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她甚至不愿意等到第二日!

——此等雷厉风行的做派,才是更让庾楷感到绝望的地方。

先前在皇后位置上时,她还愿意有商有量的,虽然决断分明,但总没同他们这些人撕破脸皮,现在便已彻底抛开了曾经的规则,在另外的一片棋盘上厮杀。

看看吧,新招募来的皇后亲卫,以“刘恩”和“刘勃”为首宣誓了效忠。

建康驻扎的北府军将领刘裕,更是出人意料地成了天幕钦定的“刘大将军”,更没有了反水的可能。

朝代一经敲定,晋朝基业便是即刻付之东流。

他们这些人,纵然没有因为天幕所说的事情,即刻就变成新君的眼中钉,难道就能讨得了好吗?

今夜的变故太多,饶是庾楷自觉没有脆弱到这个份上,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血气上涌,直接晕了过去,又旋即被一阵猛掐人中的动作给惊醒了过来。

恰恰听到了上首的一句:“殿前失仪,将人拿下关押处置。”

一口郁气还卡在喉咙口,未能释放出来,庾楷惊得没能当即说出话来,倒是庾鸿此刻终于意识到了,王神爱确实不如他先前那般心大想的无害,不让他参与真正的要务也正是在提防于他们,甚至父亲先前被人打断了腿,也极有可能正是她令人所为,匆匆出了声:“我父亲并非殿前失仪,他……”

“他只是觉得,朝代更替乃是大事,不宜在今日轻率定夺!”

这话出口,庾鸿的声音终于顺了些:“天幕尚未告知新朝名号,为何要在此时议定。倘若——”

“为什么不能即刻定夺?”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天幕是天幕,人间是人间。晋朝王业已尽,新朝是何名字都不要紧,只要万象更新,翻过新篇,便是天大的好事!如今局势已变不假,但晋廷仍在之时的陈腐弊病,难道会因天幕有所疏漏未提,便不复存在吗!”

“下一次天幕出现还不知要在何时,难道要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直到人事蹉跎,万般成空吗?那天幕又为何要提前告知我们未来!”

庾鸿:“可……”

“可什么?我敢以女子身份称帝,便已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何惧于再抢先一步。若我真如你们所说,要等天幕定了新朝名号,这才顺势取名,那难道将来遴 选人才,也要等到天幕一个个报出,将来有意北伐,重定中原,也要等到天幕告知时机吗?笑话!”

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狠狠地砸在了庾楷庾鸿的脸上,以及殿上本有心拖延的人脸上。

“不错!”刘裕已从先前被天幕告知地位的错愕中回过了神来。

不知是不是因当日统兵得胜创建的自信,又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时局下合该如此,他已飞快接受了自己能当大任的评判,发出了一句对主君的响应。

“天幕提到,北方的魏、燕之争,会因昔日魏王在参合陂的屠杀陷入僵局,反而令秦国姚兴寻到可乘之机,此次必然有变。战场如此,国与国之间的抗争如此,如何能拖延!”

张定姜随即接上:“我等请陛下速决!”

正如王神爱选择启用刘裕,选择将她吸纳为手下,都不是因为天幕这麽说了她才做,张定姜近乎执拗地相信,此刻的陛下与天幕中的永安在名号的抉择上,应当也能得出一个同样的答案。

就算真的在后面的天幕中被告知不同,她们连弑君篡位这样的事情都做了,难道……难道还闯不过这样的难关吗!

庾鸿惨白着一张脸,听到一个又一个声音在殿前的各个角落响起,汇聚成了同样的一个声音——

“请陛下速决!”

“请陛下速决!”

“——速决!”

完了,全完了……庾鸿颤抖着牙关想着。

下一刻他便已被侍卫按在了地上,巨大的力道根本不给他以挣脱的机会,险些将他的面皮与地面摩擦出个好歹来。

但他和父亲昔日的同僚不敢在此时站出来触这个霉头,就连上首的王神爱也没将注意力再分给这些跳梁小丑。

她目光一转,问道:“若按照寻常议定国号的标准,朕该如何考量?”

史官“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点名。

他都还没从那句“皇帝杀了皇帝”中缓过神来,怎麽就突然挨了这样一句发问。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大多是按起家之地,官职册封之地的渊源而来,或如大汉高皇帝一般,因汉中王而称汉,或如昔日东吴一般,与春秋强国同名。遵循此理,您曾为……”

他卡壳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说,您曾为晋朝皇后,以晋朝中央之地乃是荆扬二州,可用楚、吴、越等为号。

还是换一种吧。

“也可追溯祖籍所在……”

他刚下意识地想要说出这句,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追溯祖籍所在,别看王神爱出自琅琊王氏,该按祖籍琅琊来算。姑且不论天幕提及的琅琊王氏灭族之祸,就算是现在,王珣也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了。

明明已是深秋时节,史官的头上还是冒出了一片冷汗。坏了,好像这些都不适用于眼前的这位。

“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孙恩看不下去了,直接在旁插了话。“陛下乃是头一位被天幕这般夸赞的明君,怎能按照你这些陈旧老套的说法。要我看,就该另辟蹊径。”

“何为蹊径?”王神爱问道。

孙恩估摸着,或许他今日有此表现,随后再同陛下谈及身份也要好说得多,连忙答道:“正如天幕所言,陛下与我等乃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便如启明星一般,在天亮之前指示东方。那又何妨以启或者明为号。”

若是孙泰身在此地,恐怕要气个半死。凭什么孙恩在他面前,总是来上一出直戳肺管子,到了王神爱面前,竟还说得像句人话。

或者说可能还不止是一句人话而已,这两个字都听来颇有几分道理。

就连王神爱也有稍纵即逝的愣神。“明吗……?”

“明”字,日月为明,也是同样由南向北的王朝,或许也算是某种宿命的缘分。

但她心中就是有一种直觉。

当天幕上的那个她经历了那三次险死还生的磨难,需要经历三年有余的蛰伏与十余年的挟天子,才能终于挣脱全部枷锁的时候,她与此刻这个锐意进取的自己,在心态上必然大有区别。

启明也好,华夏也好,都不是最为契合的名号。

王神爱微微仰头,望向那片已经黯淡下去的天幕,仿佛还能隔空见到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她所经历的,远比自己要更多,但又有着先前二十多年同样的经历,让她还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字。

她忽然振声:“取纸笔来。”

不必再令众人商议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浮现在她心中的答案,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当她握笔在手的时候,只深吸了一口气,便已笔走龙蛇地写了下去。

捧来笔墨的贺娀比其余众人先一步看到了这个字,略有几分迷茫地望向了提起笔来的王神爱。

古文之中的这个字,上如飞鸟,下有一心,如今已演变为了更显横平竖直的状态,书写在王神爱的笔下,也更显浑厚大气,也是一个,先前未曾被她料想到的字。

那张写有墨字的大纸也随着王神爱微微颔首,被展示在了殿前。

一时之间,与贺娀有相同疑惑的不在少数。这是……

然而下一刻,王神爱的解释便已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世道如此,庶人无声。这天下若要变上一变,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新朝名号,就取一个应(应)字吧。不是昔日周王室分封的应国,不是顺天应命,方能得道,而是——”

沉寂的夜色里,这句毫无转圜也无犹豫的话,浑似一把利刃劈开了天边的浓雾。“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皆有所应。

那是四野之声,黔首庶民之声,在魏晋的风。流避世、朱门酒肉之下蛰伏的那些声音,都能得到一句真正的回应。

是困缚在洪流之中挣扎求生的声音,难以上达天听,便传入永安的耳中,得到她的回应。

是北方已不闻王师的遗民,遥隔数十年的呼唤,重新得到一句回应。

也是……

纵然道阻且长,但当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都选择彻底摈弃士族的支持,走上这条征伐之路的时候,选择将初心写在朝代名号之中,总能回望来路,看到一步步攀升而上的轨迹,看到自己的所为绝非白费!

这就是那个“应”字。也好一个应字。

朝臣无声。

但这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已无法细数,震动了多少人的心扉。

……

当王神爱踏入寝殿之中的时候,太极殿前的血腥气味,只剩了衣袖上沾染的那一道。其余的,都已被吹散在了夜风之中。

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种脱力,让她还未走回到床榻边,就已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垂首将脸埋在了手心里。

殿内只有滴漏有节律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开一圈涟漪。

但水声里,却有一点濡湿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然后慢慢地顺着手指流到掌心。她哭了。

今夜惊变连连。

外人看来,她是早有预谋杀死司马德宗的悖逆者,是早与张定姜、贺娀等人密谋篡位的野心家,只消天幕一提到那句身份,便会即刻跳反。他们看到的,也是她字字犀利淩迫群臣、乃至于史官的决绝,是她决定国号的毫不拖泥带水,是她下令砍下司马氏三人头颅,作为今夜观看天幕的终结。

就连天幕也说,她是一位天生的帝王。

但恐怕只有王神爱自己知道,今夜的每一个行动之下,她到底担负着多大的压力。

她说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一点也没错。就算有幸多读了些史书,完成了学业,从事了人力资源管理的岗位,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稍微会些语言的艺术,知道些辨识人才的窍门,知道如何随机应变……仅此而已。

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还在今日走到了亲自动手杀人的这一步。

如履薄冰的处境,让她绝不能将这样软弱的一面表现在外人面前,但当回到屋中,她又怎能不因此而落泪。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少许异动。

为防有人图谋从源头上解决祸患,此刻贺娀仍未就寝,而是带着斗魁卫戍守在门外。听声音,像是与什么人起了争执。

王神爱飞快地伸手抹去了眼下的泪水,又以衣袖再草草擦拭了两下,推开了最近的那扇窗,朝外问道:“发生了何事?”

或许不必问也知道了。

有一道身影在距离寝殿三十步左右的位置被人拦了下来。先前在殿上鼓足勇气想要改名表态的人,现在俨然是因蹑手蹑脚靠近被人抓了个正着,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让她过来。”王神爱无奈地开口。

眼见贺娀退开到了一旁,褚灵媛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贺娀都忍不住唇角一抽。

按照拜访的规矩,她在得到了主人的允许被侍卫放行之后,该当去敲门进入正殿的。结果褚灵媛可倒好,瞧见王神爱站在窗边,竟直接跳上了花圃的边缘,凑到了窗下。

为了见人,都忘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了!

王神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方才说了,先各自安寝,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吗?”

褚灵媛仰头,透过开启的窗扇,看着已摘下皇后冠冕的王神爱。因是逆光而望,加上她此刻心神忐忑,竟觉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的眼睛像是被如水的月华清洗过一般,比起先前殿上还要更显清亮。

在这样的目光前,褚灵媛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要问问您,我现在到底算不算您的臣子。”

她是被皇后以体恤臣子不易的理由接入宫中的,但那已是晋朝的事情了!

有一种难以陈述的情绪,让她刚刚躺下,又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跳了起来,直接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你哭什么……”王神爱更觉无语地摇头。

“啊——”褚灵媛连忙伸手搓了搓眼睛,“我哭了吗?”

触手的感觉告诉她,她还真的哭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明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要表现出陛下未来臣子的体面,就算短时间内还做不到那什么中书舍人的样子,也绝不能拖后腿。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让她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就是觉得……有什么改变要到来了。不是因为就换一个皇帝一定会有的政令改变,是——”

是怎麽说呢,是当陛下解释那个“应”字的时候,她觉得有一种另外的潜藏声音,遥遥得到了回应,让她忍不住就潸然泪下。

“别哭了,”王神爱自己那点压力都快被眼前的水漫金山给哭没了,伸手抹去了褚灵媛脸上的泪痕,“应朝的官员也要上朝的!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呢。你还要不要做那个墨勅制词,起草诏书的皇帝近臣了?”

“改名也哭,上岗也哭,你看看被人瞧见了怎麽说你。”

“……”瞧见了怎麽办?当然是要被笑话的。褚灵媛的眼泪戛然而止,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当退到殿前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掉头拔腿狂奔,没过一会儿就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不是王神爱指尖的眼泪昭示着存在,险些让人以为褚灵媛根本没有来过。

但或许也正是这滴眼泪,暂时压下了另一人的不安,在以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证明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那双在褚灵媛看来清亮如水的眼睛,朝着窗外的贺娀投来了一道含笑的注视,而后隐没在了合拢的窗扇之后。

“皆有所应啊……”贺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先前仍如浮萍飞絮飘荡的心脏,慢慢落在了这片新的土地上。

她站在殿前,看着流动的月色慢慢融化在晨光中,被取而代之的朝阳褫夺了光辉。

天亮了。

……

先一步亮起的建康城头,没有天幕中所言的交战痕迹与失望的注视者,只有城头旌旗之下一列列驻扎站定的军队。

一夜未睡的刘裕仍觉精神饱满,一身甲胄地站在队列之前。

有将领坐镇,又有天幕提及的未来,这些北府军的队伍没有任何一点紊乱,就这样以拥趸的姿态陈列于城下。

当王神爱偕同另一路卫队行来,向着城头走去的时候,在这队伍之中也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好像……

这本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场面。

先前军队进攻王恭的时候,就是彼时还为皇后的王神爱目送他们离去,为他们筹备了足够的军粮。得胜归来的时候,也还是她降阶相迎,给了士卒以体面和尊重。

现在仅仅是正式去掉了那另外一个无能的“上位者”,将那个压制不住世家的晋朝翻篇,可实际上,他们效忠的还是同一个人,那又为何要因此慌乱呢?

不仅不该乱,还该当拿出最好的表现来。让陛下看到,他们绝对对得起她的信任。

因为此刻的他们,正是那位英明君主的元从,谁知道在他们当中,是不是能出一位樊哙、夏侯婴这样的人物!这好像远比去竞争一个“刘”姓更有可为。

“叛臣……都是叛臣啊。”在随行的大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呢喃。

士卒所展现出的精气神,又给了心怀希冀的一部分人以迎头痛击。可就连这说话之人也知道要将声音说得再小一些,绝不能被第二个人听到。

要不然,此刻在大牢里的庾楷,就会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又怎麽敢光明正大地同这大势相抗!

“别分神了,”身旁的人用力一扯他的衣袖,提醒他收回那些无用的想法,“快看前头!”

前头……前头臣子已然止步,只有王神爱一人向着门楼的中心走去。

短短一夜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人赶制出一件新君的龙袍,也显然不可能将晋朝的冠冕衮服,用在今日的新君身上,所以此刻王神爱身上的,只是一件轻甲,并一件玄色的大氅,看起来显得比起皇后朝服还简陋了太多。

但当她徐步而前的时候,这身衣服又好像远比龙袍,更适合这样的场合。

昔日刘牢之与她同在城楼上的时候,曾有一瞬的错觉,觉得建康气运,都被扛起在了王神爱孱弱的肩头,而现在,这已显然不是一句错觉,而是事实。

哪怕置身于数千上万道目光之中,也不见这道身影有任何一点颤抖摇晃。

她站在了属于真正指挥者的位置上,看向了下方这片深色的人潮。

朝阳已彻底蒸干了她脸上昨夜的泪水,也让人再看不出一点曾经慌乱的痕迹。

他们看到的,是王神爱在此时义无反顾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在没有扩音器的年代,声音无法传递出那麽远,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但——画面可以!

只见王神爱一把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在一声清响中,砍断了一旁的旗帜。

那是城楼之上最后一面属于晋朝的旗帜,在削铁如泥的宝剑发出的奋力一击面前,被轻易地折断在了当场,从城楼上摔跌了下去,砸在地面上甚至溅不起多少尘土。

下一刻,一面面“应”字王旗顺着城墙的延伸,就这样立了起来。

炽烈的鲜红旗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片忽然在朝阳下连绵而起的火海,正以火克金的架势,摧毁着最后一点晋朝的根基。

自城墙的两头忽然各自响起了一声军哨。

紧随其后的是两支队伍各自从城中奔袭而出。

一支朝着东南方向而去,正要将新君的号令带往吴会,与刘牢之会合。

而另一支则押解着王珣往西而去,将他以及那三颗分量极重的人头,带去给一位“忠臣”。

王神爱拔剑而指。

有人领头,一道道浪潮一般的声音,便这样一声盖过一声的激烈,直到响彻长空。

“大应千秋——”

“大应千秋!”

“陛下万年!”

“……”

一声,又一声。仅仅间隔一月的声音,好像听在人耳中,也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一次,这句“陛下”,是只为她发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