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这个也行,那个也行

想到局势再度危急,也有柳暗花明之时。

想到,她刘义明也能熬过先前的苦寒,立下这样的大功了吗?

……

明明后方的火光已经很快消失在了山道的拐角,因周遭积雪的阻隔,无法蔓延到太远的地方,先前的战场也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刘义明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后方的那一片天地上,想起那第一道火星在此地迸溅出来时的景象。

这真是好一把驱散了周身寒意的火。

在被陛下赐名,从京口街市中接到建康来之前,她从未发觉,原来做出决定,尤其是将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会有这样迷人的体验。

熬过了先前的艰险,咬牙撑过去,也会是这样一种有如破茧的体验!

从魏军这里劫掠来的食物,让她和麾下的士卒都得以在脱离战场后饱餐一顿。

他们又稍事休整了一番,不敢让怠惰情绪霸占疲惫的身体,就已再度启程。

于他们而言,还有一项挑战,那就是——

越过此刻盘踞在河东的魏军,回到洛阳去!

回到他们的“家”。

……

“也不知道后方的辎重什么时候到。”一名魏军又往避风的岗哨屏障中缩了缩,以免愈发加剧的朔风将人吹成了冰棍。

对于拓跋圭仍旧陈兵河东,威逼洛阳却又并不真正进攻的方略,军中大多并不理解,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拓跋圭的指令行事,怎敢提出异议。

最多就是在私底下巡防的时候说上两句,稍稍抱怨一二。

“这可真不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听说洛阳那头群山环抱,能挡住不少风,比咱们那头的军营要暖和多了。”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现在待的地方,总比漠北好吧。”另一人瞪了他一眼,“等粮草到了,说不定大王为了振奋士气,还会多让咱们饱餐几顿。”

他们对于粮草能否顺利抵达,全无一点担心。

哪怕魏国人口不足,押运粮草的这支队伍注定不会如南方一般庞大,他们也毫不担心这个。

北方的山西一带是他们的大后方,平城虽然一度被慕容垂攻破,但也早被夺回,慕容氏则反过来被打成了丧家之犬。自慕容垂死后,燕国再不能掀起风浪。

——这可都是魏国士卒亲眼见到过的事实。

那麽对于士卒来说,只要还有吃用的东西,便无需担心驻留此地对军中士气的影响。

恰在此时,先前说话那人忽然耳朵一动:“你听!”

听什么?当然是听,在北面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他目光一亮:“咱们的人来了!”

另一人随同他匆匆踏出遮风的哨站,向着北方张望,神情里却仍有几分疑惑:“不对吧,押送粮草的队伍不必跑得这样急……”

发出来的应当不是这样的声音。

“或许是还有其他的调令呢。”

这又不是他们这些人该知道的事情。

“不对!”

另一位魏卒眼皮一跳,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在战场上的时间远比同伴要多,此刻更是被一种本能的危机感占据了头脑,还未真正迎上去,就一把扯住了同伴,滚入了一旁覆盖积雪的凹坑之中,如不认真去看,几乎不可能发觉,此地还有这一方小岗哨。

“你……”

另一人被一口雪呛了个正着,刚要破口大骂,就见一行骑兵自他们的不远处掠过,僵住的身子顿时被同伴重新压了下去。他费力地从积雪的缝隙中望出去,惊见这夥骑兵竟然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一群汉人,为首的,还是一个手执黑槊的少年将军。

黑槊斜执,映照出一缕森寒的乌光,直入他们的眼底。

一时之间,从衣领之间灌入的积雪,都远远不如从脚底生出的一阵寒意。

黑槊这武器在他们之中本就出名,先前李栗将军为了追捕敌军,还将此事通报到了各方哨站,正是要让他们留意这一路人,他们又怎麽会分辨不出,来人到底是谁。

足足十多天没收到这一群人的消息,魏军都以为,他们已折在山中了,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活着出来,还……还从后方杀来了!

待马蹄声过去,那两名魏卒方才跌跌撞撞地从雪坑之中爬出,脸色像是裹了一层雪粉一般难看。

“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被问的那人飞快答道:“你去循着他们的来路探查,看看后头的情况,我去将他们越境的消息报知下一处岗哨。”

他不能不怀疑,若是应军是从北方来的,他们的辎重粮草可能出事了!

方才仓皇之间并未看清,只有多年从军的本能告诉他,应军所骑乘的战马,好像是他们北人的!

糟糕透了。

“我……我立刻去!”

那士卒飞奔向了藏在隐秘处的坐骑,险些在上马时自己给自己绊倒了,又平复了一阵心情,方才坐稳了身子,纵马向着北方而去。

但他赶路中怀抱着的侥幸,终究还是被随后看到的场面击碎了。

当他折返南下,与自己的同伴会合时,带来的已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不好了。”

大事不妙了!

“咱们的粮草全在半道上被烧了……战马能带走的被他们骑走了,带不走的就地杀了,还有咱们的军械,也被丢到山谷中。”

虽说还能捡回来,但这捡回来要花费多少人力,实在是不必多说。

此刻的气候,也一点都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李栗的后槽牙已咬得有些发疼了。“烧烧烧,这些人除了会烧,到底还会点什么!”

邺城那边是一把火,这边的后方又是一把火。

应军还有完没完了。

可他骂归骂,心中又很清楚,水攻也好,火攻也罢,只要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到底是用的哪种手段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应军的这一出,实在是……太要命了!

他平日里高傲万分,以魏王起事的元从亲信自居,此刻也不得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倒在了拓跋圭的面前,费力地将当下的情况尽数告知了出来。

“所以你还是没能拦住他们?”拓跋圭捏紧了拳头,冷声发问。

“……是。”李栗低垂下了脑袋。

是他无能。

他在收到哨探的报信后,便已即刻展开了追捕,但对于那些应军来说,先前的种种磨难都度过了,现在有马有粮,还已回到了太行、王屋以南的地方,要绕路躲避追击远比先前方便得多,又怎会落入李栗的包围圈中。

他们连先前的战马劣势都没了!

当北方粮草被烧的消息传回的时候,他们已经再一次失去了刘义明等人的踪影。

拓跋圭的怒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怒不可遏地一掌捶在了桌案之上。“粮草被烧,咱们先前的计划统统可以作废了。就算不想退兵,现在也只能退兵!”

没人能为这样的疏漏做出弥补,对面的永安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倘若永安要趁此机会向他进攻,他就算是拼着一口气,也要让对方知道,到底什么叫做穷寇莫追!

……

也就是在魏军上下整顿的时候,那位取代了公孙兰成为“黑槊将军”的小将已经自平阴渡河,越过邙山,回到了洛阳。

明明从马背上再度翻下,站稳在地的时候,她的腿脚都已有些失力的颤抖,一种力量仍旧支撑着刘义明昂首挺胸地站在这里,带回了这条让魏军大失方寸,也让洛阳这头欢欣鼓舞的消息。

她——把敌军的粮草烧啦!

这是她干的好事。

先前消失了那麽久,可不是因为她贪功冒进,被敌军逮了个正着,而是她机智勇敢地另走出了一条路,在避开敌军追击的时候还另有收获!

“陛下!”刘义明仿佛归巢的鸟儿,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在平阴一带得到的接应,让她毫不怀疑,沿着黄河一路的防线都有陛下对她的关切和等待,她便也一个字都不想提到自己的伤势和这十多天里的苦难。只想问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

“陛下!臣把乌龟的尾巴切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打他了?”

也不知道凭着她这次的功劳,能不能让她独领一军,去追击那群魏军。

听到刘义明的询问,王神爱凝眸朝着北方望去,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了头脑。

要不要进攻,不是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

拓跋圭曾经被慕容垂逼到了那个地步,也没被那位临死的老将一举攻破,足以见得,他不会是一个轻易被打倒的对手。

这一点,从他在天幕之下的应对也早已有所体现。

一个不愿意认命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坚持。

何况,她如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在刘义明折返洛阳之前,各方关隘都已完成了最后的兵力募招,三日前,桓玄也已带着第一批流民抵达了虎牢关,正在向洛阳方向行来。

她驰援洛阳的目标已经达成,更重要的,是稳定自己的后方。

但若就这样放任拓跋圭离开,什么也不做,又未免太便宜他了。

“要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打。”王神爱开口答道,“除了再给拓跋圭送一份礼,咱们再做另一件事。”

她抬手朝着一旁的侍从示意,“稍后,朕会亲自手书一封,将它送出去,送到姚兴的手里。”

给秦王送信?刘义明有些迷茫。

只听王神爱继续说道:“就说,朕诚心邀请他,与朕一并,欣赏拓跋圭退兵!”

秦王收到这封信后会是何种反应,刘义明不得而知,但大概,他不会觉得有多高兴的。

作为率先举兵的一方,姚兴在这次行动中真可谓是损失惨重。

或许拓跋圭这边遭遇的损失,能让他稍觉心中平衡一些,但这种情绪也极为有限……

因为他既不愿意看到拓跋圭借势崛起,更不愿意看到,永安成为唯一的赢家!

“陛下觉得他会来吗?”刘义明一边跟着王神爱往回走,一边问道。

“不管他来与不来,我们的目标都已经达到了。”她答道,“苻将军能绕路刺向姚兴的后军,你能绕行王屋山,烧了拓跋圭的粮草,就代表,天幕之下的结盟,非但起不到他们希望达成的效果,反而会让他们的处境更为窘迫。你说这样一来——”

“姚兴还敢轻易和蜀中联手吗?”

这是一句极其犀利的质问。

相比于目光短浅、只想在蜀中称王的谯纵,拓跋圭绝对能算一位当世英主,也是一位更为合格的合作者。

与他配合尚且成了今日这样,跟其他人的合作,也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姚兴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让合作变得更为紧密,两方的同步配合更为默契,却也容易被永安抓到内部摩擦生出的龃龉。

要麽,就是各自为政,让她找到逐个击破的机会。

“就看姚兴会怎麽选了。”

“一个聪明人,面对这份不该送来的邀约,或许还会有些我们都猜不到的额外想法。”

刘义明恍然:“原来是这样。”

那麽先给姚兴送信,所能起到的效果就远胜过直接对着拓跋圭的后方发起进攻!

“我要学的东西果然还有很多……”

“可你不是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吗?”王神爱望向了她的眼睛,语气认真。“从抵达洛阳到如今,你已经给了我四次惊喜了。”

刘义明心头一颤,忍不住低头去掰自己的手指,“……救下桓将军能算一次,杀了姚绪能算一次,烧掉魏军的粮草能算一次。”

她迟疑了吗,抬头发问:“还有一次是什么?”

“是你活着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中的热气和烛光,将陛下的眼睛里铺了一层暖色的亮光,这份暖意连带着刘义明听到的声音也随着视线模糊了起来。“自古以来,有将领天赋的人,永远要比能长成将领的人多得多。义明,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王神爱真的很惊喜。

虽然下一刻,她就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了。

这个小将军先前还是走路虎虎生风的模样,现在却跟个孩子一样趴在了她的膝上,哭得一塌糊涂,就连那两道浓黑的眉毛都打结在了一起。“……陛下,我差点就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我又想——”

她抽噎了一下,“万一我死了,以后魏国就会发现,您那个能杀到北方后路的将军不见了,他们得有多得意。我才不让那个老乌龟高兴。”

“还有,我娘跟我爹成婚这麽多年,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更不能死了。”

“……我还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陛下最得用的刘将军。”

她比刘裕和刘牢之都输了经验,但就像这一次的行动所证明的那样,野路子也有自己的未来。

王神爱拍了拍她的后背,却让她哭得更凶了一点:“陛下,我也知道当将军的得威严一些,但是……”

“没事,反正在我面前哭的也不止你一个了。”

王神爱心中唏嘘又感慨,忽觉自己面对天幕的压力也被这哭声分担去了太多。相比她这个穿越之前接近三十的人,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孩子啊。

只是忽然之间,她面前的哭声忽然一停,又将她的神思打断在了当场。

她旋即就见,刘义明抬起了头来,飞快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一脸好奇地发问:“还有谁哭过?我爹还是桓将军?”

王神爱:“……”

喂!所以她到底给义明产生了一种什么错觉,让她觉得刘裕和桓玄也能这麽哭啊!

这场面想想都不敢看好吗?

王神爱的沉默让刘义明了然:“那就是不吃芫荽的那个。”

永安陛下深觉无语地扶额,不知道该不该说,因香菜而引发的较劲,明面上看没什么,褚灵媛还做出了退让,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现在也能在其他的地方比上一比。

……

但在此刻的江南,那个年轻的姑娘曾经因家门突遭祸患而哭,因亲眼目睹永安弑君,看到了自己的前路而哭,而今风雨欲来,局势危难,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不会随便哭的。

在被谢道韫着人秘密送出建康之后,褚灵媛一点也不敢停留,带着几名扈从向会稽疾驰,不敢有一分半刻的停留。

自她长大到今日的年纪,她除了随同陛下前往京口之外,还从未去过那麽远的地方,也头一次需要担负起这样的一份重任!

可当她策马向东的时候,她心中想的是,幸好她跟着陛下学了骑马的本事,才能在现在派上用场。先前还有些迟缓的马速,也像是得到了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助力,将她推动着向前,变得越来越快。

夜风呼啸,落雪不歇。

正是行人还因宵禁困在城中的时候,只有这一行马蹄声打破着夜间的沉寂。

那麽毫无疑问,她已比那些意图起事的世家子弟早了一步行动。

谢道韫和刘穆之在建康提前做好了准备,应当也还能稳住局面。

她不必去管洛阳那头的情况,不必去想建康随后是否会爆发一场恶战,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当她站定在刘牢之的军营前时,她已换上了一身由陛下特许修改而成的官服,手握一封调令。

虽然人还年幼,但在这张稚气的脸上满是肃杀沉稳之色,一步步穿过了军营,向着已在帐外迎接的刘牢之走去。

作为一位负责宣旨的“天使”,褚灵媛的表现没有任何的问题。

自营中士卒看来,这位朝廷来使的步履端方,仪态从容,仿佛天幕所带来的影响并未波及到京中,或者说就算有什么风浪,也能被他们轻易镇压下去。

像是还有一句隐藏的台词在告诉他们,永安陛下作为敢教百姓造反的皇帝,也一定能在洛阳取得胜利。

军营中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军心,就随着这一步、又一步安定了下来。

褚灵媛说不上来,这到底算不算是她将从谢道韫身上学到的东西,也传递到了此地,她只是在随同刘牢之走入军帐中后,宣读了随后对这一路人马的调度。

“烦请刘将军继续坐镇东南,由孙将军随我一并赶回京口,调兵完毕后随时待命,预备向建康进军。”

“孙将军,哪个孙将军?”

褚灵媛想都不想:“当然是您的副将孙无终孙将军。”

谢内史就是这麽说的。

可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那也没说只能让一个孙将军配合你行动吧?”

“……?”她转头看去,这才发觉,在这营帐的角落,还有两个熟人呢。

她先前光顾着宣旨,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合格的官员,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封调令还有面前的刘牢之上,竟未察觉到旁人。

这一看才意识到,原来这军中并不是只有刘牢之啊。

孙恩才从海上折返,凳子都还没坐热,现在就已跳了起来:“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两个姓孙的呢,不能厚此薄彼啊。”

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叔叔孙泰,都想为陛下再做些事情。尤其是他叔叔,如果不是还顾虑着没有一个正式的官职,先前也因天幕揭露的起义遁逃到海外去了,估计说话说得比他还快。

孙无终额角一跳,愤怒地将人拉了回来:“你没听到这调令上说的吗,是刘将军的副将孙将军,不是你这个陛下亲卫。”

跟他在这里抢什么!

孙泰在旁幽幽开口:“那你就说,我们是不是该还朝述职吧。先前陛下虽没计较他杀了王凝之这件事,但总还是要给个交代的,正好了,若是京中世家对此有意严惩,以儆效尤,我们也能和他们亲自辩论一二。”

孙无终:“……”

什么辩论?用刀来辩论吗?

他一想到先前孙恩是如何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聚集起了一群天师道信徒,攻入了南方世家的庄园,便不难猜到,若是真让他们这样杀奔建康,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一群同伴,有那样一位将各种人才聚拢于麾下的君主,说到和世家叫板这件事情,他竟已没有了任何的一点胆怯,没有了曾经有过的顾虑,只剩下了跃跃欲试!

他和孙恩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像是较劲一般,默契地一并看向了褚灵媛:“还是由您来定夺吧,要选几人一并行动?”

褚灵媛沉默了。

她在来时所顾虑的是刘牢之孙无终会不听从这道调令行动,而不是该选哪个孙将军出兵!

陛下也没教过她,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怎麽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