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酒脚步顿了下,没好气道:“大半夜去哪找粘人草,明天自己去山上找。”
说完回房关门上床,一气呵成。
堂屋里,嘉菉熄了灯,也美滋滋地躺下了。
第二天午饭时,三个人在茶树荫底下歇凉,嘉菉忍不住抬头挠脸,田酒“啪”一下打掉他的手。
“药都涂上了,忍一忍。”
嘉菉手掌张合,难耐地抓了几把空气,脸上涂完草汁其实没那么痒,可满脸的包,忍不住想挠。
田酒又加一句:“本来就黑,再挠破相,一脸疤多难看。”
嘉菉:“……!”
蠢蠢欲动的手瞬间被这句话打下去了,效果相当显著。
好一会后,嘉菉忽然问:“我真的很黑吗?”
田酒瞥他一眼,又瞥了眼雪白的既明,公允道:“反正不白。”
嘉菉低头看自己的手背,原本的麦色皮肤,这些天晒太多都成了深蜜色。
而旁边既明的手背,白得和纸一样,黑白对比鲜明。
“你怎么这么白?”嘉菉话里带着点嫉妒。
既明:“……娘生的。”
“你怎么骂人呢?”
“……”
既明眼尾扫过他一脸的红包,涂完草汁之后深一层浅一层的绿,嘴角又微微上扬,笑而不语。
嘉菉后仰,每次既明皮笑肉不笑都没好事。
正闹着,昨天那条黑狗居然又来了,圆滚滚的肚子,跟在大黄屁股后面,尾巴垂下来摆动,仍旧很警惕。
“你又来了,小黑?”
田酒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同它打招呼。
大黄尾巴摇着,过来蹭蹭田酒的手,又掉头回去,蹭蹭小黑狗。
小黑在离她们三尺的地方打转,无论大黄怎么两头跑,小黑都不肯再近一步。
晌午日头高,两条狗在山上跑了半天,都灰扑扑的,鼻子也干得发灰。
田酒看了眼碗里的鸡肉炖汤,晾得温度不冷不热,正好入口。
她又喝了一口,把碗放下,翻出大黄的狗碗,哗啦全倒进去了。
大黄围在她脚边,兴奋地尾巴直拍她的腿,嗓子里呜呜呜地哼唧。
田酒捏捏它的耳朵:“这么高兴呀?”
她起身把狗碗放到远一些的树荫下,随后折回来坐下。
嘉菉看了眼她空荡荡的碗:“都给它们吃了?你自己呢?”
田酒把碗放回去,摸出来一个黄饼子:“不是还有这个吗?”
“你这……”嘉菉啧声,“人吃饼,狗吃肉,你也太惯着大黄了吧?”
田酒咬了口饼子,有点冷了,嚼起来稍显费劲,她慢吞吞地啃,朝前一指。
“小黑太瘦了,还怀着小狗崽,给它补补。”
嘉菉看过去,刚才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大黄,居然没有抢着吃肉,而是趴在碗旁边,看小黑狼吞虎咽。
“它居然还还知道让给小黑吃?”
嘉菉惊奇,既明炖的鸡肉那么香,他都忍不住想吃的欲望,一条狗居然能忍住自己的馋虫?
刚说完,就瞧见大黄嘴巴边淌下一连串口水。
“……是条好狗。”
嘉菉从自己碗里拈了两块肉,嘬嘬嘬丢过去,大黄一个跳跃叼住肉落下来,姿态矫健。
小黑看他一眼,又接着吃,大黄也趴在它身边吃肉。
还知道在小黑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嘉菉笑着转头:“你瞧它……”
田酒一张饼子啃了一半,腮帮子鼓着:“什么?”
嘉菉的话卡住,再一转头,既明吃饭吃得正香,姿态优雅。
他劈手夺过既明的碗,往田酒碗里倒了一半,又把自己碗里的鸡肉汤分给她一大半。
“你也吃嘛。”嘉菉说。
田酒端着满满一碗肉,眼睛眨巴:“这也太多了,你们再分回去些。”
嘉菉捧着碗,一抬下巴:“我不饿,再说不是还有饼吗,你能吃我还不能吃了?”
田酒眼睛一弯,欣然接受:“那好吧。”
一旁的既明默然:“……有没有可能我饿呢?”
嘉菉不赞同地看他:“哥,你这就不懂事了,你又干不了多少活,吃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如叫田酒吃了长力气。”
既明嘴角一抽,这小子真的还清醒吗?要不是日夜相处,既明真要觉得他被人下蛊了。
就这么一个丫头,到底有什么好?
一个赵家的分量压上去还不够叫他抽身吗?
既明眼底滑过一抹忌惮,这丫头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不简单的田酒见他脸都黑了,立马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把你的鸡肉倒回去,别闹了啊。”
“……”
不是,谁闹了?
到底是谁闹了?
谁稀罕这两块鸡肉似的。
“不必。”
既明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冷冷淡淡,转个身背对他们,接着吃饭。
田酒和嘉菉对视一眼,朝既明的方向挤挤眼睛,你哥怎么回事?
嘉菉撇嘴,示意让她吃饭,不用管他,既明就这样。
田酒埋头开始吃,嘉菉坐在她旁边,看她大口大口地吃肉,也跟着嗦了嗦筷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既明侧脸瞟了一眼,远处的大黄小黑,近处的田酒嘉菉……真是够了!
夏日多雨,这天过后,连下几天雨,不好上山。三个人在家里闲着,腌了一坛又一坛的豇豆黄瓜小青菜……
刚一放晴,田酒就和嘉菉进了山,这次是为公事,和村里人一块去栽树。
山中没有耕地,林木高大,树冠遮天避日,野草茂盛,人人手上都拿着镰刀木棍之类,边走边打草。
有人打草时顺手拔几根短胖茅草,撕开塞进嘴里。
嘉菉看得新鲜,小声问田酒:“那草能吃?”
田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能吃,茅草针很甜的。”
闻言嘉菉起了心思,又仔细看了茅草几眼,记住模样,一路上也暗暗寻找。
没一会,他就摘了一把,献宝似的送到田酒面前:“要不要?”
田酒眼神在他手上那一把茅草上移动,抽了两根出来,问道:“你弄这么多茅草干嘛?”
嘉菉见她只拿两根,嗤了声收回手,自己拿了一根慢慢剥,闷头道:“不干什么,好玩。”
绿色粗糙的外皮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条似芦花的白穗子,捏起来有点硬,像干棉絮。
他犹豫了下,这东西真能吃吗?
一抬头,正对上田酒似笑非笑的目光,莫不是在笑他?
嘉菉一咬牙,立马把白穗塞进嘴里,一嚼又干又硬,哪有什么甜味?
“呸!”
他一口吐出来,嘴边还挂着丝丝白毛,激动道:“你居然骗我!”
山中安静,他的嗓门引来不少人回头看,田酒眼睛弯得像月牙,笑盈盈地摘掉他嘴边一抖一抖的白毛。
“笨蛋,你手上那些都老了,你尝尝这个。”
她把早就剥好的茅针塞进他嘴里,嘉菉下意识一抿,不小心含住田酒半截指尖。
他瞬间僵住,红潮肉眼可见蔓延开,胸膛到耳根子全都绯红一片。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他脑子嗡一声,莫名不知所措。
田酒眨眨眼,指尖挠了挠他的唇:“张嘴啊,你怎么呆住了?”
嘉菉松开那截手指,猛地后退两步,反应颇大。
田酒奇怪:“不好吃吗?我选的这根是最嫩的。”
舌尖还盘旋着湿润软嫩的穗芯,只轻轻一抵,便能尝到清甜可口的味道。
嘉菉含着那截穗子,别过脸,下颌紧绷,胸膛起伏着。
田酒歪头:“你怎么不说话?好不好吃?”
嘉菉后背微微弓着,姿态像是蓄势待发的兽类,嗓音哑着答:“很甜。”
“是吧,嫩茅针很好吃的,以后要选短胖的,草皮还软着的……”
田酒絮絮叨叨地教着他,剥了剩下那根茅针自己吃了,香甜味道叫她眯了眯眼。
她走出几步,嘉菉还站在原地。
“你干什么,快跟上。”
“……好。”
嘉菉别别扭扭地跟上来,却不肯离她太近。
田酒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一天嘉菉似乎都在躲着她。
但大家伙一起栽树,量多活重,田酒也没有太多心思分给他,直到太阳西落,大家陆陆续续回了家。
田家村周边的山都不高,不管是林山还是茶山,全都低矮好爬,小半个时辰就能爬到山顶,村民平时自己也会进林山砍树。
因此下山时,大家都各自回家 ,离得早就早点回去吃饭,离得晚就多种几棵树再走。
田酒正在给一株树苗添土,自己埋头铲了半小时,只发觉周边越来越静。
等她终于干完,一抬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她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心头一跳。
嘉菉怎么不见了?
她又细细看了一遍周边,嘉菉确实不在。
这山虽然低矮,可嘉菉才第二次来,猛然间人不见了,田酒不免焦心,立即撒手去找。
另一边大坑里,嘉菉摔得七荤八素。
他就是出来上个厕所,怎么就摔进来了?这谁挖的坑?
他正要起来,脚腕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痛,人又跌回去。
嘉菉这才发觉,这坑挖得阴险,地面不是平的,而是凹进去的,像个嵌进去的碗底。
人从高处摔下来的冲势正好对上倾斜地面,十有八九得受伤,若是运气不好,摔断了腿也有可能。
嘉菉坐在坑里,望向一人多高的光滑坑墙,若是他的脚没伤着,肯定能爬上去,可现在一动就疼。
这可如何是好。
他今天一直躲着田酒,瞧她那认真铲土干活的样子,怕是一时半会都难发现他不在。
前几天才下过雨,凹进去的坑底还积着一汪泥水,到处都是软烂的枯枝烂叶。
嘉菉刚才栽进泥水里,现在满身湿哒哒黏糊糊,再加上摔伤的腿很疼,浑身都难受得紧。
他望着头顶那一方不大的天空,喊了好几声,可什么回应都没有,连只鸟都没飞过。
怪他当时还在出神,压根没注意自己走远了,这会也不知道离田酒有多远。
几嗓子喊出去,喉咙发痒,他咳了几声,爬到泥土壁旁靠坐,尽量保存住体力。
安安静静的山林,他坐在大坑里。
世界空空荡荡,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力挣扎。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脚上的疼痛已经渐渐麻木,头顶那一方天空开始缓缓变暗。
他告诉自己,田酒会来找他的。
可望着天光一寸寸地消失,万籁俱寂中,还是有些许恐慌丝丝缕缕爬上来,缠绕住他。
田酒真的会来找他吗?
他会不会被人遗忘在这里,就像小时候,既明早慧成熟,诗书礼乐无一不通,而他就像个普通的孩子,会惹祸会吵闹,理所当然地就被忽视、被遗忘。
于是他越发张扬傲气,想要彰显出自己的存在,得到的评价却仍是“不肖其兄”。
可在这小山村里不一样,比起既明,他才是更有用的那一个。
她说过的,是为了他才把他们带回来的。
她会找到他……的吧?
会吗?
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他不敢肯定。
嘉菉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等到黄昏天空一点点染上幽深的蓝,还是毫无动静。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枯叶脏兮兮的衣裳,像只主人抛弃的野狗。
嘉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骗人。
“……嘉菉!”
“嘉菉!嘉菉你在哪……”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嘉菉倏然抬头,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条荡下来的辫子,轻灵一晃。
叫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夏夜里,那条辫子扫过他面颊的触感和香气。
焦灼紧绷的神经陡然轻松,仿佛又回到那美好的一刻。
说不清此刻的感受,嘉菉只觉得他控制不住自己凌乱的面部表情,想哭又想笑。
他努力弯了弯嘴角,说出的话音却带着颤。
“你怎么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