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仪被俘,邺城被烧的重礼!
……
驻守在邺城北方的另外一位魏国将领王建,其实已在赶来的路上。
他在收到拓跋仪南下追击的消息时就已直觉不妙,当即带兵前来。本是想着,倘若不能劝阻拓跋仪的这次行动,也起码能够从旁策应。
却不料,拓跋仪出事得远比他想的还要更快。
擒获敌军的刘勃勃也比寻常将领更有破格的胆量。
现在,清醒过来的刘勃勃领兵退去,让循着火光追来的王建只能看到河上隐没于视线里的江舟,又哪里还能追到这一路越境的敌军。
“将军,幸亏咱们走得快,否则还真要被人包抄上来了。”士卒扯了扯自己临时换上的戎服,仍觉从流民变成军队中的一员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忍不住夸赞道。“现在可好,他只能看着咱们的背影发呆了。”
“那倒未必。”刘勃勃严肃地答道。
“啊?”士卒不明白,将军接下来要担心的是什么。
却见这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的小将军促狭一笑:“他不是还可以看看天幕解闷吗?”
“……”
嗯……真有道理啊。
可王建王将军——他难道会觉得这东西真能解闷吗?
在本就无力追击的郁闷中,重新出现的天幕简直像是另外一道凭空出现的绊脚石。
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错过天幕上的信息,能不能如同当日拓跋圭带领他们进攻燕国时候那样,毅然堵住了耳朵无视画面,发起一场重要的战事。
他便只能站在黄河边徒然兴叹。
同样有些无心于看天幕,强打起精神来听的,正是此刻仍未从渑池撤离的秦军,尤其是那位又吐血了一次的秦王姚兴。
就在天幕重启之前不久,他已收到了从洛阳方向的急报。
一条,是由斥候告知了他洛阳各方关隘的情况。他的哨探无法知晓先前洛阳地界上是怎样的众志成城,又是以何种方式击退的敌军,但他已知道,洛阳的每一个入口都已重新把持在了应军的手中。
他若要查找机会再度扩张版图,这个机会一定不在洛阳。
函谷关易守难攻,秦军已在此地遭遇过一次重创,要想重振信心夺取此地,需要的何止是十倍百倍于关上的人力。
洛阳方面也不会再对秦兵行踪有所轻忽。
一步错,步步错!虽未落得满盘皆输,但已让他几乎断了一条臂膀。
姚绪已死,他除了厚葬叔叔、亲自祭奠之外,并无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连将人换回来的希望都没了……
同行的姚硕德等人虽然没因此事怪他,可姚兴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而另一条消息,是从河东方向紧急传来的。
魏王拓跋圭这家夥,先前距离洛阳战场居然只有三日的行军路程,却直到自家大将的死讯传来,才动身抵达河东。
他也并未向洛阳发起进攻,而是与永安隔江对望后,就已领兵退去。
从理智上来说,姚兴认为,拓跋圭做出的这个决定一点也没错。在洛阳已成坚城的情况下,毫无节制地将兵力投入战场,只会落得一个惨败的结果。
但……
拓跋圭这一走,洛阳就真是永安的天下了。
再看这片重新出现的天幕,姚兴又怎敢再将它当做是剧透永安弱点的利器,向它望去的目光里,都难免有几分失神。
若非秦军已因生死危机的舆论,重新恢复了战意,他此刻恐怕已经倒下去了。
姚兴揉了揉额角,向面前之人吩咐:“崇弟,将天幕说的都记下来。”
接连的打击,难免让他有些神志不清。他必须确保,在清醒的时候还能重新做一次判断。
姚崇看了一眼姚兴此刻疲累苍白的神色,不知道该不该感慨,幸好天幕是在之前提到的姚苌,而不是此时。就算说的是永安的功绩,也总好过再往姚兴身上捅一刀,是吧?
……
【以洛阳之战为分水岭,或者以桓玄受封楚王为分水岭,永安在政治与军事上的主动权都壮大了不少。】
【乍看起来,桓玄与永安的相争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手握荆州虎士的桓玄还拿到了楚王名号,但细看这个时期的一条条政令,起码有三成出自永安之手。】
【不要小瞧这个三成。因为这三成是明确的政令独出,甚至没有包括另外两位被影响发出的决策。】
【这就很了不得了。】
【不错,太后摄政是有先例的,比如说西汉时期的吕雉,比如说东汉幼儿园时期的那几位,但是权臣统领朝政、世家门阀势力坐大,和太后真正掌握大权一定是矛盾的。谁是主,谁是次,这其中是有门道的。】
【例如,历经六朝,三次临朝称制的褚太后,在位期间正值大司马桓温的时代,比起前面的几位太后,更像是拉出来维系政局稳定的招牌,而不是一位能够独自推行政令的国家主宰。】
【现在桓温之子桓玄步步紧逼,以护驾平叛之功受封楚王,却让太后抓住了政令独出的权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输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永安利用那个赌约,利用君臣之间微妙的关系,发起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建康城中的官员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说到考试,没人比他们更熟悉了。
就在永安因战事缘故亲赴洛阳之前,在她往京口巡查之前,不是还给他们办过一场考核吗?
彼时看到 那张白卷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忐忑的心思,到了现在也是记忆犹新啊……
原来,天幕之上的他们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吗?
他们也正好听一听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然而他们听下去之后,却又发觉那并不一样。
【这次考核的主题,一个是军略,一个是治政。】
【军略,说的是在洛阳被夺回之后,以洛阳、荆州为中心,除了晋朝之外,还有三方敌军势力接壤,要如何应对敌军联手,要如何处理战后关系,要如何确保战事再起后,洛阳不会在第一时间落入敌手,尽量将战场放在八关之外。】
【治政,说的是在已经诸事凋敝的洛阳要如何整顿民生,对于洛阳百姓和战后其余地方向南方投奔的百姓要如何安置户籍,人力要如何调派才不会让原本的荆扬系统缺人。】
【总的来说,围绕的主题都是洛阳。放到现代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命题作文,请诸位就晋朝夺回洛阳一事,从政治或者军事的角度分析,提出自己的想法。】
【很正常的一个问题。】
【不正常的一点在于,考试的规则变了。】
规则变了?
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天幕上的永安又折腾出了什么花招。
这看起来就是一个简单的集思广益而已啊?
就听天幕说道:【这是一场糊名考试,同时面向了建康、京口、南郡、吴郡四地的官员和有志于参与考试的平民。】
【建康,晋朝国都所在。不用说了,这是士人最多的地方。】
【京口,流寓州最为密集的地方,北府军所在地。没有门路、没有背景的北方士人,基本上就住在这一带。】
【南郡,荆州向洛阳方向的门户,东汉时期名流聚集的地方。现在也是荆州一部分豪强的驻扎地,但早年间在此求学的学子后裔也有留在此地定居的。】
【吴郡,扬州江东世家的内核居住地之一,江南相对富庶的郡县,才被桓玄借平叛为名砍了一轮头铁的人。】
【而糊名,顾名思义就是将送上来的答卷进行糊封,确保阅卷的人无法看到考生的名字。】
【这四个考场选的很有意思,糊名的规则也非常有意思。】
【说考场选的有意思,是因为这个时期对于州郡之间的人口流动,没有那麽严格的规定,只有南北边界上逮得比较严,在这四个地方举办考核,能最大限度地包容境内的人口。】
【至于这个规则,在现在我们已经适应了封卷的环境下,听来还算习以为常,放在当时,就成了石破天惊的壮举,也在提出的第一时间,就遭到了一堆庸人的反驳。】
守墓的谢重刚刚将一句“糊名荒唐”说出了口,就被头顶这一句“庸人”的评判砸了下来,顿时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般。
闭上了嘴的同时,他的面颊蠕动一下,似是吞咽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再看周围与他有着同样反应的人,也都在一瞬间噤声,仿佛生怕自己已成了守灵人,还要被扣上一个庸人的帽子。
至多还有几个轻声的反对,混在了风里。
“……成何体统啊。”
是啊,成何体统!这俨然是一场完全打破了旧日规则的考试。
【在原本的九品中正制之下,评估人才的标准里,家世背景已经被提到了最前面,也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部分。那麽在书写答卷的时候,姓氏、郡望、官职一定是要写在答卷人身份这里的。】
【这一糊掉,等于是立刻就将他们的身份给拉到了同一条起跑在线。】
【既得利益者肯定不高兴——这是损害了他们的名望。】
【虽然说,在举办这场考核的时候,太后的意思是,你觉得这问题没意思你也可以不来考,我没这个权力让你们所有人都要来各抒己见,也总有人是不擅长这类问题但能当个好官的,可架不住,世家之中也一定会有一些人希望在这个乱局中谋夺一份官职,必须要凭借参与考试出头,却少了原本最大的一个凭据。他们要不要反对呢?一定要的!】
【他们认为,这种糊名考法,一定会让一部分学识不足的人趁机浑水摸鱼,前来充数,这就平白给阅卷增加了工作量。】
【此外,糊名之后的答卷都要从各地送来建康,打乱之后审阅,但各地的人对于局势的认知一定有地域局限性,不同阶层的人看到的东西也各不同,在答卷不知名姓来历的情况下,会不会让一些原本可以脱颖而出的人,反而被刷了下去?】
【说的话还是很冠冕堂皇的,但细究下来就会发现,这些人归根结底的诉求,还是利己!】
【不过这些人的反对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一来,我们要感谢之前被杀的孝武皇帝司马曜。他这人死得可笑,还纵容出了司马道子这个祸患,但他在位期间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情,叫做集权。他削了世家的权力!如果将时间往前推个五十年,别管桓玄是不是有这麽大的兵权,他在南方收割的行动都不会这麽顺利,朝堂上也早有其他门阀跳出来跟他呛声了。】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最重要的是,权力最大的三个人——太后、皇帝和楚王,都对这个考试规则公开表示了支持。】
【太后不用说了,她是这规则的提出人。】
【皇帝司马德文是第二个表态的。因为太后很体贴地告诉他,这和他父亲司马曜生前的政治主张是符合的,同时依托于这条规则,有些还在观望的寒门子弟能够走入考场,或许正能为他所用。他不趁着这个时候广撒网,培养起和桓玄打擂台的人,还要等什么时候?】
【司马德文蠢归蠢了点,估计也没真觉得,太后这句话是完全在为他好。但他既没想到太后还有一招即将发动的后手,也没想到太后的权力脱离皇权也能生效,就这样答应了。】
【随后表态的就是楚王。因为太后向他问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楚王是荆州人,遇到过歧视吗?】
桓玄垂眸,眼中掠过了一缕痛色。
天幕之上的永安,问的哪里只是荆州人在扬州遇到的歧视,也是他们桓家被上流士族摈弃在外的歧视。说说是什么王谢桓庾,可实际上人人都说,龙亢桓氏根基尚浅,属实是士族里的暴发户。
这种歧视、提防随着桓温的离世,变得越来越严重。
他贪财重权,又何尝不是触底反弹的表现。
桓氏权力不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荆州人。
北方的南迁士族以郡望为傲,扬州的江东世家自恃为本地人,反而是荆州陷入了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
荆州的“豪强”“宗贼”,也让此地的士人身上多了一层旁门左道的印记。
为了让荆州士人打消顾虑,踊跃站出来和其他三地的人同台竞技,这个糊名就很有必要!
【桓玄本来就不爱维护王谢利益,还和出身琅琊王氏的永安在对峙,为什么不接受这个提议?他虽说是第三个表态的,但要求别人也听从的震慑手段,可要比司马德文明显太多了。】
【更好笑的是,永安只问了一句楚王有没有遇到过歧视,桓玄说出来的话真是一套一套的。】
【他问某位出身吴郡的官员,你只担心会有人因地域限制,没能按照正常的水平发挥,比如说出自南方钱塘一带的人就不知道洛阳是什么情况,那你怕不怕我啊?我看到一张出自吴郡的答卷,我就直接把他撕了。】
【众人无言以对。从楚王目前的履历看,他虽然不是什么兵痞流氓,但他真的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
【朝野之间,反对的声音顿时被压下了大半。】
【何止是吴郡的试卷有可能会被桓玄撕了,王谢两家的不怕吗?】
【那还不如大家都糊掉了来历,糊掉了名字,按照绝对公平的方式来回答呢。】
【或许如今得势的楚王还能在抛开了成见之后,收纳一部分特殊的人才,缓和各方的矛盾关系。】
【这些人一边仍觉这是毁掉世家特权的一道命令,一边又在方今这种特殊的局势下,被迫捏着鼻子承认,这就是最适合此时的考试方法。】
【他们甚至为了备考,为了起码给出一个合格的答卷,忘记在这个时候低头往下去看去听,这道发出的四地考试、糊名阅卷的诏令,到底引发了多大的风浪。】
【还记得我先前说到过的永安大帝用人方针吗?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这就是一次广而告之的“唯才是举”!】
【天下寒门,看到了起势的希望,而给出这个希望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安。】
拓跋圭没有对这段发表什么建议,只是若有所思地以余光向着崔宏崔浩等人的脸上扫去,心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个举措正如天幕所说,推行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也推行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倘若他有样学样,想要在魏国境内也弄出这样的选才之法,必定难以成功。
鲜卑人中讲文化的不多,汉人里能对答如流的,大多是北方不愿迁移的士族。在他还没有足够的人才储备掀翻桌子前,就绝不能刨了他们的根基,惹来另一种形式的反扑。
也只能看看天幕之中,永安经由这次糊名考核之后,到底能得到什么结果。
【洛阳的局势有军队镇压,有被重新启用的苻晏苻宏姐弟协助,再有八关阻挡,暂时趋于稳定。在这一年的秋日,四郡糊名考核如火如荼地举办了起来。】
【在考生各自到场答题之前,阅卷的队伍也被永安组织了起来。】
【光凭她一个人,一定看不完这麽多考卷,起码也需要几十上百人从旁协助,人从哪里来?低级一些的胥吏可能都认不得这麽多字,有点学识的官员又想自己参与考核,怎麽办?】
【有人会说,那也可以让不参加考核的官员来阅卷啊。有一部分阅卷官就是这麽来的。但永安又说,这些人长年有人情往来,认得不少人的字,搞得糊名都不一定能糊出效果,能用来审阅试卷,但不能全依靠他们。她起用了一批特殊的人才。】
【要给出的评判公正,要识文断字颇具学识,还要不在这次考核的人员作用域内,有没有这样的人?有,识字的女子。】
【举个例子,先前被桓玄征讨覆灭的王恭,有个出自陈郡谢氏的儿媳妇,名叫谢月镜,被接回建康之后得了个悍妇名号,跟谁都不对付,尤其看不顺眼她爹谢重,但作为谢氏女,文化水平是很高的,虽然比不上谢相,要批阅这种考卷肯定没问题。】
【太后在阅卷之前就募招了这样一批特殊的考官,在名义上是协助朝廷官员中选出的阅卷者,实际上是抓出了一批只能效忠于她的帮手。】
【她在将这些人召到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们看一看这次汇聚到面前的万千考卷,给她们上了很重要的一课。】
【看看吧,看清楚一些。这些人都敢来参加考试,将策论提交上来,这些人都敢向朝廷求官,谋求一份重任,你们呢?你们能不能给出额外的回答?】
【在这个礼崩乐坏,秩序荒诞的时代,朝廷和一个草台班子难道有很大的区别吗?没有!那麽,你们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走到前台来呢。】
【与其继续当你们父兄的附庸,与其继续被当作平衡局势、谋求退路的工具,为什么不能在开了眼界之后来到我的手下呢?】
【永安没有当面问出这几个问题,但想必,参与这次阅卷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个信号。】
【因为这次考试的结果,绝不像是现代人听到此事后所想象的那样,会是什么百家争鸣、各抒己见,而是牛鬼蛇神、各显神通。】
【幸好,我们这位永安陛下除了很擅长选拔各方面的人才,还很擅长一件事,叫做“人才”的垃圾分类。】
【把垃圾放在垃圾应该在的位置,不让他们耽误正事,也算是一种学问。】
【鉴于这次糊名科举的重要发起人一共有三位,所以除了永安之外,还有——】
【一号垃圾桶,皇帝司马德文。】
【二号垃圾桶,楚王桓玄。】
“……陛下。”桓玄终于没忍住出了声。
王神爱扭头就见,他额角沁出了一层薄汗,本就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太正常的泛红。
桓玄努力顶着周围的视线,开口问道:“臣仍在养伤,可否获准不参此会、不观天幕?”
他虽然之前没听过垃圾桶的叫法,但天幕上好大一个图片挂那儿了!
左边一个桶,右边一个桶,上挂果核杂物的标志,分别挂着他和司马德文的名字,难道他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都已经负伤了,能不能对他稍微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