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洛水之前,却月阵

谁都可以乱。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时候,谁都可以应时而动,轻骑急行,去做更多的尝试,以抗衡敌军的应变,唯独王神爱必须稳住。

动与静之间的平衡,还把握在她的手中。

或许唯有她袖中攥紧的掌心里那一层冷汗,才昭示着她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

守在岸边的吏员对上了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

“令荆州官员来见我。”

“……是,是!”他垂头应声,连忙躬身退去,掉头就向着远处跑去。

因这句命令,荆州各地,尤其是长江以北诸郡县的官员,都以最快的速度被征调到了此地。

荆州官员本没想过会这麽快见到这位大应陛下。

虽已听闻,朝中官员迎来过一场考核,将诸多要员一一清扫出朝堂,但也只是让他们觉得,陛下要先解决完扬州内部的事情,再将手伸向荆州。

甚至,若不是桓玄选择向王神爱投降,他们都未必会称呼她一句“陛下”。

但这场从荆州北上洛阳的交战,却令他们提前要面对永安的审视。

“前头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身在官员队列中的殷仲文打了个寒噤。

不只是他,在他周围的人都能瞧见,陛下专门朝着他看了一眼,其中警告的意味格外重。

殷仲文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

他怎麽会不知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前任荆州刺史殷仲堪是他的堂兄。他当年能够入仕,还是因为殷仲堪的举荐,但就是在桓玄先前谋夺荆州、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大举中,他因自己的夫人出自桓氏,果断地将自己的堂兄给卖了,和桓玄站在了一头。

倘若桓玄真能成事,成为天下之主,他的这个行径也只能说是抉择分明,大义灭亲,偏偏……

“但今日荆州粮道务必畅通,大军出行一应所需,除却扬州调度之外,荆州境内也不容有失,可能做到?”

殷仲文连忙接道:“能,当然能!臣就算掘地三尺,也必将一应军粮与粮车筹备妥当。”

他身旁的卞范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日桓将军启程建康之时,殷仲文便将千金财产埋藏在了地下,唯恐遭到灭族查抄之祸。自桓将军折返,为陛下开道的消息传来,他又埋了一批先前收受的贿赂。

若要供应大军所需,光凭荆州府库之中的银钱必然不够,那可不就得“掘地三尺”?

这都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一句写实!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分别。

若非陛下确实预备前事不究,已问起了先前桓玄领兵进攻司马遵叔侄的情况,谁知道殷仲文还能说出一句什么东西来。

卞范之收回了思绪,仔细听着王神爱随后的吩咐。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将荆州的官员分成了四批。

一批继续处理先前荆州边境的战事影响。

司马遵的旧部,等同于是一块堵塞在荆州到洛阳路上的绊脚石,自被铲除后,荆豫一带再无人胆敢提及司马二字。

但因先前的交战,仍有流民迁徙避祸,需要尽快安置。

随后的三批,全是为了构建荆州境内粮道而设。

“从建康到南郡全是水路,我已将此事交托给建康那头的官员,诸位不必多管,但随后的这一路,还是由诸位熟悉荆州情况的好手来办。”

“从南郡押运向洛阳?”

“不。”王神爱回道,“从南郡到襄阳,从襄阳到南阳,从南阳到洛阳,一共三段。哪一路的运送纰漏最多,哪一路的运送最为周全,待此间事了,朕自有评说。”

“诸位,”她面色沉静,竟让人险些忘记这位陛下的年纪,“且去办事吧。”

卞范之混在人群之中,跟着这些各有所想的官员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遗憾于桓玄尚未与对方宣战,便已放弃了自己的大业。

但今日瞧见王神爱举重若轻的杀鸡儆猴与促成官员竞争,他又必须承认,若是将桓玄放在王神爱的位置上,绝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荆州因桓玄往复一场而浮躁的气氛,也在朝廷大军抵达、陛下亲临之际,骤然沉静了下来。

荆州士族相比于北方贵族以及江东世家来说,或许还是叫“豪强”更为合适,在这位陛下酷烈果决的作风面前,应当暂时也没人打算冒头,去试一试她的刀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在抵达洛阳前先斩了他们的脑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后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卞范之讶异回头,心中猛地一跳。只因他瞧见,跑上前来的竟是个宫中的小黄门,还上来就是一句“陛下有请”。

他重新回到了王神爱的面前,忐忑地估量了一番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困境。

便听到了一句不辨喜怒的问话:“听说,你是桓玄的谋士?”

卞范之答道:“正是。”

王神爱:“久闻你识悟聪敏,多得赞誉,若为参军,应当也有随机应变之能?”

卞范之有些不明白王神爱的意思,忽见她伸手指了指一旁,“我有一路兵马临时到任,尚缺一位参军,请你暂任两月。”

说话间,苻晏已朝着他拱了拱手:“请先生随我来。”

卞范之:“……”

等一下!他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便被决定了去处,根本没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再等听闻苻晏的身份,卞范之愈发觉得自己是从一条贼船踏上了另一条贼船。

可惜如今这决定权又不在他手里,桓玄也已往洛阳去了,更不能将他捞回去。

他也最多就是苦中作乐地想一想,比起“掘地三尺”的殷仲文,他的处境已算不错了……

是——吧?

……

或许他也暂时顾不上所谓的前途了。

自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容乐观。

桓谦为胡人所杀,未能南下报信,让人除却那封早几日传回的奏报外,再难了解洛阳的情况。

洛阳以西诸县的情况,更是一个未知数。

桓玄与刘裕会合后再度分兵,由桓玄转道向东,赶赴轘辕关,刘裕则整顿兵马后继续向伊阙关推进。

但当他抵达伊阙关时,此地……此地已然被攻破。

羌人在此地的折损不小,险关之下留下了众多羌人的尸体。

只不过,从此地行军的痕迹来看,另有一路数千人的兵马从后方填补了这个损失。

斥候大略探查出了羌人的行路轨迹。

桓谦没能发觉他们的到来,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伏杀,还真不能怪他大意。

幸好,羌人显然也没料到,朝廷的兵马会来得这麽快,留下驻守伊阙关的人手并不算多。刘裕重新夺回伊阙关的损失,远比这些羌人小得多。

“但伊阙关告破,羌人攻入洛阳八关之内,必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王神爱朝着军帐中逡巡一眼,只觉一阵低气压已经笼罩在了此间。

天幕拿姚苌的旧事说道,虽对姚兴多有夸赞,但随后对于他眼界的评说,无疑是让人没将这位秦王当作大敌。

可从伊阙关一度丢失的情况看,姚兴的速度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好一位秦王。

他们当然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这是因为姚兴距离洛阳最近,但这世上从来都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也只有输家与赢家的区别。

“那又如何呢?”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军报扣在了桌案之上,“我相信我派出的将领,不会给我一张空白的答卷。既然伊阙关重回我手,那也必能将八关之内的贼寇重新驱赶出去。”

“就算先前是鞭长莫及,现在也得稳扎稳打地推进向前!”

“伊阙关的守军已经告诉那些羌人了,”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动了一瞬,“大应,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

此刻的崔浩就是这样想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他所统领的羌人精兵有着十倍于伊阙关守军的人数,纵然关卡地势险要,要想攻克也不会有多艰难。

可事实告诉他,这些守关的士卒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根本不像是那些能够轻易放弃前线阵地的晋朝官员所能拿出的表现。

仿佛随着应帝登基,中原人一度因永嘉南渡而放弃的骨气,又已重新扎根在了此地!

点燃在伊阙关上的烽火也显然起到了效果。

在城关被破之前,守关的士卒一度发起过一场远比先前凶悍强势的反击,让羌人不得不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将攻城的巢车也先撤回。

直到人数优势已彻底盖过了地势之利,崔浩方才真正突入关内。

可当他纵马向洛阳方向迈进的时候,仍觉一阵说不出的心有余悸。

兵法这东西果然是死的,实战之中的变量和人心的力量能起到的效果当真可怕,也让他忽然有些纠结,自己先前向秦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做错。

经由伊阙关一战,他麾下的羌人愈发躁动,让他这位军师像是拉着一条随时都会断裂的缰绳。

他已从临近的几名羌人将领脸上看到了一个信号——

倘若杀入洛阳,必定要在此地大杀一番!

可若他们真这麽做了,固然能将永安的名声往地上踩,又何尝不是在激起南人的奋起反抗!

崔浩不敢多想,分出了一批人手往函谷关方向去,用于接应秦王的兵马,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众人往洛阳方向速速赶去。

可还未至洛阳,他便遇上了另外的一路敌军。

相比于先前守关的将领,这一路敌军才真有了正规军的风范。

若非崔浩先等到了后方的援军,才自伊阙关起行,恐怕在这一个照面中便要被对方占据上风。

可饶是如此,面对凶悍异常的羌人骑兵,这一路自东面切入的援军依然凭借着中军之利,将他们分割成了两半。

崔浩不认得这统兵之人,正是天幕之中占据了极大戏份的桓玄。

他也并不知道,这位是听从了刘裕的建议,绕行至另一处隘口,在桓氏部从的接应下入关,反而抢在了他的前头。

他只是在接连纠缠的两日后做出了一个判断。

仓促之间,他难以将对方剿灭殆尽,但他已没有多余牵扯在此地的时间。

他与北面的魏军约定了进攻洛阳的时间,却在伊阙关耽误了太久。

这拖延的时间,谁知道洛阳又能生出怎样的变量。

所以他必须尽快摆脱这一行人,与北面会合,达成对洛阳的南北合击!

但要走,又谈何容易。

……

“将军——他们分兵了。”

桓玄冷眼朝着那一路徐徐退去的兵马望去,眼中的血色更盛。

这羌人的队伍之中必定有一位冷静的指挥,所以没在此地继续与他纠缠,而是果断地留下了一路殿后,便率领着其余人等撤离。

这留下的兵马呼喝着杀戮的信号,依然让人不敢小觑,还真能为另外一批人争取到撤离的时间。

但,那又如何呢!

“刘裕的人怎麽说?”他朝着那头接应信使的扈从发问。

对方答道:“刘将军说他已看到了将军这边的情形,决定先往洛阳方向去,若是将军这边无法支撑,便尽快查找机会撤离,由他在洛阳应战。”

桓玄抬手指道:“好,那就先吞掉这路殿后的羌兵,去洛阳与他会合!”

与其去追击撤离的那一路,还不如相信,刘裕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当崔浩领兵北上,行将抵达洛阳城下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个“惊喜”。

他缓缓减慢了马速,眼神里掠过了一瞬的悚然。

已近破败的洛阳城在愈发昏沉的冬日,像是一颗早已死去的老树,再难支撑出任何一根蓬勃的枝杈,荫蔽下方的百姓。

可在涛涛洛水之前,已然有人陈兵等在了这里。

洛水之上,漂浮着一行只经由简单修缮便被重启的战船,隐约能见上有士卒张弓候立。

但真正对他这一行数千精兵有着直接威胁的,还是岸上的兵马。

数十辆战车布作弧形,两头抱河,战车前后则陈列着枪兵盾兵。

不,或许称它们为战车并不合适,因为只有位居弧形前列的几架,还能被称作战车,其他的都只是装着轮子的木车而已。

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已结成了一个足够齐整,用于抗衡骑兵冲阵的队形。

而在战车之后,是衣着各异的士卒或持近战器械或持弓弩,背靠着那条洛水,前仗着这一排战车,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怒目而视。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崔浩看到的,是一张简陋而又锋利的弓,拉作了半月蓄势待发,只待利箭离弦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也自远处的队伍中高声响起:

“永安陛下将领刘裕,静候诸位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