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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本就如深渊的胸膛之内,最后的高墙也坍塌成废墟。
疯狂的灰尘满腔四溢,尘尽拾张了张唇,可是发不出声
音。
妙诀只觉得身后的人寂静得可怕,气压也低到如坠深海。
嗯,可能是在和她冷战。
于是她也赌气不回头看,掌下的回溯之力完全释放,苍翠笼罩如荫。
做一棵树。
做一棵树。…
尘尽拾的桃花眼紧紧盯着她挺直的后脊,领襟上雪白纤长的脖颈藏着淡青色的血管,他茫然而又仓皇地仔细看着每一寸。
从人,毅然化作一棵树。是因为看到了他从未示人的鸟翼。
在那段记忆的碎片中他终于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迟来百年。
他好像应该欣喜若狂。
可心脏怎么剧痛无比。
少女闭着眼睛,额角到唇边绷紧。
天骨爆发出激烈的灵力气场,显然是正在动全力。
能诞生冥族的祖石的确存在如大千宇宙,力量非比寻常。妙诀拨动年轮上的顶芽时,明显感觉寸寸阻力,自己仿佛洪荒中逆行的方舟。
可时间才是最不讲理的力量,她终究一寸寸地推着它,繁复古朴的象形符篆开始隐隐浮现,化作颠倒轮转的的图案。
最后沿着巨石表面几乎并不存在的缝隙纹理,回到了诞生金乌的时刻。
以烬十存在的时间,将它彻底复原。
当環墙消失,眼前就是真正的…他们曾居住过的祖地。
妙诀的天骨停止嗡鸣,慢慢抬起头。
在这座百年迷宫之心被打开的那一刻,四海震动,她听见苍龙似长吟,麒麟在低吼,听见哥哥姐姐们难掩激动到不太顺畅的咆哮与欢呼。
是妙妙,只有她的力量,只有她能做到……
幽幽的白玉石壁障消失,如今的祖地模样终于向他们露了出来。
眼前却是蒙昧一片,似河海又似浓荫。
赤霞依稀坠落在地,和瓦蓝天色撞成一片,浓绿交织在其中,金光冰白间或如裂纹游走,完全是一副混沌氤氲的画面。
仔细感受,才发现这竟是所有灵属交错的庞大灵场……十种灵属纷杂地糅合在一起,掩去了脚下的土壤,远方的山川,还有他们一手搭建的村庄。
四下各个方向一时寂静,所有人都没有贸然动弹。哥哥姐姐们看到之后一定很失望。
妙诀深吸一口气,她大概知道该如何让这些灵场消散,但这就需要身后那个人。
妙诀的耳朵尖动了动,可是从刚才开始,后边就莫名彻底没了动静。
看来冷战得很彻底。
但妙诀觉得自己生气得有理有据,她只是不愿意他继续把自己掏空成填不满的血窟窿,而且,她明明也付出了很多很委屈啊——
妙诀不满地回头。
这一眼,却撞上一双通红到可怕的眼睛。
乍看之下那双眼睛还是镇定的,可黑色瞳仁里像是有万千余烬在浮动碎裂,尽管他的唇角抿到平直,竭力保持平静。
可那看上去,仍然像是一个近乎崩溃的神情。
指尖红绦带来的尘埃碎片已经全都消散,他根本无法从那一段记忆里回神。
恰恰站在祖地之前,恰恰在一切开始又结束的地方。
他因为自己的心脏供养了她的长大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原来她就是……为了他而成为一棵树。
尘尽拾哆嗦着抱住胳膊,像是努力收拢羽翼,掩盖自己迅速坍塌的样子,碎玉般的声线已是语调崩溃:“…妙诀。”
他怎么办?
原来她这棵树的每一秒,他都欠她的。
天命情劫中的每一刀尚且能用骨血伤痕还她,可如果她在一开始就对他如此珍重,他要怎么再拆碎自己还给她?
妙诀愣了愣,然后也抱着胳膊看了他半晌。
最后叹了口气,伸出柔软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拍拍他的翅膀。
“我知道你很激动,”妙诀很识大体地不和他闹脾气了,“百年没有回来,我也很激动……但你看看这里现在的样子,已经变成了东方千业五行混沌的炼化炉,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恐怕就是……”
话未尽,忽地被拉入滚烫怀抱。
密不透风地把她压在胸腔之上,像是竭力填补心口的破洞。
妙诀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好像不是在和自己冷战。
这只鸟明明没有心脏,可他贴着她脸颊的颈侧之上,脉搏跳得剧烈极了。
那样仓皇跳动的力度,就好像已经走投无路的归鸟,只是喃喃自语,“我飞回来了……飞回来了。”
他的栖木。
她留给他的栖息之地。
妙诀从他的肩旁勉强抬起头,不明白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怔忪于他发红的眼尾。
尘尽拾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身下腾起了无穷无尽的汹涌灰烬,追着二環之内所有杂糅的灵属吞噬过去。
混沌之气被他一寸寸清理干净。
这一刻,他们终于看见了远处的花园,钟声正在其中叩响。
而脚下,已是熟悉的地面。
…
祖地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曾有群山环抱,空谷生花,水潭鱼跃,青草绵软如绒毯,簇拥着一片僻静村庄。
尽管那座山村已经不见踪影,可真正的故土气息随风送入鼻腔,空中仿佛传来那些年自由回荡的山音。
暌违已久的人啊——
踏上旧地,是否就算回家。
通天彻地、飞山下海的巨兽集体缄默,竟然许久未有声音。
等引颈的银狐回过神来,抬了抬爪子,衔八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不二的身影站在最前边,他揣好怀中收殓的虎骨,慢慢地抬起脚,带着他们走向前方。
走到这一步,说明唯一的意志,已经被他们的小姑娘执行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于是被困在流水宴席放血的狐狸,被抽空整副骨架的熊猫,被困在池塘的蠃鱼,被冻结地底豢养的狡鹿,被囚禁深海浑身筋断的麒麟,被磨碎全部鳞片化作大雾的苍龙……
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回来。
遥远的天衍国中,留下来善后风系的神驹忽然侧目看向远方,打了个响鼻。
这么多年,灵七一刻不停地跑了许久许久,直到按照唯一留下的指引跑到北泠,才总算停下来。
可他依然没有到达终点。
而此时,灵七的马蹄落在姻缘树下的地面,他知道唯一现在就在这里,他哒哒不停的马蹄终于彻底慢了下来,鬃毛下马头垂落,轻轻拱了拱土地。
“好像有家了,唯一姐。”
小马也不知道地底的唯一能否听见。
可是满树枝叶轻轻摇曳,垂枝拂过了他流线的马背。
…
唯一的意志传承在妙诀这里,虽然带着希冀,但依然危机四伏。
东方千业占据祖地百年,能将整个冥族吃到这种程度,必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跌落自己的神坛。
她挣开尘尽拾异常滚烫的怀抱,看着远处纯白无瑕的幽静花园,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冥族众人此刻也沿着整个環内探查着,找到不少逃无可逃的高贵仙族,但真正最紧要的人却仍未找到。
妙诀紧盯着那白玉生辉的最后一堵墙,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祖石的时间被回溯,它应该回归了原本的位置。
可妙诀看着远处那静谧安宁之地,“零環”,这仙庭百年未曾示人的核心,它的外墙怎么也是……
祖石的质地?
“那是石核。”
旁边的白衣青年此时总算回过神,眼尾仍然红得氤氲,盯着前方变得冰冷,“老而不死是为贼,东方千业这个老贼,他把祖石切割了。
妙诀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真正诞生冥族的地方……”
尘尽拾点点头:“是石核。”
没有人知道这这样的天外来物因何降落在远离尘世的海外孤岛。
但在那玄妙万千的石核之海中,孕育出了第一条浮游的小蛇。从此,开始了千万年的衍进。
妙诀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震。
在心神的动荡中她对上尘尽拾平静下来的眼神——他也猜出来了。
在彻底突破进入祖地之后,他们终于明白……
东方千业是如何获得烬骨的了。
妙诀曾以为是当年金乌第一次降世时意外飘落的灰烬被他收集起来进行了复刻研究,又或者是像方才这里五行灵气混沌的试验,因为烬骨就是一种融合。
原来都不是。
东方千业用了一种最隐秘也最直接的办法。
他切割祖石,将外石化作二環之界,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入这里,得到明主的指令。
而他真正所
在之地是祖石之核,是冥族生命孕育之地。
于是这百年,他从未走出石核……他在自我孕育!
他要将自己孕育成冥族?!
祖石的力量在诞生金乌之后便自然收官,因为天地五行灵属到这里彻底融合万千,烬骨是无穷无尽,无生无克。
到这里,天然的孕育已经结束,行至尾声。
而东方千业强行延续了这种力量,他复刻出了人身的烬骨,那难道还能……
拥有真身?
妙诀指尖下意识地抓住了尘尽拾的袖口。
如果不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第十一种力量的出现……他真的会用百年时间,彻底将冥族生吞活剥。
百年前,唯一想到了这种因果,她了解这个人,她知道东方千业绝不仅仅想止步于冥族血肉的晋升,即便已经困禁了所有人,仍然不够。
他想成为冥族。
就像他当年找到并开采了大量能够困禁冥族力量的原石,怀揣着幽深的心思,为它取名“困仙石”。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这样飞天遁地、天生地养的强大生物,才是真正的仙啊!
所以他推动琅環天命情劫,要炼得一双天命珠,达成他最终的目的——
他要真正成为冥族。
那座洁白的花园之内传来轻轻的低吟。
从花园深处,男人的纯白花袍衣摆,蔓延到墙沿之上,一朵朵裂冰花开了又生,像是蛇藤一样倾泻而出。
东方千业坐在巨钟之下,缓缓睁开眼睛。
隔着零環花园的高墙,他仿佛看到了金乌漆黑的双眼。
东方千业长长地喟叹,将头颅靠在巨钟下,“唯一,我总算追上你了……”
花园之外,尘尽拾的指尖敲击着玉质罗盘的表面。
天命情劫,只剩最后三劫。
妙诀揪紧了指尖。
一旦天命印落成的那一刻,东方千业会立刻收割天命珠,化作完全体。
而同一瞬间,妙诀体内之树会瞬间突破晋升为玄级之骨。
赌的是那一缕游丝般的平衡。
究竟天命会倾向谁?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恰好就在此时携手飞来。
他俩看见二環之墙消失不见,立刻露出了高兴又感动的神色。
妙诀不由地扶额。
——如今全世间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系在这对璧人身上。
东方耀天毫不客气地站到了花园之外,拍门喊话。
没想到花园之内竟真的传出了悦耳动听如琴弦的声音,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抚摸着蔓延丛生的裂冰花,开始对他们讲述一个故事。
“你们身体里的阴阳天命印,其实是我和她一起做成的……”
东方千业的声音婉转动听,讲述了一个相遇相爱却惊觉物种有别的故事。
妙诀根本不想听,可却看见男女主露出了一副深思沉痛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原本的结局是反派灭世、男女主互相猜忌反目。可在姻缘树前,男主被反派感动,再也虐不起来了。
所以现在这里竟然成了他们的新一环虐恋。
“琅環天命印,其实可以以其他形式历练,可唯有情劫,才符合我们创设天命印的初衷。……”
东方千业似乎也并不在意外边的人是否在听,“可我从未在意,她究竟是蛇还是人。……”
他爱唯一,但不爱她的族人。
可唯一,只爱她的族人。
东方千业目光忧伤,看见麒麟苍龙狡鹿正在向他而来,一如当年那样团结,历经百年困苦,改变的似乎只有他们佝偻残破的身体,可被唯一深爱着的每一颗心,竟然不改分毫。
他悲伤的目光总算有些喜悦起来,抚摸着满地初见唯一时盛开的裂冰花,“但现在,我终于能与你相配了……”
他伸手一推,白日便从花园上空缓缓升空,在落合的夜色中,变成惨白的阴月。
他已经在祖石之核呆了百年,挥挥手,就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听完这个故事,果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东方千业隐在夜色中,祥和地闭上了眼睛。
…
太烂了,太烂了。
妙诀紧紧握着拳头,她觉得恶心。
就算他们带着所有人的残躯一起回到这里,可心里的伤痛,百年的阴霾,永远也无法回到山间村落里平静质朴的快乐。
而始作俑者竟然敢冠之以爱的名目。
就好像这一场天命情劫是他深情的献礼。
妙诀看着满目疮痍的地面,在涌上喉咙的恶心感中,忽然被一双温凉的掌心捂住了耳朵。
“这不是爱,”尘尽拾的声音清晰平静,笃定地说,“你不用听。”
他的气息清晰地从袖口灌入呼吸。
就好像,他很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爱一样。
可妙诀竟然真的也平静了下来。
她在他掌心之间,双眼看着被白日笼罩的祖地,遍地了无生机。
她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东方千业的声音,拼命地想要撕开他那虚伪的脸,可却似乎没有章法,只能等待天命印落成的一刻,争一个可能。
忽地,鼻尖蹭过一小缕尘埃。
那似乎是他袖中残存,红绦绳化作的碎屑,竟带着遥远的记忆,划过她的眼前。
她终于明白尘尽拾反常的神色都是因为什么,同时一瞬间,也点醒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
“我好像知道到达玄骨意味着什么了……”
妙诀怔怔地抬头,对上尘尽拾平静漆黑的双眼。她在这一刻,临近天命情劫的结尾,终于隔空明白了唯一在百年以前的悲悯眼神。
悲悯,心痛,又带着无尽的希望。
她心口堰塞的湖泊好像忽然就有了出口,在那一刻感觉到释然。
有一种方法啊。
有一种,唯一的方法。
尘尽拾眸光似乎也微震。
半晌后压低侧颈,低声开口,勾唇笑起来:“…我也知道了。”
现在,只等天命情劫完成的那一刻。
尘尽拾竟也在这样黎明前的晦暗时刻心头松散,在少女如水清澈的眸光中,忽然小声自白:“那一次,我在最后准备炼掉他们,做成一对天命珠……”
妙诀眨了眨眼,她当然知道,“那一次”指的是原本的十年结局。
尘尽拾漂亮的眼底完全倒映着她,声音中带了丝懊悔的笑意,“天命珠能让一切心愿得偿,我是想……找到你。”
妙诀扇动的眼睫微停,而今回看这阴差阳错的一切,最后也无奈又轻哼地笑起来。
“那我们和好了吗?”尘尽拾抱着她问。
妙诀摇摇头,看见他垮塌的神色,笑起来。
“就没坏过呀。”
百年前到如今,最好的朋友,年少的心意。
热忱至此,从没坏过。
妙诀看着远处缓缓开始回神发作的男女主,悄声喊了他真正的名字:“烬十。”
“嗯。”他声音微微紧绷。
“你要做好准备了,一旦我真的突破玄骨……我可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脑海中尘封的一切细节,酸甜的,惨痛的,一切都会鲜活如初。
和洪荒逆流的溯时之力一起向他们涌来。
尘尽拾顿时紧张地思考了一番。
但他说过的坏话做过的坏事实在太多,一时竟无从抓取。
“比如现在我已经想起来了,”妙诀说,“我没偷看过你洗澡,也没主动亲过你,但你亲过我两次。”
尘尽拾心口一跳,紧张又慌乱。
哦,之前他因为伤心,胡说过是她主动的。
可长夜当前。
少女唇角弯弯,杏眸也弯弯。就在他们过去蹲过的小潭边,她一如少年时仰头。
“好了,现在可以第三次了。”
…
她最后呼吸了一秒,然后氧气就全被滚烫滴夺走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