趟上来,却不只是为了运输小饭馆的食材,宋明瑜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拜托他。
“床、五斗橱、衣柜……盛凌冬,你也太有办法了,竟然连沙发搞到了!”
宋明瑜摸着那木质沙发的木头,“这质量也太好了。”
“都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现在朝天门码头天天都停着大大小小特别多货船,全是南来北往做生意的。”
盛凌冬带着严鸿飞往店里卸货,这会儿不在饭点,夏娟和毛小静也过来帮手,“床安在哪边?”
“西厢房,这边!”
盛凌冬也没想到,自己留下的地址是真的起了作用,只不过宋明瑜找上他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掏出了采购单——她想买东西。
小饭馆扩建了一次,现在装得也算是简洁大方,倒过头来看,朴素得过分的反而是她和宋言川的居住环境。
当时急着搬进来,这院子很多地方凑合着也就住了,现在来看光是家具就不够,两人时常没有地方放东西,甚至不得不把各自睡觉的厢房,当成了杂物间的一部分。
挤习惯了筒子楼,宋言川没什么怨言,但宋明瑜总感觉这么住着不得劲。
要是地方小就算了,地方大,家里却还是没地方下脚,那不是太不划算了?宋明瑜左思右想,拍板决定找盛凌冬帮忙,添置点家具。
至少先让家有点家的样子。
她这回是出了大力气,钱也给得爽快,盛凌冬和严鸿飞一起搬上搬下,都没让宋明瑜动过手,夏娟和小毛也没怎么累,都让两人把活儿干了。
忙完宋明瑜请他俩留下来吃酸辣粉,这回盛凌冬总算是应了,两边把账一结,他还调侃:“刚刚是宋老板光顾我的生意,现在换我光顾宋老板的生意了。”
宋明瑜是很满意,就是有些好奇,“又是砖,又是货,又是食材,你一辆车能运得过来吗?”
“有点勉强。”盛凌冬实话实说,“看看情况,不行的话就再去淘几辆二手货车,组个车队。”
小毛在旁边听得瞪大了眼睛,光是今天这堆家具少说也得上千块,她明瑜姐是眼睛眨都不眨就给出去了。
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大哥更是离谱,二手货车那得几千块吧,一开口就是几辆……万元户啊这是!
她听得咂舌,忍不住就偷偷问夏娟,夏娟是知道之前宋明瑜和盛凌冬签的运输协议的,就给小毛这个新员工讲了讲之前宋明瑜一个人去江阳镇找进货渠道的事儿。
小毛听得神往,她家也是在乡下,或许,江阳镇的方法,也可以给她爸妈说说?
这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很高兴,虽然只是一顿便餐,但盛凌冬很会接话,无论宋明瑜聊什么话题,他都不会让话落到地上。
两人你来我往,加个客气有礼貌的严鸿飞,气氛也是其乐融融。
送走解放货车,宋明瑜在家里到处巡视,十分满意。
一直心心念念给弟弟宋言川换的新床也有了,客厅多了一套五斗橱,之前只能堆积在床底下的东西可以放柜子里。
新衣柜就摆在东厢房里头,她之前的柜子挪到堂屋去姐弟俩平时用,沙发小一点,但是挤一挤也能坐下三个人。
等林香和高彦芝下班回来,她拉着人就到屋子里来参观:“林姐,高阿姨,以后你们来家里再也不用挤餐椅了,这沙发坐着舒服多了。”
五斗橱上还放着小座钟,宋明瑜不好意思笑笑:“上次电视机上做的垫布挺好看的,我就想着橱上要不也钩一个放着,也没那么招灰。”
钩织,无论是对林香还是对高彦芝都没什么压力,这事儿两人痛快就应下来了,明瑜请她们做东西可不吝啬,从来都是按照市场价格给,有时候比市场上还给得大方。
两人这会儿手里头都还有给宋明瑜和宋言川姐弟俩做的秋冬装,宋明瑜还觉得是不是有点太急了,夏天都开始做冬天的,高彦芝说这样才快,“那温度降下来,就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到时候再做根本来不及的。”
她拿自家丈夫举例子,“新民前年的时候值班特别多,就没来得及整理冬天的衣服,结果拿出来才发现有两件坏得穿不了了,他就靠那一件好的撑了半个月,我还是紧赶慢赶,找你林姐帮忙,才把衣服做好!”
林香也说:“正好你和言川之前都还有衣服,都拿出来,咱们看看哪些能要的,就改一改花样,也能穿,不能要的就丢掉。”
宋明瑜干脆就把这事儿委托给了她们,这会儿带着两个长辈看新衣柜:“到时候做好的新衣服就挂这里面,肯定够装。”
林香好奇她之前家里那张折叠床的去向:“言川有新床,那床要留着,还是打算卖掉?”
结果都不是。
毛小静表示,她打算晚上睡在小饭馆里,这张折叠床方便好放,平时就放在厢房,晚上搬过去,“靠门的桌子往外推,把门锁起来抵住,我就有地方放床了。”
“我早上醒得早,起来就闲不住,东跑西跑的,一直和明瑜姐住一个屋子,她早上总是会醒。”
毛小静想得很周全,“我住店里,早上正好打扫,而且也方便看店,如果有小偷,我第一个就能发现,马上就能喊人!”
小毛的想法还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最近治安不太好,胡同里头的男人们都组织起了胡同联防队,就连平时端架子的陈组长也加了进去,像老乔老两口家里甚至还换了把新锁头。
“店里现在又是十六寸大电视,又是冰箱,明瑜姐还上了报纸,要真是被人盯上了,店里没人可不行。”
光是电视和冰箱,加起来就价值好几千块,而且背后还是住人的院子,毛小静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宋明瑜拗不过她,同意了这个提议,但还是叮嘱小毛有什么事情直接叫她。
“到时候扯着嗓子喊,联防队来了,小偷一定会跑,你一个人万一受伤了,我都没法见高阿姨了。”
两个年轻人精神都有点紧绷,高彦芝反而来安慰她俩:“没事,旁边就是总厂,来来往往的总有厂里头的职工,白天也就算了,晚上这里不会有生面孔的,他们也不敢来。”
谁知道高彦芝说过这话没多久,几天后,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之中的时候。
宋家小院里,传来了鬼鬼祟祟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