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还朝!

仿佛一言不合,这杆黑槊能砍了姚绪的脑袋,也能砍了他的脑袋。

“秦国的大司马,朕说的可有错?”

姚崇已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更轻看了永安大帝的心志,但并未在此刻退让,而是咬牙答道:“秦国于陛下而言是敌,但起码,不是您在当下最大的敌人。天幕之下,应帝举目皆敌,若秦国是您心头大患,又何必发出这句邀请!”

“你倒是个聪明人。”王神爱道,“可我需要提醒你一句,不将每一个敌人都当作心头大患的人,迟早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朕不是来请你们看戏的。 ”

“走吧。”她抬步而下,早有人将马匹牵到了此地,让她翻身上马,在侍从的护送之下向北方而去。

留在后头的姚崇仍有片刻的失神。

直到同行的士卒低声问道:“大司马,那位应帝是什么意思?”

姚崇叹了口气:“只可观礼,休谈结盟。”

方才王神爱向他看过来的那一眼,看似轻描淡写,却好像已将他完全看穿了。

在他离开起行之前,曾与姚兴有过一段交谈。

按照秦王的想法,秦国此时的局面不适合与魏国有深入的联系与结盟。拓跋圭不仅证明了,自己无法战胜王神爱,还因刻薄寡恩,让姚兴担心,他在知道了秦国如今的局势后,会选择从北面杀入关中,凭借夺取秦国基业,来重新确立自己在鲜卑各族之中的威望。

反而不妨借着王神爱的这次邀请,与应帝虚与委蛇,拿到一个明面上暂不开战的许诺,让姚兴得以全心投入到覆灭仇池的战事中。

可眼前的一句话,直接打破了这种希冀。

秦国也是敌。不是当务之急的头号敌人,也会被她按照心腹大患来对待。不必想着用“仁慈之君”“远交近攻”这样的说法来蒙蔽于她。

秦王会相信他自己肯对别人俯首称臣吗?如果不会的话,也别拿这样好笑的话来糊弄她!

“那我们……”

“走吧,那就只当赴约而来。”姚崇收拾好了心情,跟上了前头的队伍,“至少,我们没堕了秦国的名头。”

何况,姚兴都还没因接连的刺激倒下,他这个做人臣子做人兄弟的,又怎能轻言放弃呢?

现在真正被人逼迫着撤兵的,也是北方那位魏王。

可就算已这般告诉自己的侍从,也这样告诉自己,当应军北出邙山之时,姚崇依然被眼前的场面震得心中发冷。

他在递交邀约文书,越过函谷关的时候,已觉此地军容齐整,非等闲可比,幸好知道在此地驻扎的人,正是被天幕屡次夸赞的刘大将军,总算没让他失去信心。但此刻,领兵的可就不是刘裕了。

旌旗之下,三路兵马首尾相连而行,直到在孟津之前逐一列队成型。

那背负着黑槊的小将正在其中一路人马之中。

他先前已打听到,烧毁魏军粮草的首功,正是她立下的。但此刻她也并未独领一军,而是跟在那位檀凭之檀将军的麾下。

而与檀凭之这一路并列的,正是桓玄与苻晏的兵马。

在听到桓玄身份的时候,姚崇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单知道有消息传入关中,说桓玄向建康去请罪投降,却不知道,桓玄竟然还能得到这样的重用。军中能听到的风闻说的都是,陛下不计前嫌,不计天幕所说,对楚侯恩重有加,楚侯也为陛下效死而战,险些在夺回洛阳的战事中丧命,幸得陛下救援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洛阳。

这一出转变,任谁听来都得感慨一句君臣相得。

至于苻晏因天幕的驱使,在江上拦截陛下的军队,主动请缨作战,又被应帝许可杀向秦军的后方,更是可用奇迹来形容,同时,也是全体秦军的噩梦。

姚崇知道,他不必去看,士卒到底是不是个个精良,甲胄又是不是个个齐备了。

当军中上下都盛行的是这样的传闻,当士卒在冬日出行仍是脚步坚定的时候,这就是一支强军!

和被流言激励起战意的秦军对比,真是高下立判。

“大司马,他们动了。”侍从的提醒让姚崇立时看向了眼前。

可这一看,却让姚崇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只见河面上早已备好的船只,让沿河拉起一道防线的同时,也快速地搭成了一条渡河的舟桥。

意欲撤兵的魏军,其实在黄河北岸留下了断后的人手。为的就是让应军有意渡河追击时必须面临极大的损失,再不济也能做出拦截,及时向后方通传报信。

但应军的“舟桥”搭建得实在是太快了。

一首一尾指挥的几个年轻人简直像是演练过了无数次一般,准确地指挥着浮船停靠在合适的位置,完成继续向前铺进的一步。

连带着作为策应的船只都移动得极有分寸,将每一批箭矢落在了拦截敌军恰到好处的位置。

姚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要比水战,南方一定是占优势的。

构建舟桥渡河这件事,也在汉人早年间的战事中出现过,让他们对此并不陌生。

难只难在,这些船是从何处而来,又要如何在仓促间在洛阳形成这样的配合。

可惜,这些问题都不会有人对他给出回答,也不会告诉对岸的魏军。

一队队甲胄披挂的士卒已经快步踩踏着浮桥,在箭雨的掩护之下抵达了对面,将意图撤离的魏军留了下来。

舟桥被加固完毕后,更有一队骑兵越过了这道天堑,向着对岸散去的敌军发起了追击。

刘义明过河之时,忍不住朝着指挥的其中一人问道:“你们这是怎麽办到的?”

她只是离开洛阳,走了十几天的时间,应该没有莫名其妙地就在山中过去了很久,但怎麽看起来,有些人的变化同样很大,一点也没被她拉开。

谢月镜看了檀道济一眼,回答道:“这个啊?我只能说,学点术算的东西还是有用的。”

“——陛下在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的时候说的。”

刘义明额角一跳,险些说出一句“你们又欺负我没文化”来。

但一想到此刻还有秦国的使者在后头看着,她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昂着脖子冷哼了一声,一夹马腹,就向前方而去。

这点不足,等到她跟着陛下回到建康去,自然有办法补回来,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再给魏军一个教训!

溃散的断后魏军,又哪里是汹汹来袭的应军对手。

在河东守城的李栗为了向拓跋圭请罪,担负起了第二道断后屏障的职责,很快收到了一个让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应军渡河而击,留守将领阵亡,还死在了那个“黑槊将军”的手中。

“怎麽又是她?”李栗一砸桌案就站了起来。

“将军,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一次两次的计划被破坏,让士卒之中没有一个敢说,他们还能如先前魏王所希望的那样——就算要撤离,也必须让敌军付出惨痛的代价。

李栗人虽猖狂,但也不敢有这样的托大。

相比于继续在河东发起交战,让应军再进一步地发起对魏军的围剿,再损失一批人手,还不如趁着时间尚够,退向第三道防线,也就是守在太行山陉口的第三道断后队伍。

李栗不敢犹豫,当即下令:“我们走!”

黑槊将军就黑槊将军,他迟早要将这个场子找回来,而不是让对方继续扬名。只是现在,应军已依靠着水战的优势迅速渡河,他没这个还击的机会。

相信大王会理解他在此时做出的决断。

李栗的判断一点也没错。

渡河的应军之中,桓玄随同中军压阵在后,苻晏与刘义明各统一军先行,原本为的是一个做诱饵,一个包抄,待到向后推进遇到敌军守城,也能彼此守望相助。

见到魏军弃城而走,反而各有失落。

至于早已提前一步带兵后撤的拓跋圭在听到李栗的战报后,也没觉得他的选择有什么错误,而是颇觉欣慰地看到,他没在这种时候,在敌军的阵仗面前因头脑发热而出战,恰恰证明了他还有被重用的本事。

“撤回去吧。”拓跋圭叹了口气,示意李栗收拾部将,跟上前头的队伍。

“大王……”

“不必多说了。”拓跋圭打断了他的话。“先前是我犹豫不决,错失良机,现在由我亲自断后,也算是向全军表态!”

“大王——”一位前方的斥候一边惊呼,一边朝着此地奔来。

李栗连忙顺着拓跋圭的示意向北撤去,仍不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拓跋圭快步迎了上去,问询那头的情况。

相隔着有一些距离,很难让人听清那边具体的战报,只隐约能听到什么“烧起来”的话。

李栗心中直觉有些不妙的预感,当即向士卒吩咐了两句,拨马回头,向着拓跋圭的方向赶来。

与此同时,本该早早随军离开的崔浩也已催着快马,赶来了此地。

二人对视了一眼,起先的争执仍让他们之间的气氛算不上友好,但在此时此刻,也仅仅是错开了一个身位,便相继随同拓跋圭登上了高处,向着南方应军追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远处的一线轮廓里,升腾起了一阵拔地的黑烟,仿佛是要凭借这两道信号,向魏军昭示着他们带来的压迫感。

李栗认得出那黑烟升起的方位,其中一处,正是他在先前临时驻扎过的城关。

火——火从那边升腾了起来,扑向阴霾密布的空中。

“他们……”

“他们在为我们送行呢。”拓跋圭沉声说道。“前线斥候来报,应军抵达城下就不再前进,向我们叫喊,永安偕同秦使相送魏军退兵。”

“应帝与秦王联手了?”李栗一声惊呼。

这简直是又一个噩耗!

拓跋圭没有当即答话,倒是另一头的崔浩低头沉思了一阵,回道:“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联手,秦王一定知道,与虎谋皮不会有好结果,除非他的内部有变,让他焦头烂额,但就算如此,这个联合也不会长久。至于永安那边,我也不觉得她会接纳秦王。”

“说说你的理由。”

崔浩答道:“洛阳之战不只关乎洛阳的归属,也是应帝要在世人的心中确立自己的形象。和秦王的联手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她依然无法确保洛阳被掌握在手中,于是做出了妥协。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保持这样的四面皆敌。”

只要能如现在这样击退对手,真正需要在动手前深思熟虑的,就是她的对手!不会是她!

“但……”崔浩咬了咬牙,又有些忧虑地说道,“但臣怀疑,说秦使在此,并不是一句虚言,还有可能是一位地位不低的使者。”

那麽应军和魏军在这示威与退兵的过程中拿出的表现,就会影响到秦王姚兴接下来的表现。

他们既要为大应内部可能会面对世家生乱的情况而庆幸,试图查找敌方的破绽,又必须提防,姚兴经此一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有那样的一位父亲,无人知道,姚兴到底会不会突然发疯。

崔浩望着那片腾起的黑烟,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

永安大帝为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做最为精妙的守城与还击。

明明敌军没有亲自追击到陉口,与魏军展开激烈的交锋,但好像那种压迫已到面前,还让人越想越是困扰。

对于同样是个聪明人的拓跋圭来说,这种将攻未攻的局面,应该也是最难受的。

前头的两道黑烟倒映在了拓跋圭的眼中,像是卷起了两团黑烟,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所以你敢不敢在明年开春,再往关中走一趟?”

崔浩拱手应道:“臣领旨。”

他当然敢,不仅敢,还要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开春之前,则要配合拓跋圭,压下境内不服魏王的声音。

“那我该做什么?”李栗问道。

拓跋圭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送行厚礼”,一边转身而去,一边答道:“撤回去后,替我往邺城走一趟。无论拓跋仪是生是死,也无论逃往应朝的慕容德是何种结果,都给我守住河北,不得让应军再度越境!”

“希望你这一次——”他认真地看了一眼李栗,眼神深沉得骇人,“别再被一个小将轻易戏弄了。”

……

而这位小将,现在正在收兵,赶回她的陛下面前。

正听到陛下和那个叫姚崇的家夥聊起了河东这片地方。

“北方的并州有太行山脉作为屏障,关中、洛阳都为群山环绕的盆地,唯有河东,看似四面都有地形之险,却更像是几块险地之间的枢纽,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又谁都握不住这块地方。”

“天下未乱的时候,此地最适合用于观望各方动向,应时而变,就如二百年前,董卓领并州牧职位,却不去并州上任,而是屯兵于河东,直到看见邙山大火,方才匆匆向南,在北邙山下接到了逃亡之中的汉少帝,将人护送回了洛阳,在第一时间抢到了最有利的位置。”

姚崇问道:“那麽大应陛下是有意河东?”

王神爱笑了笑:“你没听到朕先前说的吗?天下未乱的时候,这里是个好地方,现在不是。朕也只是途经此地,有感而发而已。”

有感而发?

姚崇笑不太出来。

他不信王神爱的这句话。

相比于什么董卓入洛阳,在河东这片地界上,更容易想到的还是另一件事。

战国之时,秦国与魏国交战,为了避免因函谷关之争造成过多兵力的损耗,魏国最终将进军的路线定为,先取河东,再进河西,直取关中。

在第一步和第二步,因魏将吴起的精彩指挥,魏国都做得相当出色,若非魏王四处着笔,什么都想做一点,已经数次突入关中的魏军不会被秦军反击,至于落败,又因河东的几个渡口全部被秦军掌握,失去了这条捷径。

对于现在的大应陛下来说,会不会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呢?

如今应军把握住了战机,烧毁了魏军的存粮,迫使他们退回到了河西,自己则可以随时从洛阳出兵河东。

他若是应帝,便在稳定了内部局势后,继续顺着河东地界向魏国发起进攻,决出河西归属,然后不等关中反应过来,就向秦国发起最后的战争,一举吞没这一路势力。

那麽对于秦国来说,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与魏国联手,迫使应帝无法真正占据河东,在这里投入足够的防守兵力。偏偏此时,函谷关不在秦国的手里,而在应朝的手里,也是一个更有标志性的进攻入口。

他们若是因为对河东的投入,疏于对函谷关方向的防守,才真是要命了。

何况,应帝在南,从南面进攻关中还有另外的路可走。

河东这地方,真如她所说,是个可取而可不取的鸡肋。

就这一点上说,永安陛下又并没有说谎。

只有秦国需要小心揣测,她对这片地方到底抱有怎样的态度。

“你怎麽流汗了?”刘义明疑惑地发问。

姚崇故作无事,实则已险些抬手,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水,愈发觉得这趟洛阳之行远比他想象的艰难太多了!

“我只是被那头的烟火熏到了……”

他干笑了两声,决定转移开话题,“我听闻,应帝陛下的祖父曾经师从卫茂漪卫夫人,而这卫夫人正是出自河东卫氏。”

“……”不对,话刚出口,姚崇就意识到了这话不对。

天幕已经说了,永安大帝从不将自己当作琅琊王氏的人,那也理当不会与王羲之攀什么关系,更不用说……是这早已衰败的河东卫氏。

他在心神紊乱之间,竟是说出了一句很不应当提及的话。

王神爱在马背上轻笑了一声,看着他摇了摇头,“秦王真是派出了一位有意思的使者。不过……”

“你们这向往中原文化,对典故如数家珍的习惯,倒是让人喜欢,还望秦王不要让朕失望。”

姚崇愣在了原地片刻,方才继续拨马向前,恍惚地发觉,应帝的这句话里,又留给了他另外一个困境,那就是关中的汉化教育问题。

若是秦王不按照天幕所说过的那样,在关中推行教育,人的素质不高,就容易内乱。光靠着胡人做派,也极其容易失去自己所拥有的土地。

可若是……若是真将人请来授课,便等同于提前一步为关中发展迎接应军的土壤,为归化胡人做好准备。

这比“要不要想办法取河东”,还要让人头疼得多。

“大司马……”

姚崇叹了口气:“我们明明是希望来解决问题的,却平白又多出了好几个问题。”

是秦军太弱吗?

不,不是!只是这位应帝陛下太懂得如何推动时局了。

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本事,让姚崇打从见到她开始,就没有任何一刻想起过她的年龄,也几乎忘记了在应帝的后方,还有那样难缠的危机。

他只是看到,当应军欢送魏军的黑烟终于消散在空中,应军缓缓向着洛阳方向退回的时候,士卒途经那块碑铭的时候,骑着马的下马,快步小跑的慢下脚步,原本就在步行向前的,则向着碑铭的方向微微俯首,用一种崇敬的态度,呼应着这些为镇守洛阳而阵亡的士卒。

军中无有人语之声,只有徐徐前行的脚步声。

这种沉默化作了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姚崇的心头,让他仿佛看到了在大应兵马之中冉冉而升的军魂,还能听到一个声音正在人群之中呐喊,说他们很快会真正占据河东,乃至于天下。

但真正传入他耳中的,还是永安大帝的声音。

王神爱扬鞭而指,朗声说道:“诸位,河东战事已定,洛阳已归国土,如今正要班师凯旋,随朕还朝,肃清朝纲!”

让这些死去的同袍看看,他们不仅已将敌军驱赶而走,还即将脚不停歇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时之间,士卒呼声震天。

“还朝!”

“还朝!”

“还朝——”

带着洛阳的胜利,回到那后方的建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