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收到礼物的姚兴何止是掀了桌子,更是暴怒之下决定御驾亲征。】

【这个时候的姚兴原本在做什么呢?】

【他在天水巡视。】

【就在两年前,秦国兵马攻占了成纪、上邽,直到天水,在稳定了关中后,向外迈出了扩展的重要一步。】

【有意思的是,相比于慕容氏、拓跋氏的亲缘淡薄,相比于他父亲的甩锅死人,让兄长背罪名,姚兴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体面。他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姚硕德有将帅之才,甚至能说得上是全才,就直接敕封他为秦州牧、东羌校尉,令他领重兵坐镇上邽,作为夺取陇西的首席指挥官。】

【此次巡视天水,可以视为他往前线走一趟,由叔父向他汇报战事情况。】

【这对叔侄的和睦对于北方胡人来说极为罕见。姚硕德在外征战,姚兴对他信任有加,不仅为了他的战功大赦天下,还始终对他以家人之礼而非君臣之礼相待。姚硕德也有幸并未见到秦国的覆灭,病故于任上,得到了一个陇西恭王的谥号。】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场面。年轻有为的皇帝彻底稳住了关中,亲自莅临北方据点视察,叔侄二人联手,场面非常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送来了一件铁制裤衩,作为自己即将前来征讨的礼物。】

【姚兴哪还顾得上什么陇西不陇西的,也顾不上昔日苻宏是不是他的太子主君,带上另一位叔父姚绪,就杀向弘农了。】

天幕之下,姚兴努力将自己稍显狰狞的面容复原,深吸了一口气。

这提前告知的消息,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是祸事。比如叔父姚硕德,因这句家人之礼、追谥陇西恭王,就大概不会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抛弃他。

何况,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秦国境内又不是直到天幕这麽说了,方才知道他父亲当年干的那些好事。

甚至天幕都没说,姚苌当年险胜苻登一场,毛皇后力战良久仍寡不敌众被俘,他那脑子有病的父亲还想让对方当妃子,结果被痛骂一顿,只能将人拉出去砍了。

天幕也没说,他父亲当年在军中立苻坚塑像的时候,还敢拿龙骧将军这个名号出来说事呢。

怎麽说的来着?哦,“陛下命臣以龙骧建业,臣敢违之?”

——我杀了你不要紧,总之,你对我有期待,我现在还要继续打天下呢。

姚兴头疼死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天幕上的那个自己到底为何会暴怒到这个地步。

他夙兴夜寐,勤勤恳恳地拉拢人才、培养将领,正是为了一个目的。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先帝的旧事,无妨,嘴长在别人的身上,可若是要拿这些破事作为武器来攻击他?对不起,他不想听!

他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将这个送礼的人给淩迟了!

只是……

他凝眸朝着天幕之上看去,总觉仍有一个疑问未能解决。

……

“你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突如其来的发问突然打断了天幕下另外一人的沉思。

江州的官舍内,苻宏猛地回过神来。

就听到姐姐苻晏又问了一遍:“你是会想出这种办法的人吗?”

苻宏:“……不是。”

天幕说,这是他为了向姚兴报复,先送去了一份直击要害的礼物,成功将姚兴从另一头的前线逼回,甚至让对方心智大乱,做出了一个有悖于他原本计划的行动。

可苻宏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父亲苻坚在世时,因时常要亲自领兵作战,他从十几岁起,便多以太子身份监国,由王猛、李威等人辅佐,学习为政之道。

不要看王猛名字很猛就觉得他学的也是刚猛之道啊……

总之,苻宏虽是氐人,但父亲有心汉化胡人,达成中原一统,他自年少时期所学的,可都是儒家经典以及周礼典仪,怎麽会提出一个这麽——剑走偏锋的招数啊?

甚至相比他这位曾经的太子,他姐姐苻晏都要强硬得多。

当年他自长安溃逃,试图向姐夫杨壁求助,被拒之门外,是姐姐毅然抛下了丈夫孩子,领着一队人马与他同行南下,终于在南方寻到了立足之地。

他再如何突生急智,也不是……

“阿姊,你说朝廷会如何看待天幕说的这一段?”苻宏忽然面色一变,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他们被安置于偏远之地,此前的应朝取代晋朝,与他们扯不上关系,也没人想到,要让这两个身份特殊的人前往朝中表态。

再加上上面还有个桓玄顶着,就更安稳了。

可现在,桓玄已被大应陛下说服,往朝中请罪去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天幕忽然扯到了他的名字,好像不是他继续自保的好迹象。

苻晏也是眉头一皱:“先听下去。”

她直觉,这份礼物另有玄机。

【……弘农守军迎来了气势汹汹的秦国大军。幸而先前就已得到了接应撤离的消息,提早一步撤向了洛阳方向。】

【姚兴本想在弘农得胜后大加震慑,没想到先扑了个空。又在随后得知,苻宏已领兵星夜疾驰,抵达了洛阳以西的函谷关。】

【作为洛阳八关之一,守住了这里,也就等同于守住了洛阳的门户。】

【拉满仇恨的一路,配上了一个还算坚固的城关,什么意思?】

【姚兴不仅在理政上的水平不低,也因早年间的征战,颇具战略水平,与他同行的叔父也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路诱饵。但因为苻宏的身份和副将刘裕之间差别太大,再加上苻宏声讨姚兴名正言顺,竟然让人忘记了这一点。】

【但此刻,姚兴已经带领前军杀向了函谷关。】

【也就是在此时,发生了新安之战。】

“新安……”

这个地方啊。

天幕之下不少人发出了短暂的唏嘘。

【新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应该并不陌生。在这里,项羽曾经坑杀过向他投降的二十万秦卒,应朝中期的诗人还留下过一句“愁云终古在,鬼灿至今明”,在此时同样如此。万人坑杀之地的土地上,入夜之时仍可见磷火,也是一处知名的古战场。】

【作为抵达函谷关前的最后一处重镇,军事天赋很高的晋王姚绪并没有对手下的士卒松懈于管辖,甚至应该说,他还专门让人在行军时放慢了速度,并提醒前军,不可因苻宏的举动丧失理智。】

【此时距离姚苌之死还不足五年,秦国的家底也因为和苻登的十年纠葛并不丰厚,经不起太多的变量。】

【但很遗憾,如果说姚绪是天才的话,刘裕就只能用鬼才来形容了。】

【我们历数永安大帝麾下的将领,楚王桓玄的定位比较特殊姑且不说,就说说永安登基后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其他人,其实个人特质都非常鲜明。】

【刘义明是个非常典型的攻坚手,酷爱仰仗着自身武力直接莽穿战线,而且明明是个南方人,一到北方居然活像自带定位系统,逮着喜欢玩诱敌深入的北方机动部队就是一阵有效追击。】

【孙恩前期算是听从永安和军师指挥的政委,后期也算是想明白了,以他的本领不适合打大规模战斗,但小范围的游击战,因为上下消息传递得快,反而是他的强项。】

【檀道济作战很稳,在南北战线拉锯中经常被放在最关键的固守重镇。】

【至于苻晏,她早年间的经历,让她在受到年龄限制、无法本人单兵作战的情况下,依然酷爱于锤砧战术,在布阵上非常老辣。】

【作为大将军的刘裕,反而在这种个人特质上并不太鲜明,但恰恰是这种不鲜明,造就了他全方位的强。永安大帝形容他,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一点,真的完全没错。】

【新安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义明目光炯炯地望向天幕,眼中一片火热。

相比于什么父亲“全方位的强”,更让她在意的是,在这一个个人名的历数之中,她居然被排在了第一个,更是被告知了她的优势所在。

可若不是陛下有了遴选女兵的举措,若不是陛下将她从京口接来,又倘若不是陛下为她更改了名字,让她随同着一并进学,此刻世上只会有一个走街串巷、目不识丁的刘兴弟,而不会有一个刘义明。

汉武帝有霍去病,那永安陛下有刘义明,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先少想这麽多。”王神爱忽然回头,从刘义明精彩变幻的脸色中完全能读出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开了口,“就算真能在北方轻易认路,也得先能做个南方的校尉再说。”

“……是!”刘义明连忙板正了身形,但嘴角仍旧止不住地有些上扬。

还是被同行的谢月镜白了一眼,才终于将沸腾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你当心一些,天幕提前告知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谢月镜低声说道,“个人特质鲜明,也就意味着北方的强敌也能对你做出相应的防备,你若想要达成映射的战功,恐怕会更为艰难。”

反而是刘裕因为这种模糊的说法,其实很难让人对症下药。

这对于刘义明来说,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可能被提前放到战场上历练,也还有 一种可能,会是过刚易折的困厄处境。

“你说得对,多谢。”刘义明同样低声地回复,向谢月镜表达了感谢。

她随即朝着王神爱的方向看去,发觉陛下除了让人记下了檀道济和苻晏的名字外,并未因为手下人才济济而表现出多少喜色,反而更显凝重了些。

正如谢月镜所说,这几句话也是在对北方透露敌情。

但想到此刻已带一支精锐北上琅琊的刘勃,想到当日堂上发出一箭的贺娀,王神爱的心中又生出了一阵宽慰。

定数之中已有变量,就算有这几句“个人特质鲜明”,又如何呢?

还是先听下去吧。

……

【新安之战中——】

【刘裕亲率精锐,反客为主,黏住了姚绪的中军,又派遣轻骑为游军,利用新安特殊的地形,切断了这支秦军的阵型。】

【也没人会想到,刘裕在打这种突袭伏击战的时候,居然还带上了战车。对于北方骑兵来说,训练时间不长的步兵还没法做到有效阻拦,但方轨徐行、御者执槊的战车队可以!】

【在组合兵种的有效配合作战下,当姚兴带兵回头之时,秦军已经遭到了第一次重创。就算刘裕来不及将战车和一部分重甲带离原地,相比于秦军的损失,这部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甚至对于当时的秦军来说,在军中很快流传出了一条有鼻子有眼的流言,说的是,统领东晋兵马的那名将军,简直像是项王附体了!】

【这对于姚兴这方的士气来说,真可谓是极大的打击。】

【其实如果姚兴、姚绪能够尽快复盘现场的话,他们就会发现,晋朝这边出动的兵马相当有限,可以说就是为了拦截秦军进入函谷关,才极限赶到的。这意味着,他们要稳守洛阳,没有那麽容易。】

【刘裕在折返洛阳后,也一边等待后军抵达,一边就地在洛阳募兵,打出了朝廷一定会守住洛阳的旗号,才勉强维系住动乱的民心。】

【幸好是他这边先赢下了一场,否则洛阳到底是不是他的大本营,其实一点都不好说。】

【起兵之初,永安也没想到,刘裕打出的战绩能到这个地步。幸好刘裕不仅是个天赋异禀的将领,还有先前在军伍中十多年的积累,完全对得起永安对他的期许。】

【将领在进,她也要进。】

【对于永安来说,有些计划之前过于保守,现在有变也不迟。她的行动力和魄力,以及面对变化局面的决断力,都非常高。于是在收到刘裕战报的次日,她就已经执行了下一步的行动。】

【最开始,苻宏进取洛阳,是在迂回着保护此地,若是保不住,那就先当作将领实战的培养。但现在,将领都说能打了,她这个做君主的又怎能不紧随其上。】

【永安和刘穆之配合,制造了一场司马德文与桓玄之间的争锋。这场争锋的内容没有在史书上详写,只说了它的结果。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认同了太后的下一步举动,她将一部分人力从扬州抽调出,完成了她和桓玄在荆州扬州谁为中心的对调。】

【在刘裕于洛阳募兵,将秦国整顿完毕的兵马拦于关外的同时,粮草被从淮水运入汝水,进而入大河,抵达了洛阳。】

【这并不仅仅是一条稳定的粮草输送战线的完成,因为身在洛阳的刘裕很快看到,他认可的明君看到了他的答卷,不仅为他确保了后勤,还通过这条所谓的粮道,给他送来了一批至关重要的东西——战船!】

【北人擅马,南人擅水,是一个几乎默认的事实。】

【出身羌族的姚兴经历了新安之败,很快从甘陇以及关中调来了大量骑兵,只等冲破函谷关,就能在洛阳城前对晋朝的兵马快速追击,避免他们继续死守洛阳。这对他随后的行动也大有用处。】

【姚兴一点也不缺战马资源,光看他后来被赫连勃勃薅走了八千兵马,被秃发傉檀背叛复国,还能维系国力就看得出来,这人是真不缺马。】

【永安也看到了这一点。偏偏南方王朝在这个时候拿不出这麽多的战马,或者说为了减少引发桓玄的怀疑,她也没法送来足够的战马。但在刘裕送回的战报中,她看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信号。】

【别看刘裕是第一次打这种规模的仗,但他在统筹兵种上的表现,熟练得让人心惊。那麽如果,战车都能被他翻山越岭,用在崤函道上作战,战船能不能在刘裕的手中发挥出额外的作用呢?】

【河洛之地水系横行,既为这座曾经的都城洛阳提供了水源,又以交错纵横的水道发展成了八关之内的屏障。】

【洛阳废置已久,因木料腐蚀的缘故,几无战船剩余,这些水道除了作为设置河桥岗哨,作为半渡而击的场所,没有其他用处。可永安送来了战船,刘裕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这些战船到了他的手里,真的能发挥出作用。】

【姚兴终于冲破了函谷关,追得昔日太子苻宏狼狈而逃,却在洛阳一带遭到了一场惨烈的失败。】

【刘裕调度水师、步兵、骑兵以及重新翻找出来的战车联合作战,直接给了姚兴以迎头痛击。姚兴被迫退出洛阳,也在退出函谷关后收到了一份他绝不希望听到的战报——】

【晋王姚绪被俘。对面没当场杀人,但也懒得跟他谈什么交换战俘的条件,直接让人和他说,我们把人送到建康去啦!】

【打从收到那份特殊的礼物开始,姚兴的精神状态就没好过。这句函谷关上的高声呼和,直接让他一口血喷了出来,被士卒护送回了长安……】

拓跋圭板着一张脸听着天幕从先前的憋笑,到说至这段的慷慨激昂,面色凛然。却不是因为刘裕的表现惊人,让他意识到了魏国将会面对何种强敌,而是……

“我现在更加确定一件事。”

因天幕重启而被匆匆召集来的将领刚到他的面前,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说什么永安的军事能力只在中流,这个说法不对!”

姚兴有识人之名,对几个有军事能力的叔父委以重任,按照天幕所说,应当还对“赫连勃勃”“秃发傉檀”器重有加,但很明显,君王的眼界判断和军事素养没跟上将领的水平,否则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还被将领背叛。

永安呢?

天幕说她中了桓玄一剑后,几乎没有亲自上战场。但……

但一个军事本领不强的君主,很难做到让手下这样多个人特质鲜明的将领大放异彩,还能在一路从南向北打的路上各自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一个跟不上将领节奏的皇帝,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与刘裕的这种配合,在恰当的时机打通后勤粮道,还送来了那神来一笔的战船!

别人看到的,或许是刘裕在得到了战场历练机会后的大放异彩、气吞山河,正如天幕所说,乃是一员不可多得、能力全面的虎将,可拓跋圭看到的,却是一位在后方把持战局、运筹帷幄的君主。

南北对峙的大幕之后,她正是一位最为合格的执棋手。

那麽对于拓跋圭来说,最应该提防的,就不是刘裕刘义明等人,而是这位永安大帝。

这才是决定这场胜利的最关键人物。

“群星闪耀,但又何能与日月争辉啊……”

【后来被命名为却月阵的兵车战法,在这一战中初具端倪,刘裕后来的几场大战,或多或少能看到这场战事的影子,但又因为他的成长,被赋予了其他的变化。】

【洛阳保住了。姚绪被俘,姚兴受伤,对于刚有起色的秦国来说,局势非常不妙,但无论是永安还是刘裕都很清楚,这场战事到此为止了,只要南方的上层局势一日没有颠覆,洛阳就是目前的战事最前沿。民心和人力都不支持他们继续往前,直到突入关中。】

【姚兴在清醒之后的反应也非常快。他一边让人向东晋送出了国书,希望换回皇叔姚绪,以稳定国内的民心,一边让姚硕德掉头往东,暴打了一顿羌人内部的反对势力,以证明自己依然是关中之主。】

【随后,他在贤才尹纬的协助下重新选拔了一次人才,甚至提拔了曾经不满意他出游晚归的城门校尉。】

【不仅如此,他先前就已在长安开办了律学,现在经过了约莫两年的学习,这些原本只是闲散官吏的人已学有所成,被他即刻派往地方,通过一系列严打贪官污吏的操作,他很快重新聚集起了一笔军资,弥补了先前的损失。】

【他在抱病之中,仍旧强撑着亲自安葬了阵亡将士、抚恤家属,同时释放因灾荒而自卖成奴隶的百姓,再请来了凉州硕儒胡辨前来长安讲学。学士云集,关中的民心重新归于稳定。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危机应对……】

……

姚兴闭上了眼睛。他听着这些,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拓跋圭是怎麽想的,他也差不了太多。

一个刘裕已经把他打成了这样,那麽——

永安呢?

他人在关中,但东南方向的消息已经由荆州,送到了他的手中。

永安已比天幕所说提早了十多年称帝,提早十多年变成了引领群星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