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支突如其来的兵马

如果不是在梦中,为何他一个堪堪答完试卷六分之一的人,会能够得到单科榜首的位置,又得到陛下的亲自接见。

游街策马过境的时候,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许多艳羡掺杂着质疑的声音,也听到了这座被天明唤醒的建康城里,从其他的方向纷纷传来了锣鼓声。

直到,他下马,站在了宫城前,被带到了永安陛下的面前。

“把头抬起来说话,朕是这麽可怕的人吗?”

王神爱好笑地看到,这位吏部科榜首刚刚入殿,就已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表演了一出以头抢地。

“你这态度,可不像是写出考满考察制度的人。”

徐羡之心头一惊,即刻就站了起来。

是了,他既做了这单科榜首,就绝不能丢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怎能遭到一句对他实力的怀疑!

“陛下容禀,草民只是未经这等阵仗,心中忐忑,但那卷上所写,尽是本人亲自所想,绝无拾人牙慧之意。”

“那就说说看吧。”

“是!”徐羡之答道,“草民以为,陛下既以考官之法遴选天下人才,对官员的考察升贬,也当有所改变。前朝两汉魏晋之时,因官员多为察举孝廉、家族世袭,一旦坐上官位,常常在一地久任,虽然多见史书中称颂,吏称其职,人安其业,但一地官员也容易结成党羽,甚至是盘踞一方,成为当地豪门,既然陛下有心废去郡望之说,就必定要对其节制。”

王神爱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接着说。”

看看,这才是聪明人的想法。

既然陛下已经铁了心要整治世家,绝不让党羽勾结的情况发生,形成新的士族门阀,那就在考卷中给出一个相对可行的答复。

既有应和新朝的激进,又是有理有据地从前朝开始分析。

这个吏部科第一的名头,他担得起。

耳闻永安陛下的赞许,徐羡之起先说得有些磕磕绊绊,现在已流利了许多。

“草民纵观前朝,大体承袭秦制,由郡国丞相向上参与考课,汇总至三公面前,向下主持所属各县的上计考课。如此上下承接,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得出迁调的结果。但往往人员汇集,三公无暇管理各地计状,只能笼统而论,汇总的信息中也有诸多不实隐瞒,于是迁、降、转、徙等结果,多由人情而定,而非实绩。”

这就是为何会出现他先前说的情况,官员在一个地方任职的时间非常久,甚至在史书记录中不乏看到,有人当一地刺史多达二十年。

一种情况,是这官员自己想要留在这里,于是找了门路,让官职调度把他忽略过去。

另一种情况,是上面的三公要处理这麽多升迁降职的信息,根本处理不过来,于是把一些偏远地区给漏过去了。反正官员不动,对于有些地方也不容易产生变量,再过三年,新的大考交来的,还是一份安稳的答卷。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王神爱想要看到的情况。

科举让新鲜的人才跳进了应朝的活水当中,就应该继续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让活水流向各州各县,而不是流进了泥潭中。

徐羡之面色泛红,语气铿锵:“草民以为,新的考察官员制度,必须有足够多的执行者,才能确保对官员的调度都是准确公正的。但考虑到一县之地,可能会因为天灾缘故,粮食大幅减产,人力无法补救回来,只靠着一次考察结果,对有些有心报国的官员大不公道,所以提出了两次考核折中取数的想法。”

“其他的细则,都已写在答卷之上了。”

王神爱点了点头。

徐羡之在答卷上写道,应将吏部官员分成两类,一类主持考满,一类主持考察,各自执行映射的职务,确保从两个方面品评官员的优劣。

什么是考满,就是官员任职每满两年进行一次上计时候的考核。对一地税收、人口增长以及其他情况做出汇总。以四年为一个周期,均衡评价两次考核结果,确定升迁的幅度。

“考满”因为是“满”,基本只涉及官员的升迁,对表现格外优异的官员,也可以进行破格提拔。

而什么是考察,就是由中央吏部官员对地方官进行集中考察和不定期考察,考察地方官员上奏的种种情况是否属实。

“考察”重在一个“察”字,所以结果也在惩罚。对谎报政绩、祸及百姓的官员进行惩处。

将这两条放在一起,就很能看出徐羡之的态度了。

官员的升迁需要稳定的累积和表现,而官员的贬职,却可能是任期内一次不经意的考察。这对官员来说,意味着需要时刻打起精神,维持住郡县太平,好像是一种高压的监督,但对于百姓来说,就是幸事了。

同时,真有本事的官员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埋没,如果第一个两年内得到了一个上等评价,第二个两年内又得到了一个上等评价,期间的不定时巡查也都没出纰漏,难道她还会只委屈对方在一个小地方折腾吗?

见王神爱又低头看向了他的那份考卷,徐羡之咬了咬牙,唯恐自己话说得少了,决定再解释两句:“草民……”

“还管自己叫草民?”王神爱抬头笑问。

徐羡之猛地一震,顿时反应了过来:“微臣叩谢圣恩。”

不是草民,而是臣子,永安陛下的臣子!

徐羡之更没想到,他这份答卷为他换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吏部科榜首的位置,也是一个吏部郎中的位置。

按照陛下对三省六部的设置,同处吏部之中,在他的上面只有一位并未定下的吏部尚书,两位吏部侍郎而已。

这是对任何一位参与此次科举的学子来说,梦寐以求的位置!

……

“你在想什么?”徐羡之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声。

他猛地惊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吏部的大堂前站了许久,仿佛是在那块写有“正大光明”四字的牌匾面前呆住了。

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名身着官服、年约三十的女子。

“你是?”

“我姓桓,是你的同僚。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呢。”

“哦……”徐羡之忙道,“我是在想,刚才见驾即将结束的时候陛下问我的那个问题。她说,在斟酌到底要将举办科考的大权交给吏部还是礼部,就让我先答一个题目,如果让我来举办科考的话,我会如何出题。”

桓黎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回答的?”

徐羡之:“我……”

他说,这件事兹事体大,他不敢在未做深思熟虑的考量前就给出这个答案,方才匆匆前来面见陛下,他也还没看过其他几科头名的答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麽能随便评价人才选举的标准呢?考察官员的时候,也不能有这样的先入为主。

看陛下的反应,应该还是满意他这个答案的。但光只是现在敷衍过去了还不行,得在考察完情况后,给出一个正式的答复。

怎麽说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在问话的时候,还抱着一种恶趣味的想法,就是在好奇,一个被题目折磨过的人,会怎麽折磨下一代考生……

不不不不,他怎麽能这样想陛下。

他认真地在身侧擦去了手上已快看不出来的汗,正色答道:“此事,我会在任职一月后回禀陛下的。”

“你还真是办事一板一眼。”

徐羡之的面色一紧。

桓黎哈哈笑道:“你放心,我这是对你的称赞呢。我都听说宣读吏部科第一之前的情况了,你那些同住一地的竞争对手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但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公事公办,认准死理。日后同朝为官,还请多多指教。”

徐羡之连忙拱手:“当然,多多指教。”

但等桓黎一走,他又顿时愣在了原地。

等一下,他在抵达建康后听了不少传闻,也忽然想起来了这位桓夫人是何许人也。

他……他的公事公办,只是拒绝其他考生不合理的请求,桓夫人的公事公办,却是大义灭亲啊。

吏部的门风,原来一开始就已被陛下定成了这样吗?

那好像——

也挺好的。

他刚准备往吏部郎中的隔间走去,忽然又听到门外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交谈的女声。

“就送到这里吧,你也该去户部报道了。”

“怎麽?怕别人说咱们姐妹都考上了,还分属不同的部门,会有人说闲话?”

徐羡之侧身而望,见那两道停下脚步站定门前的身影从侧脸来看,确实长得很像,身量也相差无几。

姐妹二人同时参与考核,还全通过了,确实厉害!

“我有什么好怕别人说闲话的?”分属吏部的那个回道,“我只是觉得,我仍需进步,不耽误你赶紧去多认几个人。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耽搁。”

另一道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剩下这位又朝着离开的姊妹多看了一会儿,才拾级而上,正撞上了徐羡之打量的目光。

她坦然地迎了上去:“见过上官。”

徐羡之奇道:“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你的上官?”

她说话也不含糊:“我答题答得太循规蹈矩,没落得什么好名次,本是该当落选的,但阅卷官见我还答了几道户部的题目,精通计算,就问我愿不愿意来吏部补录一个胥吏跑腿的职务。算起来我必是此次入职的末流,管谁叫上官都不会错。”

她说得越是坦荡,也就越让徐羡之觉得,她绝不会止步于此。这为人处事之风,也确实适合吏部,不知是哪位考官如此有眼光,把她挑了出来。

他心中已对对方有了不低的评价,语气也更尊重了些:“那麽敢问那一位——”

“那是我家中长姐,术算筹划的本领远比我强,此次答卷中,她借鉴陛下之前分段转运军粮的举措,提出了一些漕运调粮的想法,位列户部科头名。”她眼神炯炯,忽然多出了几分骄傲,“若是上官有兴趣,可去贡院看一看这份答卷。”

“但您放心,”她挺直了腰板,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我一定会想办法超过她的,毕竟,如果看不透她的想法,又怎麽去对她审查呢?”

徐羡之:“嗯……好志向。”

他觉得,这姑娘应该和桓夫人很合得来。

看,大义灭亲预备役。

当然,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情况。

……

总之,这一场科举的结果出来得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快,也在即刻之间,在建康城中掀起了风浪。

直到日头西沉,夜色笼罩,自城中各处发出的声音仍是几人欢喜几人忧。

可无论是志气满满却只落了个吊车尾的,还是直接落选的,面对贡院陈列出来的铁证,都没有了为自己辩驳解释的力气。

他们只是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位永安陛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

而此时的关中呢?

“吁——”姚兴勒住了缰绳,冷眼透过夜色向前看去。

他此刻已无心去管江南那边的情况,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破除这个四面皆敌的窘迫处境。

在这张因屡次咳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扭曲的杀意。

同行,或者说是与他会合在一处的姚硕德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想要劝阻,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动手。”

“是!”

“进攻——”

羌人的一声声高呼伴随着奔腾的马蹄声,顿时震响了夜空,也在一瞬间让前方的凉国大营中摇动起了火把,混乱成了一团。

吕绍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被下属匆匆扶上了战马。

他是受到父亲的命令前来支持杨盛的,也是他当上凉国太子以来,第一次来到距离西凉这麽远的地方。

但进攻关中所能得到的收获,和痛打落水狗的自信,又让吕绍丢开了种种疑虑,决定放开拳脚干一番大事。

可他绝没料到,他先迎来的不是己方的势如破竹,攻伐陈仓得手,而是关中的姚兴在将长安交托于王太弟姚崇后,亲自领兵征讨于他。

姚兴的孤注一掷情绪,显然大大感染到了他麾下的士卒,以至于交战刚起,凉国兵马就已全面落入了下风。

吕绍的牙齿颤抖:“……他们在喊什么?”

夜风呼啸着带来了羌人的声音。

他们在喊:“杀吕绍!杀凉国太子!”

吕绍不敢犹豫,一扯缰绳,“走!”

仓促兴起的交战,简直是个噩梦,他也分不清,据有关中这个大本营的姚兴到底带来了多少兵马。在联系上杨盛之前,如果他先被姚兴围困解决了,那就大为不妙了。

为今之计,只能先走,随后再来想想出路!

西凉盛产好马,吕绍所骑乘的,更是其中的翘楚,也称为大宛宝马,他身边的士卒为了保护这位太子更是勇猛非常,就这样悍然冲破了羌人的围困,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撤离而去。

到了临近天明的时候,在后方已听不到任何一点羌人追兵的动静。

吕绍根本来不及感慨这突然逃窜的举动,会让多少追随于他的兵马覆灭,只长出了一口气,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感慨。

可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惊惧地看向了前方,骇然发出了一个“逃”字!

他听到了,前方的大地震颤,昭示着一列骑兵正在向他迫近。也几乎就是在瞬息之后,一支支利箭划开了晨光,扯碎了夜幕,也迅疾如电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猛地一口鲜血喷出,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

姚兴停住了追击的马匹,凝眸向前方看去。

在逐渐透亮的天色里,射程之外的地方,招展着一面面旗帜。

在旗帜之前,陈列着一队威风凛凛的骑兵,还有一具具凉国士卒的尸体,其中,也包括了凉国太子吕绍。

士卒向前方带去了他的疑问:“你们是谁?”

而后,有人带回了对方为首者的答案。

那人昂首阔立,站定于战车之上,像是遥遥对着姚兴,发出了一句致意。

“我是,拓跋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