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村里头名望最高, 也是最为年长的长辈,太爷家里来拜年的人就没断过。
大人小孩们来来往往从堂屋的门槛上经过,上头都是多少年积下来已经磨光的印迹。
宋明瑜也没闲着,和太爷寒暄几句, 挽起袖子加入了帮忙的队伍中。
太爷有五个孩子, 其中三个都早早地没了, 唯独还在的就是长子还有排行老三的女儿,宋明瑜叫大爷爷和三婆。
大爷爷家又有两个儿子, 宋明瑜也跟着叫大伯、二伯, 两个伯伯分别生了一子一女,一个叫江子奇,一个叫江子琼。
堂哥江子奇儿子女儿都是刚刚才学会走路没多久, 宋言川这个小豆丁就担负起了陪两个小小豆丁一起玩的重任。
一会儿在屋子里摆弄九连环, 一会儿在外头追鸡撵鸭,被大鹅追得满院子乱窜。
宋明瑜就跟着伯娘们还有堂姐江子琼一起在外头招呼客人。
伯伯们要招呼男客人, 递烟闲聊,她们这边就得把女客人们安抚好,人家来了几口人, 那都要招呼得周周到到, 不能让人感觉冷落。
大家迎来送往, 得要有去有回。
宋明瑜做这些是轻车熟路,反正见人就微笑总不会错,江子琼却觉得她变化很大:“要不是你一见我就叫‘子琼姐’, 我真没认出来你。”
往些年, 宋明瑜父母总会带着儿女来江家拜年,那会儿她就认识这个妹妹,可对方总是低着头, 说话轻言细语,要是问急了,干脆就闭上嘴巴不说话。
如今全完全不同了。
变得更漂亮了,而且是大大方方的那种漂亮,刘海挽上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那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一点不躲闪,嘴角弯一点弧度,在亲近的人面前像是撒娇卖乖的猫,在陌生人面前却又带了一点点礼貌的疏离。
她甚至是第一次清楚听到宋明瑜清清亮亮的嗓音,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谁不喜欢漂亮妹妹呢?
更何况,宋明瑜这个妹妹,不仅长得好,人品也好,知道知恩图报。
江家一贯是看着谁家有困难,能帮把手就帮把手,这些年帮过的人多了去了,有的在双河,有的和宋明瑜一样,隔着远远近近的距离。
可真像明瑜这样把他们记挂着,还主动回来拜年帮忙的,却是少数。
明明宋明瑜比那些人还要年轻许多,她却相当爱惜和江家的情分,江子琼忍不住就感慨:“得亏有你帮忙,你在旁边帮我提醒着,不然我一个人还真看不过来,一准被我妈训一通。”
“谁叫你是我子琼姐呢。”宋明瑜不和她见外,“我爸妈走那会,太爷还带着大伯二伯专门来一趟南城,我心里记着呢,别人当自己是客,我可不当!”
她这话坦坦荡荡的,谁听了心里不熨帖,二伯娘都夸她:“都说女大十八变,子琼那会是怎么变都没心没肺,但明瑜你不一样,你是真的长大了。”
瓜子花生水果糖,搪瓷盘子散过一圈,大伯娘过来添,宋明瑜又张罗着帮她拿新的,一群人其乐融融。
……
“妈,你揪我干嘛!”
门边马扎上坐着的何俊身上吃痛,转头就对上他妈责备的目光,他想不通,“我今天还不够老实?你瞪着我,瞪我做啥?”
王淑静可不觉得她儿子老实,是,她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在太爷家老老实实地坐着,别出去找那些狐朋狗友疯,他是没去。
但是他干啥了?人坐在马扎上,眼睛却粘在宋明瑜身上,魂儿都快跟着飞了!
王淑静目光转向那个玲珑修长的背影,忍不住就有一丝轻蔑。
大过年的,双河的姑娘家谁不是穿着一身红棉袄,喜喜庆庆的,看着就本分乖巧。
就她宋明瑜,穿个短毛衣,正好在腰身那收了线条,她这是过年呐,还是故意穿得这么妖精,为了吸引男人视线呐!
偏偏儿子何俊还就买这个野妖精的账,那宋明瑜走到哪儿,她儿子的眼睛都跟着转到哪儿。
王淑静开口就是怼:“看看看,咋了,你还喜欢上她了不成?!”
她还不知道儿子么,前头她发愁儿子老大年龄不成家,丈夫在家里提了一嘴宋明瑜的名字,何俊跟听到什么瘟神一样,说什么都不愿意。
他怎么可能喜欢宋明瑜——王淑静等半天却没等到儿子回话,她心一沉:“你怎么不说话?”
何俊吭吭哧哧的:“……妈,她长得比大明星还漂亮。”他越说越是觉得理直气壮,“你们之前骗我说她长得不好看,我才不肯的……妈,她好漂亮。”
“漂亮个屁!”王淑静心想漂亮又不能当饭吃,直接爆了粗口,她恨铁不成钢,“你爸就是个轴脑袋,说什么爹妈不在了干脆把人接回乡下来,也算是一门好亲事……我呸!俊俊,妈给你相看的对象才是最好的!”
何俊想起他妈给他相的那些女孩儿就摇头:“我不喜欢不好看的。”
“哪就不好看了?”王淑静觉得这儿子脑子也是轴的,“就上次那个倩倩,你去厂子门口看了一眼,不是回来说觉得她长得还不错吗?妈都给你打听好了,人家是福利社的,她爸妈都是铁饭碗!”
双职工家庭,何俊娶了老婆,也可以换成城市户口,还当什么农民,在村里天天闲溜达什么,而且岳父岳母又有人脉,女儿能送进福利社去,难道女婿就不能?
不都说女婿还当半个儿吗!
她倒不是不同意儿子和宋明瑜在一起,要是以前那会,宋明瑜爸妈都还在,还算得上是双职工家庭,再差也是个职工子弟。
她就是不满意宋明瑜这个社会青年的身份,儿子真喜欢,只要宋明瑜乖巧一点,别惹她生气,听俊俊的话,也就算了。
现在呢,没爹妈的破落户,还做什么个体生意,谁要是娶了她,那才是摊上了瘟神,倒霉透顶!
王淑静桩桩件件,算盘拨得叮当响:“俊俊,你听妈的,双职工家庭才好!到时候你俩把孩子一生,我就进城里帮你看孩子,咱们态度好点,亲家母能不给咱们安排个地方落脚的?”
何俊不想听他妈唠唠叨叨:“我就喜欢宋明瑜。”
王淑静干瞪眼:“你傻呀,你喜欢她啥!”
“我喜欢她好看,我就喜欢好看的,怎么啦。”何俊说道,“天天就说生生生,那跟丑女人生的孩子不也丑,我找个漂亮的不行吗!”
真是冥顽不灵,这是被野妖精迷了眼了,“哎哟,你这孩子——”
王淑静还想说何俊,儿子却怔怔地站了起来,目光看也不看她。
原来是主家又过来散一轮糖果,其他人忙不开,过来的恰恰好就是宋明瑜。
宋明瑜压根不知道这母子俩在背后嘀咕了些什么东西,她还惦记着等会的事儿。
今年来的人太多,双河按规矩就得做成坝坝宴。
但几个伯伯一开始没料到有这么多人,请的厨师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干脆就主动请缨,披挂上阵帮忙打打下手,做几个菜。
她脑子里想着等会要怎么和师傅打配合,面上就只是一层浅浅的客套笑容。
见何俊愣愣地看着自己,她把盘子还往前递了递:“你要吃吗?奶糖和水果糖都有。”
“要、要……”何俊像是游魂似的,“水果的,我要水果。”
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不会是得了什么先天疾病,说话说不利索吧。
宋明瑜莫名其妙地看何俊一眼,让他拿了个桃子味儿的水果糖,自己转身就走。
殊不知她走出去一截了,何俊还跟丢了魂似的,一直盯着她背影不放,要不是他妈扯着,人都不知道坐下。
后头更是连那水果糖的包装纸险些都没拆,就这么往嘴巴里丢,幸好半途回过神来。
何俊抿着嘴巴里那甜甜的桃子味儿。
他的心脏噗通噗通狂跳,离近了之后,那张漂亮脸蛋给他的冲击显然更大了。
尤其是宋明瑜看过来的那一眼,就跟桃子水果糖一样,也是这么甜,这么软。
要是他有什么机会能跟宋明瑜多说两句话就好了。
何俊低下头,又开始懊恼今天穿得不够时髦,他可是有一条乞丐裤,是现在最流行的,整个村里头就只有他有钱买,偏偏他妈今天不让穿。
那也没关系,何俊用力嚼碎嘴巴里的水果糖,宋明瑜还对他笑了,笑得那么甜美,她肯定对自己有感觉,不然怎么不见她去给别人送糖,反而是把盘子放下去了厨房?
何俊完全忘了,自己就坐在门边,他是最后一个拿到糖的人,反而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中,等会吃饭的时候,他一定要想办法和宋明瑜说上几句话。
他家条件那么好,他爸可是村长,宋明瑜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至于他妈说的那个对象,要是没有宋明瑜的出现,何俊觉得自己勉为其难也能将就一下,可现在看见了这么漂亮的,他可不愿意了。
……
拜年的人来来往往,堂屋、院子甚至大门外头的坝子里都坐着人,许多是双河本地的,也有从外地赶回来团年的,三五成群扎堆说话。
江家人又张罗着把坝子给空出来一大片空地来,桌椅板凳往外头放,用南城话来说,这是在架势,等会就要吃江家的团年饭了。
可就在这快到饭点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一阵热闹,随着嘈杂的人声,一对容光四射的母女挽着手跨过门槛,语气夸张,“太爷,哎哟,真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堂屋里还坐了一屋子人呢,众人就面面相觑起来,其实大家来的时候都会自谦说一句“晚”,可真晚到的却没几个,唯独这母女俩是一点不谦虚。
她们来得也未免太晚了!
厨房那边都开始轰轰地起炉子烧大火了,你们娘俩才来,这是来拜年的,还是来蹭席的?
最关键的是,来的人,身份还颇有些微妙。
有眼尖的人就发现了,竟然是宋明瑜的“血亲”之一——她姑姑宋娥,还有亲堂妹张萍萍。
江子琼迎了上来,笑容就有点不那么明朗了:“宋姨,萍萍,路上辛苦了吧,太爷在屋子里休息呢,先这边坐。”
她往厨房看了一眼,幸好明瑜这会儿不在,赶紧给江子奇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跟大伯娘二伯娘“通风报信”。
宋娥和张萍萍都穿得花枝招展的,那裙子长得快要拖到地面,门槛又比想象中还高一点,张萍萍跨过去一步,险些没刹住车,直接一脚踩在何俊的鞋子上。
“哎哟!”
“干什么呢,没长眼睛啊!”
张萍萍痛呼出声,何俊皱起眉头,就想破口大骂,在村里他可是横着走习惯了,谁也不敢招惹他,可他转念一想,宋明瑜这会儿人是不见了,万一什么时候回来呢?
到时候碰见他凶巴巴的样子,万一害怕他了怎么办?
何俊哼了一声,把涌到嘴边的脏话给咽了下去,低头去擦鞋子。
可还没等他动手,他妈王淑静就蹲了下来,“别,俊俊你别动,这鞋子踩了多脏呀,妈妈给你擦。”
何俊“哦”了一声,“你轻点,别整得我痛。”
张萍萍挽着宋娥的胳膊,不屑地撇了撇嘴。
土农民,一双棉鞋有什么好大声嚷嚷的,踩了就踩了,叫什么叫!
宋娥拉了拉女儿,江子琼又过来调和,两边看在主家的份儿上就这么算了。
宋娥这才牵着女儿到梨木凳子上坐着:“萍萍,来赶紧坐,刚刚没摔着吧?”
“没有。”张萍萍看了看左右这些老桌椅板凳,又看向地面,颇有些委屈,“妈,这地方好脏,我鞋底都沾灰了。”
这可是她从百货大楼买的运动鞋,是上海来的回力鞋!
张萍萍手摸了一把椅子的扶手,又嫌恶地掏手绢出来把手反反复复擦拭,“这椅子都不知道多少人坐过了,妈,这房子得有几十年了吧,真破!”
她把自己的裙摆往上拉了拉,“早知道就不穿裙子来了,我这可是蕾丝的,要是勾丝了可烦了呀!”
“没事没事,妈到时候找裁缝给你补,不行就让你爸再给你买一条。”
张萍萍这才喜笑颜开,又皱着鼻子倒在母亲怀里:“妈,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爸了,还有花园里的小花,我今天还没和它们说话呢,珍妮一定等着我回去陪她。”
她的语气里颇有些怨念,宋娥赶紧哄女儿:“咱们吃过团年饭就走,萍萍乖,忍一忍。”
“你爸不都说了吗,等回去,带你去国营饭馆下馆子,咱们再去百货大楼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这双运动鞋我穿腻了,我要小皮靴!”
“好好好,爸妈给你买。”
张萍萍眼睛一转,见江子琼过来,就把人叫住了:“子琼姐,你怎么还穿去年那件棉袄呀,都过时了,城里不穿这个样式啦!”
江子琼有点不想搭理她,但又看在她是客人的份上,还是勉强忍住了火气:“你年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挺好,我们这个年纪不兴这个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有礼貌的人,就应该已经听出来她话里的忍让和不愉快了。
可张萍萍是什么人,过门槛绊脚,都要嫌门槛高的人,她压根就意识不到江子琼不高兴,“子琼姐,大家都知道你年纪大,不敢穿漂亮衣服,可是你自己不能这么想呀。”
她站起身来,优雅地转了个圈,“你看我身上这个,就是我妈特意在裁缝那订做的,迪士尼公主裙,还有蕾丝边儿呢,多时髦呀!”
江子琼想翻白眼了,幸好张萍萍在她耐心耗尽之前,就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只不过这次的话题,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对了子琼姐,宋明瑜没回来呀?”
张萍萍的表情有一些骄矜,有一些得意:“我听说她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呢,子琼姐,真的假的?”
张萍萍不喜欢宋明瑜,准确地说,她最讨厌的人就是宋明瑜。
每年大伯家来她家走动,都带着宋明瑜,在她眼里,宋明瑜又穷,又土,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根本就不配站在她面前。
可大伯却乐呵呵地夸自己女儿漂亮,还说姐妹俩有姐妹相,给张萍萍气了个半死。
和她有姐妹相?!
宋明瑜也配!
不过,这种厌恶和抵触,在知道宋明瑜爹妈都死了之后,又变成了可怜和同情。
她不介意给自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堂姐,一点点友好的表示。
“其实我家里有好多好多我不要的旧衣服,我爸都让我丢垃圾桶,但是我听说宋明瑜买不起衣服,我就留下来了,这些都可以送给她,可惜她没来。”
江子琼还没说话,宋娥开口了,“你明瑜姐又没工作,肯定没回来呀,南城回来一趟那么贵。”
“而且——”她看了江子琼一眼,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你明瑜姐心都是薄凉的,跟我们这些亲戚平时都不走动,更别说这边——”
“哎哟,子琼,你看我,说话就是太直了。”
你说话是直吗?你那是阴阳怪气!
江子琼“呵呵”假笑:“明瑜比你们早回来,人手不够,她主动去厨房帮忙了。”
张萍萍脸色一变:“帮忙?我妈还是她亲姑姑呢,都没见她来给我家帮过忙——”
张萍萍撇撇嘴,宋娥假模假样地拍了女儿一下。
“萍萍,不许这么说你堂姐,你堂姐又没有别的什么本事,工作都还没落实,一个待业青年,不去厨房帮忙烧火,她还能做什么呀?总不能在太爷家吃白饭吧!”
她转过来,笑意盈盈的:“子琼,我这回在南城特意买了点特产,专门给你们送过来的!”
“鸡蛋糕,江米条,还有罐头呢!”
“这罐头还是厂里头发的福利,你们肯定没吃过,等会我教你怎么开罐头。”
母女俩一唱一和,那叫一个配合得天衣无缝,江子琼敷衍了几句实在待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直接溜号。
她亲妈二伯娘只好硬着头皮去待这两个客,江子琼自己缩到了后厨,跟过来打杂的江子奇抱怨:“这母女俩到底是几个意思!”
江子琼自认是宋明瑜的半个姐姐,她是特别讨厌宋娥这一家人。
不只是她,整个江家都很讨厌她们。
“上回明瑜爸妈那事儿,她们就找借口不肯去,三推四请的,太爷亲自去说,她们都还是敷衍。”江子琼说道,“这还是亲人吗?这是仇人吧?”
“所以你没看见,当时太爷在家发了多大火。”江子奇回想起来也是一肚子气,“咱们家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最后还得太爷一大把年纪了跑去南城。”
太爷是放心不下,建民家就这么两个孩子,血亲都这样感情淡薄,以后两个孩子哪来的依靠?
别人不来撑腰,他给明瑜也得把这个场子撑住。
江家不姓宋,却是唯一一家作为主家,操持宋建民两口子后事的。
两个伯伯忙前忙后招待,太爷亲自坐镇灵堂,和每个来吊唁的宾客行礼走流程。
可宋家什么态度呢?
“平时年景不好的时候,咱们江家的门槛可迎不来这两位贵客。”江子琼讽刺道,“这两个今天来就是不安好心。”
要说是来拜年吧,自己带着女儿来,姑爷是一句话不提,而且开口闭口就是“你们双河”,“你们乡下”。
张萍萍那态度,更是让人火冒三丈。
“她们俩不是来给咱们家拜年的,也不是来吃团年饭的。”
江子奇和妹妹对视一眼,这对堂兄妹一针见血:“就是来找咱们炫耀的!”
“一会儿说她裙子,一会儿又抱怨咱们家房子老。”江子琼,“我就不信了,她在城里住的是啥不得了的地方,连鞋子上沾了灰都要嘀咕半天!”
而且还来得那么晚。
江子奇也烦:“这边都准备开席了,人头都定下来了,她俩才来,怎么,就差咱们江家一顿饭,不吃非得饿死啊!”
偏偏江家又是体面人,根本做不出来把人撵走这种事。
“你等会盯着点,说不准是冲着明瑜来的,要是她们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就拦着,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把气氛给搅和了。”
“当然,我记着呢!”江子琼重重地点点头,“谁要是砸场子,或者是给明瑜气受,看我不狠狠教训他一顿。”
今天是江家做东摆宴席,不长眼睛的等着瞧吧就!
……
宋明瑜并不知道背后的腥风血雨。
她在厨房里头跟着江家请来的坝坝宴大厨一起做菜,别有一番新鲜体验。
什么菜先上,什么菜后上,哪些菜要放在一起处理,蒸、煮、炖、炸、炒,那叫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
宋明瑜平时鲜少能接触到一人全能,还管理得条理清晰的厨师,当然佩服得不行。
殊不知这坝坝宴大厨对她却是更加惊艳。
开始主家带着这年轻姑娘来,说什么帮他分担压力,他还想着这江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硬是要在今天这团年饭上让后辈练手,各种担心单子恐怕要失手。
谁知道宋明瑜戴上围裙袖套,接过菜刀砧板,就显出了真本事,切丝、切片、切丁、改花刀。
无论他有什么要求,这姑娘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能完成得漂漂亮亮。
她连豆腐都敢切,切出来的细丝儿连他都赶不上!
关键人还特别灵性,见他忙不过来,主动接过了他不少活儿,洗料、备料,动作行云流水。
宋明瑜揽了几个菜过来自己做,大厨最初还盯着她做,等一道尖椒鸡,一道毛血旺出锅,他就放心大胆地把土灶分给了宋明瑜一个,让她自由发挥。
这姑娘有真本事!
坝坝宴,形如其名,就是在空地的坝子上摆上好几桌,来太爷家拜年的所有人要一起吃一顿饭,这才算是拜年仪式的圆满完成。
这席上的菜自然就有讲究,甜咸烧白、粉蒸肉、蒸排骨、蒸猪肘子、夹沙肉……这一系列叫九大碗。
还得有其他南城本地的地道菜,什么回锅肉、尖椒鸡、水煮鱼、泡椒鸡杂……反正大肉大荤,这一天是必须要有,新鲜杀好的年猪齐上阵,吃的就是个新鲜美味。
大师傅忙完要回家,宋明瑜摘了袖套取掉围裙,她也是这场宴席中的一份子。
位置是早就留好的,却离着宋家母女俩十万八千里远。
太爷笑呵呵地招呼她坐过来,和江家人一起坐主桌。
最上是太爷,左右是三婆、大爷爷两个孩子,大爷爷下去是两个伯伯,三婆这边下来是两个伯娘,再往后,她在中间,江子奇、江子琼,一左一右。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姓江。
江子琼让她放宽心:“言川跟圆圆她们在一桌的。”单独列出来的“儿童桌”,在堂屋里吃。
“我不担心言川没地方吃饭,我就担心他吃得太多,等会桌上都没得吃。”宋明瑜调侃,“我家猫都怕他抢饭。”
江子琼笑得不行,轻推她一把让她赶紧吃饭:“这一桌子菜,你一个人都贡献了三个,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多吃点。”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我会做饭,就当时锻炼锻炼手艺了。”宋明瑜说道,“在小饭馆里一口气可用不着做这么多。”
她提小饭馆的事儿,江子奇也凑过来了:“刚光听你跟太爷说你在南城开了个小饭馆,具体怎么样,还行吗?”
“大伯和我爸回来说起你,我们都很担心。”江子琼说道,“哥还去问了几个地方,招工都有点苛刻,没能找到特别合适你的。”
“不用担心我,子奇哥,子琼姐,我这边真没问题。”宋明瑜心里熨帖,“现在改开了,大家都支持个体户创业,我的小饭馆生意还不错,挣个生活费,还有言川的学费还是没问题的,真的。”
兄妹俩还担心她受委屈,宋明瑜特地强调没那回事。
再她这一身打扮,颜色鲜亮,一看就是新做的,这对堂兄妹知道她没说谎,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行,你过得好,咱们大家都开心,来,吃饭!”
一桌子长辈,都招呼宋明瑜多吃一点,这个说夹沙肉甜,那个说粉蒸肉香。
长辈们的爱护很沉重,宋明瑜碗里头差点垒起小山包。
还是大伯娘看不下去了,笑着让大伙收收“热情”:“让明瑜自己吃,明瑜啊,你慢慢的,不用那么急。”
二伯娘还给她倒果汁,“都是咱们自己榨的甘蔗汁,新鲜。”
甘蔗甜,搪瓷杯子里装满的更是江家人的温情,宋明瑜就笑:“我不是小孩子啦。”
“这话怎么说的,咱们都看着你长大,十八岁是大姑娘了,在咱们这儿,还是小孩子。”
“就是就是!”
吃到一半,太爷慢慢地站了起来,按照南城团年的风俗,主家得端杯子挨桌敬茶。
但没人会让长辈一个人,太爷领头,整个主桌的江家人都要跟着一起。
宋明瑜原本缀在最后,一桌子人都去,她当然不好一个人坐在那,谁知道太爷却慈祥地把她叫到身边。
众星捧月,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太爷带着笑容介绍,“这是建民家的老大宋明瑜。”
竟然是主动介绍起了这个后辈。
这些坝坝宴的客人也都住双河附近,对宋明瑜可能没印象,却对她爸宋建民很有印象。
就有人好奇了,“哎哟,建民家的……那你现在是顶替你爸的位置在针织厂上班?”
“没有,我开了家小饭馆,做个体户。”宋明瑜大方地承认,“没有进厂。”
个体户三个字,像是沸水落入了油锅,一下激起了叽叽喳喳的讨论。
“哎哟,这怎么不进厂呢,进厂日子可好着呢。”
“咱们双河谁要是能进厂,那都是天大的喜事,你放着厂子不去,做什么个体户呀?”
“啥饭碗都比不上铁饭碗不是?”
太爷笑呵呵:“女娃子一个人,要养自己,还要养弟弟,没人帮扶,确实不容易!”
“但是她有志气,当个体户,自己挣钱自己花,我觉得挺好,进厂子也好,只要是靠自己,什么都好!”
“咱们双河出去的女娃子,就是要有这个能力。”
上了年纪,太爷说话慢悠悠,也没什么火药味,但是一字一句都很经得起推敲。
没人帮扶,这个没人,是在说哪个?
说她有志气,当个体户……那又是谁没志气?
虽然大家不知道太爷说的是谁,但是大家都懂了,太爷不是带着这年轻姑娘认人。
这是要给她撑腰,不让别人乱说话!
太爷的确抱着这种想法,建民走的那会,他就意识到了宋家这个地方亲情凉薄,指望不上。
连亲大哥的后事都甩手不管,留下的两个孩子更是从不问津。
宋家人根本就不会对明瑜姐弟俩好。
这些话,他平时很少说,作为村里的长辈,他说的话,很多时候就是一种表态。
可是今天宋家来了人,这个态,他干脆就表了。
宋明瑜姐弟俩身后不是没人撑腰,他不会,江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明瑜受委屈。
宋明瑜心里温热。
其实她并不在乎宋家人的看法,就靠她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得好。
可是谁又不希望,有人能站在自己这边呢?
无人在意,宋娥脸色僵硬。
江太爷说这话什么意思?
是在针对她?
毕竟今天整个宋家就只有她宋娥一个人来。
宋娥可不是什么能忍的性格,忍不住,她就出声呛了:“太爷,我反倒是觉得当个体户没什么前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宋娥抬起了下巴:“太爷,你是太久没离开双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像明瑜这种没进厂的个体户,女娃儿还好听点,叫社会青年,男娃儿那叫街溜子!”
“谁家出了街溜子,那都是要抬不起头的,就是班上有同学家里面做个体户,大家都不肯拿出来说,因为丢人!”
“我们家萍萍,以后再怎么也要进供销社进粮站,端铁饭碗的。”
“妈,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说这个嘛。”张萍萍依偎在妈妈身边,冲宋明瑜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供销社和粮站,随便哪个宋明瑜也进不去!
宋娥语重心长,“明瑜,我好歹也是你姑姑,你爸妈不在,我这个长辈,是看不得你走上了歪路子!”
刚刚跟宋明瑜搭话那个大嫂就惊了,啥,你是宋明瑜姑姑?
再一联想刚刚太爷说的话,哦,搞半天嘴巴里说“没人帮扶”的人,就是这个女人哇!
她下意识去去抓碟子里面的瓜子,这下是有好戏看了,就是不知道宋明瑜看起来那么年轻,能不能扛得住这种场面哦?
这个大嫂的担心也是江家人的担心,江子琼嘴巴一张,就要帮她明瑜妹妹说几句公道话,宋明瑜却脸色都没变,笑吟吟开了口。
“确实,姑姑你说得有道理。”
宋娥矜持地点了点下巴,宋明瑜又说道:“既然姑姑你觉得个体户没面子,要不这样吧,你帮我安排个工作?”
“系统部门我不挑,有奖金福利是最好,不行能坐办公室我也能接受,姑姑,这种工作你能不能帮我安排?”
宋娥脸上的笑容一僵。
宋明瑜是在做梦吧?真要有好工作,她肯定给自家女儿萍萍安排,怎么可能轮得到宋明瑜!
“你说什么胡话呢,呵呵,你学历不够,顶多……顶多就进厂里头当个临时工!”
宋明瑜笑容不变:“是,我就是个职高,萍萍……好像是技校?”
技校还不如职高,培养的都是一线工人,而且还得去定向的单位上班,“毕业出来应该在机械厂……还是轴承厂?”
哪个显然都是张萍萍不肯去的,宋娥脸色不太好看,张萍萍直接就叫起来:“你没爹没妈的,当然没人管你工作,我爸妈疼我,才不会让我去当工人!”
席上的不少人都是各个工厂的工人,旁边看戏的大嫂不高兴了,她男人还是仪器厂的呢!
“哟,你还看不上工人啊,就你这么娇娇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你去车间里头,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就是啊,这孩子说话也太难听了。”
“真没礼貌,一桌子长辈呢。”
张萍萍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本来她妈一大早把她叫起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还以为是要去饭店吃饭,谁知道却是到了双河这个乡下来。
乡下就乡下吧,在张萍萍眼里,让这群土包子好好羡慕羡慕自己也不错。
可谁知道,事情根本就没像张萍萍想象中那样发展,宋明瑜过得那么惨,她还有脸跟自己吵架,这群乡下的土农民,还说她没礼貌!
他们怎么敢——
张萍萍咬着牙骂,“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亏我妈还花钱给你们送年货!”
江子琼早就忍不住:“我们家还真不稀罕你那个年货!”
也不知道是把谁当傻子耍,“鸡蛋糕和江米条满大街都能买到,说什么罐头,就是小厂子出来的杂果罐头,里头的水果都烂了边儿了!”
江子琼火力全开,转身就去堂屋里把包装好的礼盒提出来:“你和你妈还好意思说人家明瑜是个体户,不体面,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人家送的什么!”
满坝的人都震惊了!
“这不是南城奶粉厂的营养奶粉吗?一袋听说就要十几块钱,我上回生病住进卫生院,说是吃这个养人好得快,可是太贵了,我都舍不得买来吃!”
“哎哟,你看这个,南城罐头厂的猪肉罐头、柑橘罐头,这个包装……这是出口流水线上下来的高级货呀!”
吃瓜群众们兴奋地点评,“协盛隆的萨其马、蜂蜜蛋糕,陆稿荐的卤牛肉!”
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瓶浑身透亮的五粮液!
这么大的阵仗,别说是走亲戚了,就是亲爹妈来了,这家里也不见得能摆上这么多东西啊!
光是那瓶五粮液,就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这得专门有票才能买到。
“就这么一瓶,要两百多块!”
乖乖哟,这叫不体面,那他们是什么,渣渣吗?吃瓜群众议论纷纷,忍不住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宋娥母女俩身上——
“鸡蛋糕,现在连家里头小孩都不爱吃了,谁还拿得出手送人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那边,都是讨厌的人上门来,才把江米条放盘子里,你猜为什么?江米条它不容易坏,正好放里头凑数!”
最绝的还是杂果罐头,要是说前两个都勉强还能算是小吃零食,这一个招牌显然是对比最强烈的。
一个是南城罐头厂的拳头产品,名声都打到国外去了,一个却是不知道哪家出的杂牌小罐头……论做工,论品质,论价钱,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宋娥刚刚不是还跟咱们吹她家住小洋楼的,就送这些,我看了都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