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草民,刘穆之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就是不反,他也得反了!否则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只是谯纵又忽然觉得,当他被松开捆绑,由侯晖和杨昧推出营帐,面对外头那些声音的时候,在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喜悦。

不错,固然他是为人所胁迫的一方,但这些蜀中氐人依然需要借助他的名号来向毛刺史发起进攻,又何尝不是对他的看重,昭示着他的重要性。

面对眼前这一片高呼的蜀人,谯纵低声朝着杨昧问道:“蜀中防守严密,兵力也大多掌握在毛璩的手中,咱们直接杀奔回来,恐怕无法成事,你是如何想的?”

杨昧答道:“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虽没读过多少兵书,但也知道什么叫做以卵击石。您忘了吗?您受刺史委任,顺涪江而下,前往江陵,但在沿途还会经过一个地方,叫做涪城。”

驻扎在涪城的不是别人,正是毛刺史的亲弟弟毛瑾。

先解决掉毛刺史的一路助力,也立一立他们这路军队的名号,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谯纵面上仍有被胁迫行动的惶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

驻守涪城的毛瑾原本得到了兄长的快信,让他相助于谯纵带兵进发,却不料当谯纵抵达的时候,他见到的竟不是前往荆州夺城的军队,而是一支已然倒戈的叛军!

毛瑾根本还没来得及让部从设防,拦阻这路叛军,就已被斩杀于当场。

唯有零星的亲卫在混战中得以逃脱,将谯纵与侯、杨二人的反叛消息送到了成都。

毛璩毛刺史大惊,从略城庄园的汤池中仓皇起身:“你说谯纵反了?”

怎麽会这样!他怎能造反!

谯纵向来行事谨慎,为人恭顺,再加上他阖族都在巴西地界,是土生土长的益州人,根本不愁他会卸任脱逃、一去不回。若非如此,毛璩又怎麽会放心将这个适合甩锅的领兵职务交给谯纵。

但他怎麽也没料到,谯纵会反,还直接杀了他的兄弟,抢夺了兵马,现在又要掉头往成都打来。真是反了天了!

“不仅反了……”报信的亲卫回道,“他还自称秦州刺史,要讨伐您这位益州刺史。”

毛璩恨得咬牙切齿,万没料到,在天幕之外,还能出现这样的一出。

“当先领兵的是谁?”

“谯纵麾下校尉侯晖,与谯纵的胞弟谯明子。”

没有时间给毛璩犹豫了,他当即轻车简从,自略城赶回成都,点出了七千精兵。其中三千人交由他的另一位参军王琼率领,而另一路四千人,则交给他的另一位兄弟在后压阵,以防这参军反叛的事情会再一次发生。

幸好,随后传来的是一个对他来说极好的消息。

他交给谯纵带领的,原本就算不上蜀中真正的精锐。毕竟于毛刺史而言,更重要的还是保住他在蜀地的富贵,而不是帮助司马氏复国。

所以王琼刚一领兵与侯晖在广汉相遇,就以势如破竹之势击退了对方。侯晖战败退往绵竹。

有毛璩的调派,王琼很快在绵竹附近又补充了千人兵力,意图将侯晖困杀在那头。

……

“谯刺史,咱们是不是该走下一步棋了?”杨昧提醒道。

谯纵点头:“我已让明子设伏于二道,就等王琼追兵赶来了。侯校尉引敌军入陷阱,该当记他一个首功。”

杨昧沉默了良久:“不……还是该归功于您指挥有方。”

毛璩没想到谯纵会反,他又何曾想到,明明谯纵是被他和侯晖胁迫起兵的,这次行动的主导权本应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却不料仅仅过了数日,局势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让他恨不得高声问一句,到底是谁胁迫谁造反的!

先是谯纵以需要确保自己这个“吉祥物首领”的安全为由,希望由自己的弟弟领少量兵马,参与前线的战斗。

后是他提出,氐人士卒其实并不希望陷入与同胞的长久争斗,不如利用毛璩对他们的小看,先败上一场,将人引入圈套里,也能减少他们这边的兵力消耗。

这都是有理有据的建议。

可随后的发展,便完全不受他和侯晖的控制了。

士卒之中当然有人知道,侯晖的战败是为了达成诱敌的目的,然而也有相当多的人只看到了事实——

侯晖在王琼的进攻中败退下来,被迫退守绵竹。

所幸有领着一路偏师的谯明子救援有方,将王琼击败。

若非毛璩兄弟的后路援兵还在,王琼几乎要身陷重围,被人杀死在当场。

但就算如此,王琼的这一路将近四千人也是死伤惨重,被俘虏者千人。

这一支队伍被谯明子完全收编,成为了谯纵攻向成都的中坚力量。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因谯纵参军多年,在军中不乏知交好友,有一位名叫李腾的官员,竟在谯明子领兵前来的时候,为他们打开了成都的门户,把他们放了进来。

毛璩、王琼等人逃窜不及,被领兵前来的谯明子砍掉了脑袋。

距离谯纵反叛不足十日,这位被兵谏上位的将军就已施施然踏入了成都的大门,做出了第一条指示:“即刻让人带兵驻守白帝城,以防应军自荆州方向来袭,对了……”

他转向了杨昧,“你们先前说,要尊我为什么?”

杨昧:“……成都王。”

谯纵衣袖一扫,“好,那就成都王。”

唉,时势如此,他也只能做这个割据蜀中的成都王啊。

……

“老板,再来一碗!”铁瓮桥边的摊位前,响起了一声高呼。

刘义明两眼发亮地盯着那头大锅中泛起的热气,又忽然意识到,改换了衣着的陛下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连忙清了清喉咙,努力摆出了一点矜持的模样。

眼见她这表现,褚灵媛用汤勺舀起豆粥的动作都停了一下,以掩盖唇边的笑意。

王神爱扶额:“不必这麽小心,咱们是出来体察民生的,你处处顾虑着我,还不是要让人看出不寻常来。再说了,你是武将,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也无妨。”

在她的面前也摆着一碗胡汤,汤中只见一小块羊排,其余尽是浓厚浑浊的汤汁。

虽说吃不吃香菜大约是能争议千年的问题,但对于如今这等香料昂贵、饮食大多清淡的环境……怎麽说呢,如胡汤这般又是大葱又是香菜又是盐油重料的食物,兼具驱寒功效与重口味为一身,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会大受欢迎。

褚灵媛仍有些不解,抿了口豆粥后,向刘明义问道:“我方才见那卖汤的老翁加了半锅的水下去,这后一锅的肉味必然单薄不少,为何还能卖出这样高的价格?”

刘明义捧着新的一碗暖手,“这年头何止是吃口肉食不易,吃口热的都不容易。他卖的哪只是汤,还是那木柴钱。”

多正常的事儿。

她小口地喝了那层带着油花的汤面,浓眉都随之舒展了开来,顶着面上的热力朝着王神爱问:“陛……您说,何时军营之中也能随时喝上一口热的?”

王神爱怔然了一瞬,“柴火不足确是大问题。”

她光想着要给士卒提供足量的食物,倒是忘了如今木炭柴火价格奇高的问题了。正是因柴火不足,想要让士卒免喝生水避免感染,都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更别说是让士卒从热饭中得到满足感。

第一个跳入她脑海中的想法,便是用其他能源来取代木柴,但立刻就有一盆冷水浇了上来。

煤炭资源向来是在北方分布更多,在南方不仅稀缺还难以开采。再加上人口不足,是她早已知道的问题,更让此路走不通。

还得想些其他的办法。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碗碎的大动静。

“啪”的一声。

王神爱循声抬头,就见一张大桌随即被人抬手掀起。那桌子之后的壮汉一声怒喝,便朝着面前的另一人扑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方先前是起了何种口角,那另一人先摔的碗,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直接一个拳头回了过去。

“啊——”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声惊呼。

那两人避开了地上的碎片,已扭打在了一起。

眼看着远处的数人来不及避让,眼看就要被牵扯进战局,王神爱出声:“拦住他们!”

刘义明当即一口闷完了碗中的汤,抽刀便上,与同行的刘勃勃一人一个,“按”住了那殴打起来的两方。

但那两方简直是莽夫行径,其中一方又是力大,虽拦得很快,另一人的头上还是已见了红,血止不住地往下流,坐在了地上嚷嚷着要见官。

动手的人也不觉得犯怵,当即张口就骂了起来。

一时之间,动口叫骂的声音取代了打砸的动静,吵闹成了一片,比这市井的叫卖还高声了不止一倍。

刘义明听了两句,绷着一张脸走回到了王神爱的身边:“麻烦大了。”

褚灵媛不解:“只是打架斗殴的事情而已,怎麽就麻烦大了?”

见被她问询的王神爱正专注地盯着那头,邻桌有一位面貌温和的文士答道:“这两人一个是晋陵郡的黄籍,一个是南徐州的白籍,还是徐州琅琊名流的佃户,方才一阵打砸,还有一人被牵连了进来,那人是领的南中山郡的侨籍。若要见官,就得等这三方的胥吏都来了,才能办事。”

“……三方?就京口这地方?”

他答道:“对,这就是规矩。”

褚灵媛头一次离开建康,只知道朝堂上会有多方势力不同的声音,却不知道这京城之外的地方,就只是打个架的事情,居然需要联系三方官员。

想到近来陛下正在裁减京官,核算这些官员所领取的俸禄,一个问题当即冒了出来。“那这三方的官员,都要领取朝廷俸禄吗?”

“当然要,要不然怎麽会叫官员呢?”

王神爱终于收回了向那边看去的目光,出声答道。

不晓得是不是有一方的衙门距离这头近一些,有一位扶着帽子的小吏匆匆穿过了这片蒸腾的热气,又打了个哈欠,这才低头向着一方询问起了事情的经过。但也只是问了这一方而已,就已在摊位上坐了下来,向摊主要了一份早食,全然没有要即刻解决矛盾的意思。

若是有人能在他的头顶挂块牌子,必然会写“人未来齐,请勿打扰”。倒是在喝汤的空隙里,他往拦架的刘义明和刘勃勃多看了一眼,又很快事不关己地挪开了视线。

褚灵媛看得鬼火直冒:“天呐!哪有官员是这麽办事的。若是个个还都要领着朝廷的俸禄,岂不是好大一笔开支。”

若不是近来查抄了司马道子的财宝入库,陛下都要为钱愁得脱发了,这些人可倒好。不仅上头的官员尸位素餐,让她大开眼界,下头的也是这样的做派。

这种不合理的东西,为何不早日解决!

王神爱扯了扯她的衣袖,“坐下说,别那麽大声。”

褚灵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义愤填膺好像是动静有点大。若不是另一头的打闹怒骂更引人注意,恐怕看向她的就不只是附近几人了。她当即脸色一红,贴着王神爱坐了下来。“……我又没说错。”

王神爱:“难道朝廷不知道这个情况吗?多花的是国库的钱,当皇帝的肯定不乐意。”

褚灵媛:“那为什么……”

“有些东西的出现,必然是有它的历史渊源。比如说——”王神爱指了指远处两人展示出的白籍与黄籍,“你说朝廷当年为什么要分出这两种东西呢?按说大家都已来到了南方,完全可以根据落脚的地方安家落户,而不是做出这样的区分。”

褚灵媛低声:“我兄长说,这是朝廷希望给百姓看个态度,表示他们将来一定会重新收回疆土……”

现在只是南徐州,将来就会是徐州。

现在只是南(冀州)中山郡,将来就会是真正的中山。

可她话刚出口,就已听到了隔桌文士的一声轻嗤:“晋朝何时这样做了?自慕容氏与拓跋相争,鲜卑兵马早已从徐州豫州之地撤去,倘若朝廷有心,大可不必继续困守于长江以北,仰仗天险防守,但他们也没这样做。淝水之战后,朝廷一度收回洛阳,但也未见将南洛阳的百姓迁回,甚至干脆迁都北方,与胡人奋起一战。什么收复疆土的态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啊……”褚灵媛一时语塞。好像是这麽一回事。

便听身旁的王神爱答道,“因为利益。”

“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南迁世家的利益。”

她向褚灵媛解释道:“当年司马氏在王氏的拥护下抵达建康称帝,为了与南方世家达成平衡,势必要给南迁世家让利。北方世家也不希望经由南迁,就丢到了自己的郡望,所以从来只听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不见有会稽王氏、建康谢氏。这个称谓啊……不是在强调将来要打回去,而是一种特权。”

“所以他们先为北方南渡的侨民谋求来了一项利益,叫做白籍免劳役与税赋,可实际上呢?”

褚灵媛近来多读了不少政事方面的书,当即反应了过来,“免劳役税赋却无实土,只能依靠同为侨民的大族!”

所以方才那打架的一方,就是所谓琅琊高门的佃户!

真正被免劳役税赋的,不是这些南下的流民,而是北方迁居过来的世家大族。

“更麻烦的情况就随之出现了。国家要打仗,要发展,是需要钱的。这些北方大族被免税了,得到了特权,余下的税赋就被加到了黄籍的普通南方百姓的身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白籍和黄籍之间非常容易发生口角冲突,因为他们都觉得对方的籍贯更好。

白籍觉得黄籍不必依托于人,还能有自己的耕地。

黄籍觉得白籍不必缴纳税赋,还不必被征兵,简直幸福得不像话。

却不知道归根到底,都是可怜人。

王神爱叹了口气:“所以若要改变局面,固然手段强硬了一些,也一定要进行土断。若无庚戌土断,当年哪有财力支撑朝廷对抗北方的强秦大军。”

“在庚戌土断之前,京口所在晋陵郡甚至设有六州十余个郡六十多个县,其中有的有实土、有的没有,但这六十多个县全设有官员。现在都已经是精简过的结果了。”

褚灵媛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郡之地有六十多个县的官员是什么概念啊?

要是打个群架,说不定来的官员比打架的人还多。

“可……可我也听说,”她磕巴了一下,“庚戌土断,让许多百姓不满,并不仅仅是权贵觉得利益受损,这又怎麽解释呢?”

“因为锅没有做大。”王神爱指了指远处的那口胡汤锅,用尽可能简单的方式向褚灵媛解释。

“朝廷执行土断的理由,就像桑弘羊当年向汉武帝提出的问题一样。南北之战,和当时汉匈对峙,也可以用同一种方式来理解——”

“国家变成一架战争机器的时候,需要巨大的财政来源,光靠着目前的农业税根本不够,怎麽办呢?桑弘羊的建议是发展盐铁官营等一系列措施,让中央的财政对地方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而土断呢,则是从另一种层面,类似于编民到户,将原本不纳税的白籍变成黄籍。”

“但很可惜,这虽然在短时间里达成了释放出人口和财富的目的,但就像我说的,锅没有做大,还是这样的一口锅,现在有了更多的人来分食,甚至没有往其中加入更多的水,就要求这些吃得比之前少的人产出更多的东西。反而是那些短期内财富受损的人,很快又有其他的办法积聚了更多的家产,让更多的人变成了逃民。”

“也正是这些人,出于自己的利益,让侨寓州郡继续保持下来,哪怕官员冗杂,也要让人认为是常态,让他们可以免税。你明白吗?”

褚灵媛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难怪您……难怪大应陛下要上来就削减士族的力量。”

这些人何止是错在反对她登基,反对她意图救世济民的愿景,更是在源头上,就是导致政令难行的祸患!

如今陛下稳定住了建康的局势,裁并了中央的京官,下一步就该裁减地方上这种冗余的官员,但若还是如同庚戌土断一般,没有真正触及到士族的利益内核,恐怕随时都会迎来新一轮的反扑。

做了与没做,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谈何容易啊……”邻桌的文士忍不住唏嘘,“所谓的削弱士族力量,在最开始或许有效,但总有能屈能伸之人,愿意先向朝廷屈服。或许在今日这位陛下这里得不到好处,往后再图东山再起。除非——”

“除非再往源头一些动手。”王神爱接过了他的话,冷下了面色。

“所谓的北地南来侨民大户,保留着郡望之名,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发展出来这等积聚敛财的手段。如今朝代颠覆,万事从新,不仅州郡之名要予以整顿,这些北方世家也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就是琅琊归于琅琊,陈郡归于陈郡,给我越过长江,前去移家戍边,往交锋前线去!要麽,就给我摘了那琅琊和陈郡之类的郡望帽子,别提什么家族来历。是不是这样?”

这话听来不过寻常,却是要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郡望之名从他们的头上摘掉。若有不从,便要强行征兵填边。

等闲之人谁敢回答这样的问题!

偏偏这个文士愕然地端详了王神爱一瞬,忽然斩钉截铁地答道:“正是!”

王神爱露出了些许笑意:“你的名字?”

文士忽然离席,在她的面前下跪叩首,一字一顿地答道:“草民,刘穆之。”

他本是建武将军的主簿,不该自称草民,但此刻……

此刻他认出了问话之人的身份,又如此清楚地听到,陛下有从源头革新的勇气,那麽他也更该摒弃过往,以大应子民自称,何妨称一句草民!他的话,也正是陛下想要听到的百姓之声!

“刘穆之啊……”

……

王神爱恍惚地向远处看了眼,正见另一位刚被人叫醒的官吏,慢慢悠悠地从长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在一众喧闹的声音里,只有面前的这五个字,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