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王神爱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在那个方向,从此地到距离前线交战的弘农,还有起码四百里之遥,算上其中的山势起伏,若要行军前往,便是与中军完全脱节。
苻晏也不曾料到,会从王神爱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来。
但当“关中你比我要熟”这七个字传入耳中的刹那,在苻晏大脑的片刻轰鸣间,她听不见那些回荡的质疑,也在顷刻间,便将自己率众投诚时日尚短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臣必须向陛下承认,这一条路,我没走过。”她的呼吸重新回归平静,郑重地说道。
“所以呢?”
苻晏答道:“但寇可行此道,臣也可!”
这就是她的答案!以她的履历,也确实能将身在关中的羌人说成是贼寇,更让这句话里,平白多出了一缕铿然的杀气。
“那就去吧。不过——”
王神爱权衡了一番麾下部将,“我只能分拨给你千人,算上你本部的兵马,合计三千有余。这三千人占不了关中,要如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效果,你自行评判决定。”
“还有,卞范之做你的参军是我的决定,但那是因为你军中缺人,并不代表你在审时度势出兵的时候一定要听他的想法。谁是将领谁是谋士,你自己清楚。”
“是!”苻晏应了声,便匆匆调拨马头,向着后方行去。
在这一众行军的队列中,三千转道的士卒只引起了片刻的侧目,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应字王旗之下的那道身影依然沉稳地望向北面,压住了众多想要迫切知道洛阳局势的疑惑。
像是有一个无声的答案已蔓延在了众人之中:倘若洛阳当真沦陷敌手,以这样一支并未透支的军队,足以将它重新夺回来。
“你屁股底下着火了?”谢月镜瞥了眼一旁的刘义明。
但先给她以回应的不是刘义明,而是檀道济投来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仿佛大觉困惑,这位谢氏出身的姑娘居然这麽快就已混出了军中风范。
刘义明连忙坐了个端正,“谁着火了,我就是羡慕,羡慕你懂吗?我也想寻个历练的机会。”
这一路上她虽然也没闲着,但干的大多是什么查探路况,清点军资,整肃军容,带队守夜这样的事情。
原本大家都是这样被陛下按着打磨耐心,顺便操练一番骑射技艺与武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眼见苻晏来得更晚,却已早一步得到了特殊的委任,刘义明立时就坐不住了。
就是让她先往伊阙关方向赶去,为陛下开道也好啊。
她眼巴巴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听陛下转头下的第二条命令依然与她无关,而是让檀凭之去见她。
作为被天幕点名的“倒霉蛋”,檀凭之在军中的地位多少有点尴尬,尤其是因陛下专门将檀道济接到了身边亲卫中栽培,更是让他常觉窘迫。
但此刻抵达御前,檀凭之深吸了一口气,又已恢复了镇定。
王神爱道:“我分你三千兵马,自此刻疾行,驰援洛阳,如遇洛阳百姓,即刻令人高呼,大应陛下将至,能否做到?”
檀凭之目光一凛:“能!”
“若遇交战,见到刘德舆之前,你自行决断,见到人后你听他号令。”
“还有——”
檀凭之正要转头行动,忽听王神爱又补充道:“将檀道济带上,那几个小将也带上。”
“不必将他们当做天幕之中的什么厉害人物,就当是参与驰援的小卒,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凭之低声:“这会不会……”
不,就算只是这样,已足够让刘义明惊喜万分了。
可在这机会临门,雀跃着想要即刻起行时,刘义明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冷静。
这几日间与士卒往来,她何其清楚地看到,自己先前混迹市井的经历,让她在来到陛下身边后,对于军中的常识仍多有缺漏。要变成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不是只有一腔勇武便够了的!
那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她一挥马鞭,跟上了檀凭之的脚步。
王神爱看着他们的背影,下达了对于中军的指令,“走!”
前锋已去,她也不能落后太多!
……
“你说什么?”
崔浩一把自信使的手中接过了信函,匆匆看过了其上的内容。
那头公孙兰正收兵而回,望见了崔浩脸上异样的神情,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接连数日之间,南面的大应兵马正式打出了刘大将军与楚侯的旗号,不断向北方发起进攻。
明明对方的人数不足,军备更是不足,但因那等悍然不惧的架势,竟屡次给他们造成麻烦。
崔浩原本另有安排,试图查找到突破的契机,都被对面这样的先手给打乱了阵脚。
细算起来,其实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对面的损失更大,可对于军中的这些士卒来说,他们感觉到的又是另一种情况。强硬的一方,总是会让人觉得更占优势的。
公孙兰还不知道他带出来的这些兵吗!
他们恐怕都已在心中腹诽,上头的将军是不是偷偷处理掉了一些尸体,专骗不会算数的人呢。
要是大应那头的损失真有那麽大,他们还会这麽凶悍地屡次发起进攻?
现在一看崔浩是这等表现,公孙兰的脸色也就更不好看。
坏了,该不会陛下来信,让他们即刻撤兵吧?
仗已打到了这个份上,此刻撤兵,不仅意味着对于永安的声望全无损害,先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他一边这麽想,一边也问了出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崔浩沉声答道:“陛下预备暂缓平城的登基典仪,先往洛阳方向来。”
“你说什么?!”公孙兰顿时发出了和崔浩一样的疑问。
崔浩的目光有刹那的闪烁,但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来,这到底是因他连日间被洛阳这头的战局困扰,还是另外的缘故。“信上就是这麽说的。”
“可这……”公孙兰不明白拓跋圭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在洛阳登基不成?”
他作为激进派,倒是不介意陛下这样做,但朝堂上那些官员反对陛下在邺城称帝的时候,已将理由说得很明显了。魏国只能暂时以平城为都城,否则便会与鲜卑部在草原上的后盾脱节,对于陛下来说有弊无利!
以拓跋圭的表现来看,他也已经认可了这一点,不该反悔才对。
“陛下说,他是因我们在第一封奏报中提到的洛阳设防,才改变的主意,担心战局有变,所以转道调兵。从我们后面送去的战报看,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所以——”
“陛下已至晋城。不过,他不打算亲自南下,而是会在此处坐镇,另派于栗磾将军前来,不日便可抵达洛阳,请将军速派人前往孟津接应。”
公孙兰:“……你好像不太高兴。”
“那你又为何不悦呢?”崔浩沉默了须臾,忽然反问。
“我可没有不高兴。”公孙兰嘴硬,“咱们在此地寸功未立,被迫驻守邙山,有后援来协助进攻本就是应该的。至于陛下亲征,在数日行程之外坐镇,更是为我方助长士气而已!你难道不希望看到陛下领头所指,前方无不拜服吗?”
崔浩牙关收紧,答道:“可我既怕陛下的想法太小了,也怕他的想法太大了。”
若只为助力姚兴攻破洛阳,击碎永安的明君光环,拓跋圭没有任何必要来前线,除非是天幕对他的打压,连带着那个他会被儿子杀死的预言,都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当听到洛阳有人提前布防的消息后,他便难以再用平常心推进这称帝大业。必须等到此间事了,才敢往前一步。
——这就是想法太小了。
但相比这种紧张,崔浩更怕的是想法太大。
倘若陛下并不满足于向北退往平城,也后悔了先前商议的进攻洛阳主次之分,打算在这华夏古都完成登基仪式,再回北方去,对魏国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称帝一事,除非如同永安一般占尽天时地利,否则还是该当徐徐图之。放在自己能掌握住的地盘上,面对的敌人也会少一些。而不是直接就放到了让天下人瞩目的位置。
他崔浩已看到了被天幕逼迫向前,以至于揠苗助长的坏处,又怎麽会希望,自己的君主也是这样的情况。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公孙兰一声叹气,打断了崔浩的话,“什么想法太大太小,我不是你们这种读书人,我听不明白,总之,有后援到来,我们必须击退洛阳的大应兵马,就是这麽简单!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不堪重负!”
“是,你说得对。”崔浩一把将书信塞回了袖中,刚要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等!”
“怎麽了?”
崔浩眼神微变:“你我可能被应军骗了!”
拓跋圭将至的急报,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他的头上,既让他觉得天幕造成的恶劣影响已蛰伏在了魏国的前路上,又让他不免重新审视了一次当下的局面,这一看便察觉出了异常。
“你觉得应军近日的屡次强攻,想要将我们从邙山驱逐出去,是正常的。”
“对。”公孙兰不明就里地答道。
多正常啊。要不是应军自上而下都是这样的强硬做派,他怎麽会在山中就遭到一堆洛阳百姓的袭击。
“错了!”崔浩面色凝重,“倘若忽略掉最开始的这一出,正常的两军交锋中,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方明知无法达成目标,也要不断强势进攻?”
公孙兰犹豫着答道:“为了让人觉得他们的援兵将至,将我们吓退,或者,为了掩盖另外的目的?”
崔浩冷笑了一声:“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的人手何止是不宽裕,不如说是空虚!”
他们在虚张声势。
……
崔浩的这个猜测一点也没错。
早在他与公孙兰会合后不久,刘裕便已带兵疾驰奔赴函谷关。
洛阳的军民一心,外加上陛下在后方徐徐推进,让他并不那 麽担心洛阳的归属,但他怕函谷关落入秦国手中!
这将会是天大的麻烦。
昔日函谷关在那个“秦国”的手中,让其成为了拦截其余六国的要塞。
倘若羌人自洛阳方向进攻,杀死了函谷关上的守军,就算随后陛下亲至洛阳,有姚兴从关中方向支持,要想将函谷关夺回,也没那麽简单。那就等于是将一座重镇,一把出关的钥匙仍留给了对手,也让洛阳的一处门户,依然朝着敌军洞开。
无论是为了接下来与姚兴的交手也好,为了往后的洛阳戍卫也罢,这函谷关都必须尽快回到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果断地将洛阳方向迷惑对手的重任,交给了桓玄和洛阳百姓自发组成的卫队,自己则亲率一路精兵直奔函谷关。
先前的噩耗果然成了真。
当先行一步的斥候趁着夜色向函谷关方向摸去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座结束交战的城关。
这座北接黄河南靠秦岭的要塞之下,丢着荆州军的尸体,而在城关之上,已立起了秦军的旗帜。
毫无疑问,原本驻守于此的荆州军怎会想到,从洛阳方向前来的不是他们的援军,而是一路敌军,在这突如其来的交锋面前,甚至未能发挥出这险关要塞的作用。
羌人霸占了函谷关,将门户已夺的消息,向着姚兴所在的弘农送出。
倘若姚兴的行军够快的话,只需要数日的时间,他就可以将大军推向函谷关,在关上守军的接应下,向洛阳进发。
刘裕停也未停,便已朝着同行的士卒下达了指令——
休息一夜一日,随后连夜夺关!
这场决定函谷关归属的交锋,厮杀得异常酷烈,造成的人员伤亡甚至远超当日洛水之前的那一战。
若非刘裕本人身先士卒,顶着数名羌兵的围攻,完成了先登的壮举,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效仿占据了高地,这场交锋还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幸好……秦军派往这头的人数并不多。”
饶是刘裕体格健壮,勇猛非常,此刻也忍不住倒在了城墙之上,用手盖住了努力压制困意而有些酸胀的眼睛。
鼻息之间的血腥味又好像在告诉他,那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这一路羌人人数不多,也是因为,先前守关的荆州兵消耗了他们的人力。
这是一场先来者与后继者合作的胜利。
“刘将军——”一个脚步匆匆停在了他的身边,问道,“秦军的旗帜都已收缴下来了……”
“挂回去!”刘裕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见士卒仍定在原地,又重复了一次,“把它们都挂回去。”
“咱们的血不能白流,这东西还能派上用场!”
事已至此,他要给姚兴一个惊喜!
……
“叔叔……”
“叔叔!”
桓玄一个激灵,猛地从走神中清醒了过来。就见面前的小姑娘一脸哀怨,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刚说什么?”
她问道:“桓将军的桓字怎麽写?”
洛阳昔日,也曾是王朝文化鼎盛之地,就在百年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太学所在呢。但永嘉南渡,先逃的当然是会认字的那一群人,再不然,也能凭借着学识,在番邦胡人的手下混个官职。
剩下无力逃离洛阳的,哪有什么认字的。
最多认得铜板上的几个字样,知道个一二三。
反正没人知道桓字怎麽写。
眼见这稚童刚负责给医官跑腿,现在又是满眼求知欲地望着他,桓玄有片刻的怔愣,还是握着那把没出鞘的刀,在地上写出了一个桓字。
“就是这个。”
却听那孩童并未得到满足,而是又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
外人提到龙亢桓氏,谁会没事去问桓字是什么意思!桓家就是桓家,是出过大司马桓温的那个桓家。
可或许是因为眼前之人问话的缘由,又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在这连日的佯攻中太累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便已答道:“城门、桥梁那儿极有标志性的柱子,就叫桓,因是成双而立,所以也可以叫做桓门,明白了吗?”
孩童歪着头:“所以是支撑城门、桥梁的栋梁的意思?桓谦将军是,您也是?”
桓玄:“……你觉得是就是吧。”
陛下要废郡望之名,算来龙亢桓氏已只能叫做桓氏,现在多个释义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因为天幕所说,他现在对什么“国之栋梁”“大应忠臣”有点本能发憷。
“叔叔,我还想问……”
“你先别问了。”桓玄忽然目光一顿,猛地持刀站了起来,“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在答复问题的时候,也没完全挪开向一个方向望去的视线。
此刻眼见那头有一片红色的示警旗幡摇动,顿时意识到了某个不详的信号。
再听遥遥从远处传来的地动之声,这种预告已无需多说,甚至,情况可能要比他所估量的更为糟糕!因为这是一阵远比先前都要响亮的地动声。
“传令,敌军来袭,即刻备战!”
倘若他的耳朵还算灵便,并没有听错的话,这一次的声音昭示的还是——敌军大举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