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请问这算杀皇亲国戚吗?

这真是一场要命而艰难的抉择。

桓玄的脑海中几乎在一瞬间,就已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他试图逃避、犹豫、等待时机再来解决的问题,在他猝不及防间,已推到了他的面前。

若是……

若是天幕不曾告知永安的厉害,他或许早就已经自立门户了!

又或者,天幕没有说起他的结局以及那些渊源,他可能也不会那麽纠结。

他敢说,被点明身份的刘大将军因为那个君臣相得的善终结局,一定不会迟疑到底要不要效忠永安,可他不一样啊。

在天幕所提及的剧情里,他是因身负篡位称帝之心,才被永安所利用,还极有可能是让她无法长期亲临前线的元凶。

就算永安是一位绝不满足于偏安,甚至心怀天下的帝王,她能容得下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吗?

就算今日暂时达成了一方投诚的结局,将来又真的不会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吗?

“楚王”走向了死路,今日的桓玄还不知当会如何。

所以,这当然不是一句张一张口就能给出的答案!

“桓将军要听听老身的建议吗?”谢道韫忽然又开了口。

桓玄哑着嗓子:“……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太想听到建议两个字,但既是谢夫人所言,听上一听也无妨。”

谢道韫问道:“桓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能这样快称帝?您手握荆州兵在外,周围的士卒都只知有桓氏不知有晋,若论称帝的条件,好像还是您这边更好些。”

桓玄指尖一颤,指节上那枚先前被撤下,又重新戴了回去的扳指,也在他的眸光中一闪。

若是将他置身于王神爱所在的环境,要突然从天幕暴露身份的危机中逃脱出来,都已很不容易,更别说是称帝。

哪怕天幕给出了正统且明君的评判,也需要绝对的底气与天大的魄力,才能走出这样的一步!

甚至他敢断言,说出这句话的谢道韫也对此大为震惊。

只是相比于他仍在犹豫,谢道韫已接下了那个历阳内史的官职,进而被委派为前来商议的使臣。

一想到这里,桓玄的呼吸便不如先前稳健,连带着指尖也紧扣着腰间的佩刀:“你是在说,我的能力不如她。”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谢道韫从容回道。

她眉眼与发间的风霜之色,让这句不带一点估量意思的话,说出来竟像一位年长者在陈述人生道理。

桓玄的心又是一沉。

“先前有人代表永安来给我提了三条建议,也额外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是她的使臣先找到了我,代表我慢了。今日又是谢夫人先以新朝官员的身份,带来了先帝和宗亲的头颅,我还是慢了……”

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试图再平复下几分心绪,但还是失败了,“但慢了也未必就是输家!”

“不错!”王珣挣扎着高喝,“桓将军可知道,现在天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的态度,若能以荆楚之兵联合巴蜀,上通梁国,浩荡东进,建康兵马未盛,绝无法匹敌。将军要称帝也好,要扶持梁王登基也罢,总好过屈从于一个女人手下,还是一个极有可能要杀死你的女人!”

“你说完了吗?”谢道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等王珣答话,就已有人在谢道韫的眼神示意下,一把勒住了王珣的脖子,将一层层布条裹上了他的嘴,让他除了奋力地发出几声呜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桓玄沉默地看着这一出,总觉得这条还在蹦跶的死鱼完全可以早点就被谢道韫封口,但非要等他说出这句话才得来这样的待遇,应当是给他看的。

“谢夫人是什么意思?”

谢道韫转回了视线:“天幕说,陛下对桓将军的评判,是其性果决,那麽做个决定应当没这麽难。公平起见,我将另外的一条路也放在您的面前。”

桓玄自嘲一笑:“我现在倒是觉得,其性果决,至于狂狡,是一句讽刺。所谓本性猖狂,小事速决,大事难定,是不是这样?”

谢道韫都无语了一瞬:“……”

倒也不用因为接连的打击,就对自己的定位如此明确。

但在片刻的语塞后,她又已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有些决定,一旦做出,剩下的路也就走顺了,比如今日,将军要把刀对准谁。恕我直言,您先前以为永安陛下还要蛰伏,所以拿出的是一套两面逢源的说辞,今日却不行。”

桓玄垂眸笑道:“我以为你会劝我,未来的剑斩不了今日的人,永安不会因天幕所言怪我,打消我的戒心。”

谢道韫眼尾的细纹微微泛起了一层涟漪:“可陛下是君,你是臣。”

她是君,他是臣!

这是如今的事实。

若是两方势力交锋,一方有意吞并另一方,当然可以用这样的话。可一位君王向着臣子索要一个答案,为何要如此?

“与其说什么不必以天幕为罪名,不如只说一句眼前,您是要做一时之笑柄,还是要搏一搏一世之荣耀?”

战船之上有片刻的沉寂。

只有呼啸的秋风吹鼓旗幡,像是在江上敲响了战鼓。

卞范之在不远处看着桓玄,总觉得这张年轻的面容像是一块被冻结起来的雕塑,显得异常的冷硬。

在这须臾之间,根本瞧不见多少挣扎抉择的神情出现在桓玄的脸上。

只有一道暗火,随着他重新抬头,燃烧在 了那双眼睛里。

“谢夫人是与我父亲同一个时期的人,那麽应当听过他说的一句话——”

一句,相当有名的话。

桓玄一字字斩钉截铁地出口,“他说,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吗?”

所以,该做一些让自己不后悔,也足够轰轰烈烈的大事的。

王珣忽然停下了挣扎,目光愈发殷切地朝着桓玄看去,仿佛比先前更为清晰地在桓玄身上看到了自己求生的希望。

若以桓温自比,桓玄便绝不应该屈居于人下!

王珣也无比欣慰地看到,桓玄在说出这话的下一刻,随即拔刀出鞘,一步向前。

秋风掠过了谢夫人梳理齐整的鬓发,将那一缕白霜映照在刀面之上。

那一抹迅疾的冷光就这样擦了过去,不带半分犹豫。

然后——

“你!”

王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前,一声变调的惊呼从他残破的喉咙中溢出,又被堵塞在了口中的布条之上。

只因一把利刃悍然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脸上扭曲的惊喜统统定格在了当场。

而刀的另一端,就握在桓玄的手中。

像是唯恐这一刀还无法取掉眼前人的性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将刀身一并往前推了一步。

血色从被割开的喉管中喷溅出来,染红了桓玄的半边面容与衣衫,以至于他自己也像是在这举刀的刹那,被劈开成了两半。

不仅仅是王珣在这一刀中丧命而已。

也是桓玄被这一刀命中了要害。

“……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呵。”桓玄苦笑了一声,另一手也猛地握住了刀柄。

他重重地喘息了一声。

双手交握,本该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持刀稳定,却仍有一瞬的颤抖。

但仅仅是一瞬而已。

桓玄的右手被左手相助着发力,让刀狠狠地一抬一扯,就这样一刀削去王珣的首级。

王珣已经说不了话了,因为那颗饱含失望与惊惧的人头彻底落了地。

桓玄没有回头,望着在面前滚开作一串的血色,朝着谢道韫缓缓发问:“谢夫人先前说要给我一个建议,那容我多问一句,与巴蜀联手,与梁王联手,是因得手而流芳后世,还是因功败而遗臭万年?”

“将军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又何必问我,是庸庸碌碌而已。”谢道韫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打从一开始,对于桓玄来说,投效晋朝就是下下之策,更何况是联合宗室反叛。或许能掀起一时的风浪,但若只能算是家门之中的内乱,被评价为一句庸庸碌碌又有何妨呢?

他咬着牙,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好。那麽看来,我没做错决定。”

这不是桓玄第一次杀人,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在杀人之后,他居然需要花费这样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手重新抬起来。

甚至正是那把先前做出决定时沉重的刀,在此刻完成了枭首的重任后,仍旧如此沉重,直接将他拉拽着跪倒在了地上。

而他所朝向的,正是建康所在的东方。

“是流芳百世也好,是遗臭万年也罢,桓玄……”

“愿为陛下鹰犬。”

……

他注定不可能会是一个走正常路数的朝臣。

从出身到兵权到天幕陈说,再到这个已经翻天覆地的背景,都让他做不了一个寻常的臣子。

比起朝臣,他好像更像一个“共犯”。

杀死王珣的这一刀,劈碎了他妄图继承父亲遗志的骄傲,也像是在向远在建康的君主投诚,表示愿意为她作刀,斩除琅琊王氏余孽。

她大可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忧,因为自会有他这样的人愿意解决这些东西。

可一想到“共犯”这两个字,他又难免想到天幕了。

这个词,在天幕上也曾出现过,但那个时候,是尚且势弱的永安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在明面上以杀死司马德宗作为把柄,证明自己是他的共犯,而现在,是他亲手杀了王珣,以证明自己是永安的共犯。

颠倒过来的认知,无路可走的抉择,都在一步步印证着当日使者送来的那张纸条。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啊。

当日的上中下三策中,她无惧于放虎归山,如今也不介意压住他的野心,让他俯首称臣。

这便是真正属于千古明君的度量。

桓玄扶刀起身,看向谢道韫的时候,又忍不住多感慨了一句:“有些人能兵不血刃取胜,真是有道理的。两次出使,她都派出了最合适的使臣。”

“看得出来,历阳精兵已能听你号令,下一步呢?”

谢道韫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绝不温吞:“将军已杀王珣,应当不会介意再杀两人以定朝局。”

桓玄颔首:“是,谢琰和他儿子也该死了,就说是我照管不力,让他们抱病而亡好了。”

可一想到说出这个建议的人也姓谢,桓玄又忍不住肃然起敬。

永安这个当皇帝的是这样,被天幕称为“谢相”的谢道韫也是这样。

他追问呢:“随后呢?合荆扬精兵,讨伐武陵王司马遵,还是梁王司马珍之?”

谢道韫答道:“不,都不是。请桓将军暂留军队在此,随我解剑入朝,面见陛下。”

桓玄不解:“这是为何?”

以王神爱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有理由相信,这并不是一出鸿门宴。也绝不是要在得到他的效忠宣言之后,再以更兵不血刃的方式将他除去。

谢道韫指了指西面:“陛下说,有些事情,还需要一个引子。这件事若能促成,将军便先为我大应立一大功了。”

“将军……”

桓玄抬了抬手,止住了周遭有人意图劝谏的声音,向谢道韫回道:“好,我与你去见陛下。”

他也想亲自见见,从太子妃变成皇帝的王神爱,那个让他选择俯首的永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低头瞥了一眼,又吩咐道:“将王珣的首级装起来。陛下送了重礼,我也该当回礼才是。”

算上谢琰父子的脑袋,也算是以三对三了。

他管朝堂上那些仍在念旧的朝臣想什么作甚?他都没打算当正常的臣子了。

至多就是,在船队东行之时,望着滔滔江水,他有些恍惚地在想,历史已然因天幕的提前透露而改变,就如他此刻的选择,但有些东西总不会变的,比如那位永安陛下性情强硬,注定不会向有些人妥协。

那麽,会是谁取代他的位置,向江东世家举起屠刀呢?

……

在桓玄抵达建康之前,东南吴会之地,已然爆发了数次械斗。

正如刘裕所猜测的那样,刘牢之绝不会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背叛永安。

他有逐利之心,反而会让他越发觉得,先前就已在永安麾下效忠,乃是天大的缘分。至于做不做得成刘大将军,为何会让刘裕后来居上,就是另外的事情。

但永安的身份因天幕暴露在世人面前,却不是人人都如建康的百姓一般,觉得是现实的好领袖与天幕透露的圣君结合在了一起,更应该听她号令。

比如,被刘牢之围困的虞啸父。

他可不会觉得,自己若是即刻向刘牢之弃械投降,就能保住自己家中的私兵与田产,还能因此被永安奉为表率,得到优待。

横竖都是个死,为何不继续据理力争呢?

姑且不说,刘牢之的围困,让江东多少世家会因此有了抱团起来对抗的想法,就说身在建康的永安,难道就真的稳占上风了吗?

此时的大应皇帝登基之事,又没有传到东南,对于以虞啸父为代表的东南豪强而言,正是他们反击的机会。

“女子称帝,本就是破天荒头一遭,还是皇后称帝,成何体统!”

“不错,就算天幕有所断言,也说了些让人佩服之事,但朝廷宗亲里也未必就不能找出个能人……”

“不说那些宗亲,要因永安上位遭到打压的建康世家名流,哪里会坐看她继续逞凶。就算要顾虑天幕所说的北面强敌,不敢将她杀死,那也得先将人捉拿,看押起来。”

“再有我们在吴会起兵作为响应,这不就正好了吗?”

“她解决不了这顾头不顾尾的窘境,只能退位让贤。”

他们说服了自己,也用利益与共的关系,先诓骗完了自己的部从,一面朝着刘牢之发起了进攻,一面也让一队人马杀出了重围,向着周遭的世家庄园求助。

昔日东晋在建康立国后,江东世家中出力最多、拥有兵马也最多的周氏被逐年打压,早已不复昔日。但余下各家在这麽多年间继续累积财富人口,凑出个一两万人不在话下。

刘牢之的军队虽要更为精锐,但也不敢以这种方式被牵制入战局之中,一面强行抢在虞啸父之前,征召了吴郡的地方兵马,一面退往阳羡,静待朝廷那头的指令。

这些南方的庄园虽然不似早年间的北方坞堡一般,搭建得有如城池堡垒,但也很难让他即刻统兵攻破一方,作为对其余各方的震慑。

好在,建康距离吴郡到底不远。

很快便有消息传到了刘牢之的军营当中。

永安陛下不仅掌控住了局面,拥有的建康的民心民意,还已果断地登基称帝,让他们这些人立刻摆脱了疑似叛徒的名号,变成了新朝的官兵!

反而是对面的那些人,成了支持晋朝国祚的前朝余孽。

大义的名头多重要啊,它远不止是让刘牢之稳定住了军心,也让他征调周边的驻兵变得远比先前容易。

所以在收到消息的次日,他便已整装列队,重新向吴郡进发。

也便是在这时,只上了一节课就被迫出门当军师的张定姜,与又从刘恩改回姓孙的孙恩抵达了此地。

从阳羡的百姓口中,张定姜粗略地听闻了刘牢之在此地驻扎又重新起兵的情况,也听到了此地的动乱局面。

忽听孙恩问道:“若是这头乱作一团,是不是更有利于我们再带一批人手一并出海,往海上夷洲去?”

陛下说让他先重新联系上他叔父孙泰,让这些人别做出什么擅自决断的举动,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命令。孙恩也只能先这麽想了。

却见张定姜眉眼一厉,打断了他的猜测:“不,我看咱们得先做另一件事。孙将军——”

孙恩挺直了胸膛,又觉自己好似不必因这句话有这样大的反应,又松弛下来了几分。

张定姜正思忖着要事,没留意到他这一出,或者说就算留意到了,恐怕也懒得多说,只问:“你能在吴会一带调度出多少人手?我说的不是官兵,而是你们的信众。”

“啊……”孙恩愣了一愣。

张定姜解释道:“你别觉得我这话说得奇怪。但你想想,先前你与叔叔是匆匆外逃,大多数百姓也只是想要过本分日子,不想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当然会即刻与你们划清界限,权当不认识,但现在呢?”

孙恩立时恍然:“是了,现在情况不同。”

永安陛下称帝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来。他孙恩不是叛逆朝臣的罪人,而是被陛下看重的革命军领袖,还当上了什么“政委”,现在也已有了陛下的委任作为亲卫,若要调度天师道信徒暂为助力,已并非难事。

这些人也不必非要是他们叔侄的忠实信徒,完全可以是普通人,只需要能借助一个由头成事也就够了。

孙恩盘算了一番,答道:“起码能召集来两三千人。”

“好!”张定姜赞了一声,“等陛下的知会,难免贻误战机。在我随你来时,她已说过,若遇情况紧急也可自行决断。我看现在就是这个紧急。”

“刘牢之刘将军意图平叛,却遭到各方围剿,正是因为敌众而我寡,与其等到朝廷调拨北府军来援,我们为何不能先做一路偏师呢?”

她胆子向来很大,此刻虽不确定自己这个计划到底能不能成,但思来想去,总不会恶化局面,那何妨一试!

或许……这路偏师还能从敌方联军里挑个软柿子,一举扭转吴会抱团的局面。

孙恩一听军师这样说,当即答应了下来。

但他显然低估了江东世家压迫之下的民心,也低估了他在此刻到来的号召力,更低估了这声号召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不过短短两日的时间,聚集过来的人就已达到了两千人,也被他快速依照军中的规矩分作了数队。

也就是在这时,两人从前来投奔的信徒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为了抵制刘牢之的讨伐,会稽方向出动了一路援兵,正要往吴郡方向去。

孙恩与张定姜商议后当即决定,他们要将这路援兵给拦截下来。

但谁也没料到,这队援兵不仅好打得很,在听到了他们这边的身份后,竟是直接将那边带队将领的脑袋给砍了下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孙恩看着眼前的这颗头颅,缓缓呆滞在了当场。

张定姜奇道:“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孙恩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有好一瞬没说出话来。

却是那前来献头的人当先说道,这位领兵的将领这次倒是知道不能招募鬼兵了,但对他们这些被迫同行的士卒呼来喝去,一派高高在上,唯恐别人因为先前天幕所说,对他有了什么不敬的态度。

可也正是这欲盖弥彰,促成了他的死亡。

“这是王凝之!咱们……”

孙恩终于蹦出了一句话,也随即朝着张定姜挤出了一个笑容:“军师,你说咱们这算是杀了皇亲国戚,还是为陛下除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