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为她簪羽向你求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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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诀的手心抚着树干的外衣,树身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战栗颤抖着,应合脚下地面中的心跳搏动。

心脏被埋在这里多久了?

她是哪一天忘记的,是不是他们分开的那一天呢?

尘尽拾也无法回答,只是眸色越来越清晰。

太多疑问被尘封在时间里。

而时间,恰恰是妙诀现在拥有的东西。

空气微微凝滞,天级时灵骨开始缓缓运作,青翠浓厚的灵流从少女纤细的指尖浮现,沿着她的掌纹触摸树的脉络与年轮。

四周的天衍国宫人全都看呆了,怔怔地簇拥在远处,一时不知道到底是神树显灵了,还是郡主成了神仙。

外界的目光妙诀已经完全感受不到。

因为这一次,带着天骨回到树前的她,终于看到了自己作为树的时间……

原来远远不止十年,原来不是一闭眼再睁开就成了一棵树。

他们早就一起在这里了。

尘尽拾紧紧站在她身侧,命运的指引让他觉得口干舌燥。

少女紧闭双眼,挥动着灵流,识海之中那座年轮的木纹开始一圈圈被抽页,像是滚轴一般旋动,一幅拉直绵延的画卷便展现在眼前。

百年光阴从此刻翻阅前篇,像是一本漫长的折页画,让她清晰地看清何为因果,何为原委。

一切如

草蛇灰线,能够找到唯一的她,一定已经达到天骨之界;而只有天骨,才能看得见这棵姻缘树百年生长的脉络轨迹,看见她被一颗心捧起的起点——

时间,就是一棵树的注脚。

妙诀到最后几乎拥抱着自己的树身,被光阴的隙风吹开了额发,闭眼看见那画卷上的一页页。

当前这一页,是高耸伫立、被天骨支撑的姻缘圣树。

向前翻阅,是曾经还会被道坛遮挡阳光的纤瘦小树。

再向前,向前,她看到自己第一次抽芽时的样子。看到她第一次破土而出的细雨。再向前,看见她尚且是一颗种子……

再向前,她终于看见时光深处,深埋土壤里的一颗心脏。

就在她站立的地方。

在她的正下方。

妙诀抱着树的指尖开始颤抖起来,又被一双温凉的手掌紧紧握住。

所以……她以为自己独自承受的十年间,他的心脏也陪着她。

妙诀看见了那一页。

金乌的心脏,如地底灿阳。

即便闭着眼睛,也被那光芒刺到几乎流泪。

他的心脏血管延伸如根系,流淌的血液成为她的养分。

是他的情感让种子发芽,是他的姻缘让他们两个人……天衣无缝地融进了天命情劫之中。

然后给亡族灭种的家人,找到了一条路来。

光阴画卷渐渐消散,妙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尘尽拾垂眸。

“嗯……”妙诀几乎脱力地被他扶住。

冥族不死不灭,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无论受到何种程度的磋磨,都还能复活。所以,心脏是对所有形态各异的冥族都最重要的脏器。

……唯有烬骨金乌。

他的一滴血、一根骨离体之后都仍然存在,他是幻化万千的灰烬,即便没有心脏,也能活下去。

所以当他想要给她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他可以孤注一掷地奉上自己的胸膛。

但那时的妙诀根本无力守护那颗心,而唯一已经看懂了未来东方家会做的事。

于是她带走了心脏,央五代替她藏在了四環的地底,让唯一彻底销声匿迹,由此保存了冥族最后最重要的一股力量……开始了百年之局。

可时至今日,妙诀已经明白,其实唯一并不确定能成功。

因为只有妙诀达到天骨,只有她心里的这棵树真正长成了,她才能看得清自己站立在何处,才能看得见这一路时间的轨迹,因此唯一从未在她的识海中提及半句自己。

就像被灵骨限制封存的记忆,在妙诀无力改变任何的时候,让她知道真相,只是一种残忍。

唯一只是等待。

等着长大后、长成后的孩子再来找到她,如果妙诀没有回来,说明她的天骨没能走到力挽狂澜、救回苍龙的地步。

那么,她也就不必知道这些……这么沉重伤心的往事。

妙诀扶着树干,呼吸颤抖几息。在识海中轻轻喊她。

系统微顿,但声音仍然平稳如常,语气隐隐有了一丝欢快,却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系统”。

“男女主已经到场了哦!他们发现琅環仙庭竟派人销毁他们的姻缘树,误以为自己的爱情为天道所不容,一边对抗仙庭,一边心中绝望……”

妙诀无法碰到她也无法看到她,只能徒劳地在心里用力点着头。

我明白,我明白了唯一姐。

你彻底把自己修饰成了天命情劫的一环,伪装成“系统”,是因为系统只需要“播报”,只需要“传达”,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从不真正触碰其中的因果,也就不会与天命印产生任何共振,不会被琅環发现。

她成功了。

然后就这样静静地看自己的布局如愚公移山般前进,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果。

可妙诀小时候听八姐姐说过,在最初的最初,唯一其实是一条活泼的大蛇。

她从祖石中诞生时,身边还没有任何伙伴,天地海阔是她一步步自己丈量出来的,等到不二出世时,她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个族群。但她并没有带大不二的想法,这个外表凶残的火麒麟其实温吞柔和,一直被她欺负到苍三出世,从此冥族才有了养育下一代的传统。

而这条活泼的大蛇再也不能活泼,连自己的声音都完全改变,就像是蛇的保护色,完美让自己守护了百年。

系统仍然在尽职尽责,仍然笑着,只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堵塞:“请尽快解决虐点哦——”

她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为小姑娘缔造时间之骨的过程中,会被天命者反复划伤。

也没想到那个臭小子介入得这么不凑巧,偏偏对立,又如此相逢。

可她看见最小的男孩行走世间找出所有族人,看见最小的女孩成就了天级时骨,她几乎是感恩地看着他们长成这样。

妙诀也笑着捂住眼,“好。”

唯一将自己彻底藏进天命情劫直到最后一刻,可前路仍是一片晦暗不明,她依然只做一个“系统”。

就像遥远记忆之中那雪白的发丝掠过山巅,一张明媚的脸,总是忧伤却又认真的样子。

于是妙诀仿佛听见了她心底的喟叹。

——很抱歉我不能对你说出最亲昵的称呼,但是妙妙,我知道你是妙妙,现在你也找到我了。

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那天这糟糕的、让我愧疚的树生终于倒塌,我终于在年轮开始轮转的那一刻来到你的耳边,对你说:

“恭喜你终于死了。”

恭喜你终于能开启新生。

恭喜你终于走向全新的世界。

妙诀彻底松开手,半靠在尘尽拾的心口。

脚下的心脏还在跳动,白衣青年低头眸光深热看着她。

四目相对,姻缘树下。

年少的心跳一下子涌到眼前,在彼此的胸口逐渐同频。

妙诀仰头望进他的桃花眸。

她想,究竟是她生长于他,还是他栖息于她呢?

总之这一辈子,他们是注定要如根系一样缠绕在一起了。

妙诀轻轻叹气:“唯一就在树下,你的心脏也是。”

简简单单没有始末的一句话,就足够聪慧无双的大反派想清楚一切前因后果了,尘尽拾垂眸低笑起来。

虽然有关那一天的记忆仍然有未明的细节。

比如妙诀是如何将心脏交给唯一,又是怎样变成这棵树……但此刻的尘尽拾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他眼底烧着光亮,唇角一点点勾起,“……嗯。”

妙诀却根本笑不出来。

如何解放唯一、拿回心脏,全都是新的问题。因为他们几乎已经和姻缘树融为一体,是姻缘树的源头,于是这变成了二选一的难题。

尘尽拾攥紧她的手,勾着唇角,“愁什么?解法已经来了啊。”

东方耀天呼啸着冲到天衍国上空,强悍的风灵刃挡住了围阵的琅環众人,对为首的东方夜海更是毫不客气地愤怒咆哮:

“你们动摇我们的道心也就罢了,安敢动姻缘树的主意?!”

“这是我与秋儿的定情之地,就算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已经狼藉不堪,也只有我们能动……!!”

这已经是天命情劫的最后几步了。

琅環天命印完成在即,怪不得仙庭如此之急,要把溯时之力这个巨大的变数彻底扼杀。

尘尽拾提醒她:“天命情劫结束之时,你这棵树就长好了。”

这人眼底说不出是在笑什么,可是波光潋滟,此刻不再像是要给男女主的爱情制造困难的大反派,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宿命里彻底开屏。

妙诀一顿,也跟着反应过来。

等到天命情劫全部完成,她的灵骨就会晋升到最后一步,越过玄骨的门槛。

当她心里的树彻底长成,她即是巨树,这棵姻缘树身其实也就不再存在。

到那时,唯一就能解脱。

他的心脏也可以。

妙诀看向东方耀天和公玉秋,那就需要男女主真正走向结局。可这一次,热衷于搅动虐恋的大反派却丝毫没有再管他们俩。

因为尘尽拾已经知道了。

重要的姻缘不是他们,而是……

于是他在这样被人当做灾厄、被到处围追堵截、心脏空空、前途不明的时刻,依然觉得生机盎然。

东方夜海心中焦火丛生。

他携着众仙进入天衍国,本来是最好的时机,却被东方耀天横插一脚,急火攻心只能强行耐下性子暗示:

“耀天,你先冷静下来,明主有令,要将危害苍生的巫乱之树抹除,你看,你二人虽以此树定情,却情路多舛、充满坎坷,岂不是此树的晦气不祥所害?”

东方夜海眼神阴郁地瞥了眼树下的那两人,他大哥已经直接被苍龙劈废,就因为这个女人,因为这棵树!

他已接到明主的纸鹤,知晓了其中缘由,天命印落成在即,今日他必须解决冥十,除掉这棵树。

东方家的长辈、他的叔伯姑舅们早已德高望重,不愿沾染天命印的因果,因为那会影响他们在天命印中达成的愿景。

其实东方夜海本也不用出手,可眼睁睁看着东方远山化作焦炭,他心中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已经被研磨成粉的东西还能活过来?凭什么已成定局的事还能翻盘?凭什么冥族已经被磋磨百年,仍然能有这种震动四野的力量?

只有失去回溯之力,这一切就能拨乱反正。

“耀天,你看啊!”东方夜海指着姻缘树下的香台,“这棵妖树已经成了民间的信仰,得供奉香火,可她根本不能保太平!只会危害苍生啊——”

他也算摸清了天命者的大义路数,说的话完全踩中了他们两人的心坎。

然而公玉秋的目光看向大陆,被诸多灾变吸引了目光:“值此之际,你我皆应帮助百姓,祓除灾厄,诸位仙人既有此心,速速与我一起出动——”

东方耀天眸光猩红,举起刀尖:“绝爱之后,你我各奔西东。”

公玉秋再次含泪:“东方耀天,难道你看不到百姓都在受苦吗?到底是你的情爱重要,还是苍生重要?!”

狂乱的风灵和水灵流完全挡着他们,根本无法去攻击树下的两人。

东方夜海脸色铁青,他真的没空跟东方耀天和公玉秋闹了。

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明示,“耀天,明主一直在等你,他对你寄予的厚望,就连我都不曾……”

“什么明主,什么父亲!”东方耀天忽然慷慨咆哮:“琅環除他之外已无環墙,我终会消除他的最后一层仙阶壁障,带来平等——”

尘尽拾的眉梢忽然一扬。

他倒是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东方千业从未真正显形。

他如此渴望唯一的始祖之力,如果有唯一在,他对祖石的掌控将会百倍不止,可他明明知道了姻缘树的渊源,却仍然只是派了这些杂碎来。

是太放心金乌实力有损,还是……他自己无法走出零環?

“我们可以去杀东方千业了。”尘尽拾思索两秒,低头悄悄告诉妙诀。

妙诀扶着树干,很焦虑:“可是唯一还在这里,还有你的心。”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是在我心上长大的小树苗。”他笑得神气四溢,唇角殷红,“我当然要对你负责。”

尘尽拾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

东方夜海一直在紧紧观察着冥十的反应,再也不能错失机会,他眼珠一转,忽然对东方耀天和公玉秋惊叫:“你们看,灾情扩大了!”

同为风灵之属,东方夜海乃是玄骨之级,他指尖轻轻拨转,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不绝的“嗡嗡”声响。

越来越近,笼罩在夜色中。

“是、是虫灾!”

“虫灾降临了?!”

公玉秋两人神色一凛,见百姓惊慌逃窜,终于分散了注意力。

天命者不再挡道,众多东方家的人瞬间冲向姻缘树下的尘尽拾,剑尖明确,直攻他的心口之缺。

东方夜海指尖再一动,大陆生起的万千蝗虫便在风中全部涌向姻缘树,像是虫翅组成的狂暴风眼,眨眼间就浓云一般涌到了树前。

东方夜海隔着虫潮眯起眼睛,冥十明明残缺明显,内府也有伤,怎么还是这么泰然自若?

妙诀凝住识海顶芽,却见旁边的白衣青年抬起指尖,语气闲适:“干什么?这种虫子我可不吃啊……”

尘尽拾平静地合拢掌心,嘀嘀咕咕:“因为我要吃的虫子只有一只……”

失去红痕胎记的指腹显得异常苍白。

妙诀有点恼火地想说什么,一簇焚烧着的、乌色透红的翎羽却出现在他掌心之间。

四周嗡声如海,场面极为不祥。

这捧乌红的翎羽飞跃到了树顶,而后瞬间如羽倾洒,自上而下为整棵树穿上外衣,将这百年之树、树下之魂、他的心脏全部笼罩其中。

当这棵树化作完全的玄灵骨消失那天,这件翎羽就会穿在她的身体里。

“所以小树苗,你再长高一点点——”

就能穿上我的羽衣了。

“北泠冰衣算什么,冻得你直哆嗦……”尘尽拾小声嘀咕着,丝毫不顾忌地下的唯一会不会听见。

他眼角眉梢都是复苏的春天,眸光潋滟生辉,在今天确定了一生的事。

妙诀像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那根翎羽和他指尖红痕有关?

尘尽拾丝毫不解释,只是在晦暗光线中看她,“现在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带你飞回琅環,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他想从这头亲到那头。

妙诀心头一跳,然后越跳越快,好像已经被他眼神亲了好几遍,“你、你干什么?”

“还不明显?”

在看清血泪包裹的真心之后,反派再次露出如沐春风的恶劣笑容,唯有语气藏着虔诚。

“我在向你,求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