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胡桂枝心头一跳, “那该怎么办?”

“降血糖吗?可她血糖不高,她妈妈的糖尿病是在十三岁那年发现的,有明显的三多一少症状, 她却什么都没有。”

今越摇头,所以她一开始没把孩子现在的症状往遗传上考虑。

“小雨当年发现的时候,血糖已经很高了,吃降糖药没用, 直接打的胰岛素,还是进口的, 价格特别特别贵, 但茵茵现在没有血糖升高,也不能用降糖药和胰岛素吧?”

对血糖正常、不需要降糖的低龄儿童使用降糖药和胰岛素, 无异于投毒。胡桂枝自己不学医都知道这个道理, “难道茵茵就无药可医了吗?”

“胡阿姨您忘了, 还有中医。”

“可你上次不是说她除了脉象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下不了诊断吗?”

今越笑起来,再次感慨, 病人会撒谎, 症状会有假象, 而脉象真的不会撒谎。

“她的细数脉就是最好的诊断。”

细数脉一般来说就是阴虚脉象, 而腿的问题一般归于肝肾, 皮肤肌肉麻木则是血行不畅、脉络瘀阻的表现, 今越觉得完全可以将茵茵的病因病机归纳为肝肾阴虚,脉络瘀阻。

“有了病因病机,再用对应的方剂就可以。”

“什么方?”

“六味地黄丸为主。”

胡桂枝愣了愣,倒是没有一般人的偏见,她现在无条件信任眼前的姑娘, “行,那你给她开吧,我让人连夜去配药。”

她一刻也不想等,茵茵必须马上喝上药。

今越理解她的心情,唰唰唰的提笔就写,在六味地黄丸的基础上加点活血化瘀、濡养经络的药物,“短期内效果应该不会太明显,先喝一个星期看看。”

这种病不是急症,药下去就能立竿见影,经络的问题需要慢慢养,这需要病人和家属的长期配合。为了提高她们的配合度,今越把可能会出现的药后反应告诉她们:“喝这个药之后大便会变黑,还会黏腻不好解,是因为里面我重用了一味药。”

胡桂枝接过方子,迅速扫了一遍,发现用量最重的是一个叫“熟地”的药物,别的药物都是6克9克,最多12克,但熟地却直接用到60克,直接是常用量的十倍,是其它所有药物加一起的总量!

“对,就是熟地,这个药是养阴的,会比较滋腻,大便改变是正常的,不用担心。”

胡桂枝立马将方子交给秘书,秘书带着司机去医院配药,今越也没着急走,她把煎药方式、服药方法细细的告诉保姆。

保姆刚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懊悔,内心自责不已,本来孩子交给她照顾,她应该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的看顾好才对,她却忙着干自己的事忽略了孩子,也就是胡领导脾气好,要是别人把她开除也完全说得过去。

她要将功补过,拿着笔记本把今越说的重要的话全记下来,有不明白的就当场问。

一问一答聊了一会儿,秘书和司机将药抓回来了。

“这么快?”

秘书笑笑,出发之前他打过电话,去到医院那边,中药房里最资深的老药师已经等着了。

“那位老药师说你这方子开得挺好,其它药量对于儿童来说都是合适的,唯独这个熟地,第一眼看上去他以为是医生多写了一个零,我们说没写错,就是60克,他自言自语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拍手说你方子开得妙。”

司机跟今越比较熟络,也接嘴道:“可不是咋地,老药师还追问是谁给开的方子,医生叫啥名字,孩子是啥病呢。”

胡桂枝对身边人很宽和,尤其是不处理公务的时候,一点也不严肃,就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姐,所以无论是秘书、司机还是保姆,都很自然,很放得开。

今越真的很佩服这样的领导,而徐端在这一点上跟她就很像。

感受到她的目光,徐端走过来,微微低头,“困了吗?”

“瞧我,耽搁你们这么久,小徐赶紧送今越回去,我这里有什么情况会给她打电话,今越留一个能联系上你的号码给我。”

舒今越于是把街道办的号码给她,“上班时间我一般都在,他们在电话值班室喊一声我就能听见,下班以后等人去喊我,来回大概要十分钟左右。”

胡桂枝笑着点点头,搂着她的肩膀,很亲热的拍了拍,“你这孩子,以后出门多穿点,也太单薄了。”

就这,还是徐端把他的外套披她肩上了,她出门出得急,他提醒穿外套她给忘了。

上车之后,今越感觉车里有点闷,想开空调,被他拦住了,“开窗透透气就行,当心着凉。”

今越是真的很无奈,他怎么一直把她当会着凉的面人啊,冬天还说得过去,大夏天的也担心,“我没那么脆弱,再说凉一点也没什么,我身体耐得住。”

徐端不说话,表明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今越嘟嘴,“你这人真讨厌,什么都管着我,我又不是小孩。”

“你年纪还……唔。”

“小”字没出口,已经被一只小手蒙住嘴巴,那手软软的,出门前在胡家才洗过,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味,跟他硬硬的胡茬形成鲜明对比。

“动不动就我年纪还小,你又有多大,不就比我大几岁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家长。”

徐端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因为皮肤上的触感总是比听觉来得更直接,一刚一柔,他眸光一沉,鬼使神差的,舌尖动了动……

于是,正在嘚吧嘚吧埋怨的今越就感觉自己手心一暖,继而是软软的触感,像什么在手心扫了一圈,轻轻的,慢慢的,顿时整个人如过电一般,眸子沁出水光。

一双上挑的猫儿眼,琉璃一样的眸子,潋滟的水光,黑暗里车厢内的温度更高了。

他眸子顿时黑得不像话,不想再多等一秒,大手一捞,她就被带到主驾上来,娇小的她被他抱在怀里,遮得严丝合缝。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侵到鼻端,然后很快带了嘴边,她心跳快得不像话,一声声的,像一堆粉红色的小泡泡存在肺里,噗通噗通的冒。

她想,她胸腔里那头小鹿应该是要撞破心墙了吧。

他不懂,也从没经历过,先只是试探的触了触,那软软的触感,他形容不出来像什么,应该是像某种好吃的东西。

今越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心腔里漂浮着的小泡泡往上钻,于是她下意识张开嘴,想把这些淘气的泡泡放出来,却没想到有一匹狼早就渴得耐不住,趁虚而入。

一开始,他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是凭着本能,去想去的地方,风卷残云,大刀阔斧,像一个饿久了的人,只顾着吃,哪里顾得上食物是什么味道。

等垫了一会儿,终于不那么饿了,她急促的呼吸和若有似无的细碎的声音,成了一种鼓励的信号,他开始观察她的神色,放慢速度,细嚼慢咽。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今越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了,但她心里有团火,身上有股电流,它们想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可她偏偏不知道要怎么打开那扇门……

“呼——”

徐端捧起她的脸颊,“深呼吸,不然会把自己憋坏。”

居然快被一个吻憋死了?!舒今越无地自容,让她找个地缝钻进去吧!博览群“书”的舒今越,也太菜鸡了吧!

徐端笑起来,“我也不会,以后慢慢学,共同进步。”

他把眼见着更害羞的小姑娘按进自己怀里,紧紧按住,像怀揣一块珍宝,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当然,此刻的舒今越也不想看见任何人,她觉得车厢里又闷又热,就像大夏天在太阳底下烤了两个小时一样,她扭了扭身子,想让自己舒服一点。

男人刚恢复清明的眸子,又黑下去。

今越没感觉到哪里异常,首先她是母单两辈子的人,虽然各种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是看过,但看过跟真的坐在那上面感受到是两码事,再加上注意力不在这儿,她心腔里的小泡泡还没冒完呢。

徐端胸膛震动,今越更是又羞又恼,“你笑什么,这么讨厌。”

他往下低头,将下巴支在她头顶,“你不问问我方才是什么感觉?”

舒今越的脸更红了,心说这老男人真不要脸,亲就亲了,还要复盘,他当这是工作啊。

但既然他要复盘,她也就考考他吧,反正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必须不满意,非常不满意,极其不满意,必须要打压,要PUA他,让他为自己拙劣的技术而心存愧疚,痛哭流涕。

“你看看我,我就告诉你。”

小姑娘抬起水润润的眸子,“什么感觉?”

“好吃。”

舒今越整个人被这两个字点燃,脑袋里“噼里啪啦”的炸开,整张脸红得要滴血,眼睛像要滴水,他怎么能这么讨厌!

徐端见她呆呆的,脸红成那样,眼眶里居然有泪水打转,顿时懊悔自己的孟浪,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想到部队里那些已婚老大哥的话就说出来了。

“对不住,我逗你的。”他笨拙的给她擦泪水,那泪水也不多,就像眼眶装不下了,溢出来一样。溢出来那两滴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只眼睛还水汪汪亮晶晶的,像两潭春水。

“你讨厌。”

“嗯,是我不好。”

今越把头埋下,呼吸急促,整个人又酥又软,平时觉得女孩子说“讨厌”有点矫情,可她今晚不知不觉“矫情”了好多次。

恋爱真的会让人智商降低,哦不,她是直接智商掉线,没了。

***

俩人磨磨蹭蹭一直到快十一点才回到柳叶胡同,老两口屋里还亮着灯等着她,今越不敢进去,怕被看出端倪,只在门外跟他们说了两句,火速跑回自己屋里。

啊啊啊,这老男人好会撩!

她必须苦练技术,绝地反杀!

可怎么练呢,实战才能出经验啊,舒今越钻进被子里,埋进去,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嘿嘿直乐。

接下来几天,今越一边上班,一边等胡桂枝的消息,服药后第三天,茵茵自己说腿麻的症状减轻了,平时要在地上走很久很久才能睡着,那晚只走了半个多小时。

这说明对症了,接下来就是继续用药,观察症状的变化。

倒是康永新那边传来好消息,自打把单位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核对的资料带回来,康玉琼就没闲下来过,要不是保姆和他拦着,她恨不得不吃不睡的“工作”。

按照今越教的,每天劳逸结合,配合适量的运动,她已经快一个月没便秘过了,不便秘肚子也就不再胀痛,精气神也好起来。

“上次复查过,她已经不贫血了,只是饭量还是小,需要给她开点健胃消食的药吗?”

今越摇头,“她每天不是卧床就是轮椅,运动量非常小,不能按照正常人的饭量吃。”

康永新一想也是,“是我糊涂了,谢谢你啊今越。”

“该我谢你才对。”

妹妹身体好转,多年来压在心头的大石不见了,康永新开朗不少,连笑声都变成了开怀的哈哈大笑,“咱们就别谢来谢去了,大小姐,哦就是你胡奶奶那里,我昨天去看她,她还一直夸你。”

今越不信胡奶奶会夸她。

“真的,你别不信,大小姐就是这个脾气,不熟悉的人会觉得有点古怪,但她人很好,又善良,以前胡家药铺的很多老人去世,她还亲自上门吊唁,他们的儿女子孙遇到事儿,求到大小姐跟前,她从不推辞,所以现在很多人都还记着她的好。”

康永新叹口气,“只是这几年大家都自身难保,也不敢跟她走太近,这是人之常情,不瞒你说,你刚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打鼓的。”

他有妹妹要照顾,要是他陷入泥潭,那妹妹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无依无靠,只能等死了。

“前几天遇到以前的一位老师傅,他年纪比我大几岁,从十二岁开始就在大小姐家的铺子里干活,去年因为工伤回家休息了,可惜他那么好的种植技术,现在岗位被他们领导的亲戚顶了。”

胡家生意做得大,为了保证药材质量,不是每一种药都选用野生的,也有人工种植综合考虑胜过野生的,加上经济价值的考量,他们在郊区上千亩良田开成专门的药材种植园,养着几十号专业的种药工人,以及乡下几百号平时租赁他们药田、偶尔上胡家药园子干活为生的药农。

这个师傅的父亲是胡家药园子里的工人,先在铺子里学习基本功,学成之后才放到园子里实践,经过几十年培养,成为胡家最倚重的药工,很快他的儿子也开始进入胡家药园工作。可惜后来胡家大厦将倾,大部分人都遣散了,小胡师傅进了一家药材公司工作,在采购部把关,凡是经他眼的药材,都错不了。

“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前十年市面上的假药不少,什么冬虫夏草,都是僵蚕裹着地瓜秧苗造的,真的市面上哪有那么多。”康永新痛心疾首地说,“药农和药商需要生存,要利润,但咱们中医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中药更是……唉,这一行,不知道还能存活多久。”

今越在电视上看过形形色色的中药造假现象,而这也是中医药疗效降低的直接原因。

同一味何首乌,以前用12克就能起效,后世加到30克病人反馈没用,老医生直接加到50克了,结果依然无效,去药房里一看,原来是红薯丁染色做的假何首乌,敢情是吃了一锅红薯汤啊,能治好脱发才怪!

加上药材价格连年上涨,病人一看花了更多的钱却治不好病,谁还愿意看中医?

不挽救中药,就挽救不了中医。

舒今越懂这个道理,她忽然灵机一动,“康师傅,您说的这位胡师傅,能否帮我引荐一下?”

“可以,他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也姓胡,叫胡荣胜,住在春花胡同那一带,今天我实验室还有事,暂时走不开,下个礼拜我约他出来跟你见个面行吗?”

当然可以,现在今越什么也做不了,但能先认识几个人,发展一点自己在这行业里的人脉,为将来做准备。

年轻人嘛,脑袋里想法多,她重活一次也不例外,凡是跟中医药这行业有关的,她都想干,就是暂时没什么章法,得好好理理。

没几天,书城市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16号大院也越来越热闹,先是尚光明和李玉兰结婚了,李家不缺吃的,尚光明工资又高,双方达成共识,在大院里热热闹闹的摆了好几桌。

李家来送嫁的队伍足有三十多人,开来两辆拖拉机,骑来五辆自行车,除了李家那些哥哥嫂嫂侄子侄女们,还有他们的姻亲,以及家族里的亲戚,这么多人簇拥着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新娘,整个柳叶胡同的人都来16号院看热闹。

“哎哟喂,这么多陪嫁,不是说新娘子是农村的,咋这么阔?”

“这你就不懂了吧,同一片地里种出来的瓜苗,结的瓜也不一样啊。听说新娘子家那边地势平坦,土肥水足的,他们家劳动力又多,你看看那么多家具都是上好木料打的,还有那台收音机,这么些咱们胡同里也没几家能给得起。”

是有疼女儿的人家,但城里啥都要花钱,某些方面是比不上农村就地取材的方便。

“还有那厚厚的四大床棉絮,这冬天盖一床就能热出汗来!”城里一年的棉花票才多少,要攒好几年,找好些人兑,才能弹那么厚实一床棉花!

这还是四床!连俩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太实在了,实在是太实在了,一个个看得羡慕不已,都夸玉兰娘家人实在,大方,连带着其他还有未婚儿子的大妈们心思也活泛起来:能在城里找个有工作的儿媳妇是好,但实在找不着的话,娘家大方会做人的农村姑娘也不错啊。

今越带着黄梅姚青青一众年轻女孩,在他们新房里闹了大半天才回到自己屋里,那边实在是太窄了,压根坐不了几个人。

“你这边真宽敞,装修得真漂亮,瞧瞧这大镜子,都有我高了。”黄梅在今越的穿衣镜前照来照去,羡慕极了。

这镜子是今越跟二哥说,他找人花高价买的,还请孙大龙做了一个精巧的镜框,挂在床对面的衣柜门上,一点也不占地方。

年轻女孩谁不爱美,今越一点也不亏待自己,除了这块全身镜,还有一个铁艺包边的梳妆镜放在桌上,平时需要化妆的时候比较方便,就连小书包里也专门放着一块婴儿巴掌大的小镜子,那是为了出门在外整理妆容的……嗯,虽然至今还没怎么用上。

几个女孩子正叽叽喳喳说着,舒文韵来到门口,看见黄梅,神情有点微妙,“你来怎么也不去找我?”

黄梅一脸无辜,“找今越一样的呀,反正待会儿总能见上的。”

舒文韵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是有点失落,明明黄梅是她的同学,今越是通过她的关系才认识她的,可现在黄梅明显跟今越更好,她们经常约着逛街、郊游,刚开始叫她,她愧对今越,不好意思去,拒绝了几次今越也不再叫她,她想去又没台阶了……

舒今越当然知道她的拧巴,懒得搭理,她不是想抢走她的朋友,黄梅从一开始跟她就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她们亲近则是源于她帮黄阿姨看病。

这段友情是她自己该得的,跟谁没关系。

不一会儿,外面就开席了,因为李家人还得赶回村,所以晚饭要吃早一些。

这次尚光明也是花了大手笔的,请赵婉秋主事,席面是四荤两素一个汤,每张桌上还摆了一大碗的瓜子花生和几颗水果糖,这样的规格已是相当阔绰!

大院里人人见了都得夸两句。

至于邀请的人更多,除了16号院的,还有机械厂好些同事领导,就连徐平也来了,加上李玉兰的同学朋友,计划下来有十桌左右的客人,赵婉秋却做了十二桌的准备。

事实证明,她的准备是正确的,尚光明虽然不擅交际,但他前途无量啊,有些没请到的都自己带着礼物来了,总不好把人往外撵不是?

徐平一点厂长架子也没有,主动跟赵婉秋舒老师坐一桌,席间给舒老师敬了两回酒,落在众多宾客眼里那就是另一层含义了,一些有眼色的连忙跟上,也给舒老师敬酒。

直到散席,舒立农都还一脸懵着,“怎么大家都给我敬酒,敢情是把我当成尚工程师的老丈人了?”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赵婉秋白他一眼,书呆子臭老头。

到了晚上,记着前几天尚光明交代的任务,今越赶紧把二嫂叫过来自己屋里,姑嫂俩睡,然后把鸡米花和麦壳安排到舒文明屋里睡,为李玉兰小两口创造独处的机会。

想着还是有点淡淡的郁闷,好好的新婚夜要左右倒腾才能倒腾出那么小块地方,关键这俩孩子还不是亲生的,她想想就替李玉兰不值。

“算了吧,咱们少操这些心,我看尚工程师对玉兰挺好的,人家厂里也说了,等有房子立马给他们安排,住这里只是过渡。”

“三锤打不出一个冷屁,我可看不出来他哪里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天来量尺寸的时候,我还看见尚工程师悄悄牵玉兰的手呢,他俩说的悄悄话还被我听见了……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是他们没看到我。”

今越心说,尚光明那样内向的人,能有什么好的,哪里有她的徐叔叔好。

“真的,他当时是给玉兰塞了一个存折,说是他所有积蓄,以后都交给她管,他工资那么高,这么多年得攒下多少啊?”

那时候俩人还没正式领证,算他老小子有点诚意,今越哼一声。

“哎呀,知道你护着玉兰,但玉兰可比咱俩厉害多了,李大妈那样的都不是她对手,以后肯定能把小日子过好的。”徐文丽打个哈欠,想把被子踹开。

今越按住,“你要是着凉了,二哥肯定找我算账。”

徐文丽于是抱着被子,痴痴的笑起来。

“你二哥也好,他虽然不把所有钱交给我保管,但我知道其实是我本来就不会管钱,拿给我会坏事儿,他在外面做事用钱的地方多,他每个月给我零花钱,还给我买最时兴的新衣裳新鞋子,经常偷偷背着你们给我买好吃的,就藏在左边那个炕柜里呢!钥匙在……”

“好啊,你俩吃独食!”今越假装要挠她,姑嫂俩闹成一团。

这场新婚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但16号院的热闹却远不止于此。也不知道几点,大家睡得正香的时候,后院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声,像划破夜空的刀子。

有人在屋里骂骂咧咧,“谁啊,这么缺德?”

“明天还要上班呢,吵啥吵。”

“我听着像后院李大妈……”

一听说是李大妈的事儿,大家也不困了,连忙拉灯披上衣裳出门,直奔后院。

大家伙发誓,他们就是太热心肠了,对,他们就是关爱一下孤寡老人,这是居委会都倡导的。

今越和文丽离李大妈家最近,是第一个被吵醒的,她们本来也想骂人来着,可一听是她的事儿,顿时瞌睡就没了,吃瓜多香啊!

此时的李大妈正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声音都哑了,明显这里不是她哭泣的第一现场。

“哎哟,李大妈这是咋啦,咋哭成这样?”

“有啥事想开些,大晚上的,快睡吧。”

“我想不开啊,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我,我老李家的孙子凭啥跟着李屠户家姓,凭啥啊,想要儿子他们自己生呗,干嘛抢我的啊呜呜……”

原来是今天下午,小李哥的媳妇儿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小李哥回来报信,她乐颠颠的跟着去了,结果待到晚上听说孩子跟媳妇儿姓,她当场就炸了,哭着闹着不同意。

然而,不同意又能怎么着,小李哥的户口早迁出去了,人家给儿子上户口她卡不着。

于是,李大妈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哭,哭到家越想越难过,大院里所有人都在为尚光明的喜事高兴,唯独她是个孤家寡人,这不难过到睡到半夜又起来哭了。

“诶等等,李大妈你亲家公是李屠户,不也是姓李吗?这跟跟你家姓一样啊。”

“一样个屁!他们家那个李是李莲英的李,我家的是李世民的李,一个太监一个皇帝,能一样嘛?”

好家伙,姓氏还能姓出优越感来了,这要是真上了李世民的第n代庶玄玄玄孙分支的族谱,那她还不得以皇后娘娘自居?

赵大妈幽幽道:“他们家应该不是李莲英的李,李莲英是太监。”

李大妈瞪她一眼,“管它哪个李,反正就不是我家这个李,我不服,我要去居委会告,要去厂里闹,我要他们改回来!”

众人:“……”

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同情她还是奚落她。

大家假意安慰一会儿,勉强将人劝回去睡觉,第二天还得上班呢。

因为这场胡搅蛮缠的闹剧,今越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人都是迷瞪的,走路差点撞电线杆子上,发誓今晚一定要早点睡,九点钟她就要上床睡觉。

***

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今越再次去给茵茵把脉的时候,发现细数脉已经转为正常,不安腿综合征基本治愈,白天也不会打瞌睡了,甚至连饭量也长了不少。

能多吃半碗饭,胡桂枝很高兴,“快谢谢今越阿姨。”

“谢谢阿姨,茵茵很勇敢的哦,喝苦苦的药一点都不哭,很乖的哦!”

今越捏着她的小手手,“茵茵最棒啦!”

小女孩子高兴得不得了,又拉着今越给她看自己画的画,一颗苹果树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指着说这是茵茵和奶奶。

“画得真好,你还可以画两个自己的好朋友上去哦。”

小姑娘眼神暗淡,揪着衣角,“茵茵没有好朋友。”

第一次看病的时候今越就发现了,小朋友在班上没什么朋友,加上胆子又小,别人想跟她玩都怕把她惹哭,怕她奶奶会有意见,所以都是能避尽量避开她,可惜奶奶的陪伴也很少,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孤孤单单,确实有点可怜。

“没关系,你想跟谁做朋友,把她画上去就能成你的朋友啦。”

小女孩顿时眼睛一亮,“真的吗?那我要画花花和嘟嘟,让她们成为我最最最好的朋友!”

胡桂枝在一边看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花花和嘟嘟是隔壁院子里养的两只狗,其实叫不叫这个名字她不知道,这俩名是茵茵自己给它们取的,她每天没事做的时候就会扒在窗边,冲隔壁喊这两个名字,而那两只狗也不怎么搭理她。

狗都是认主的。

“胡阿姨工作忙的话,可以让茵茵跟卫军家的小虎子玩,正好放暑假了,她一个人闷在家里也无聊。”徐端忽然说。

胡桂枝一想,蒋家离这里倒是不远,两家又是世交,只是年龄差着三四岁,不知道能不能玩到一处去,但试试总可以。“明天我就让保姆带过去。”

一听要去找小弟弟玩,茵茵立马高兴得挺起小胸脯,“奶奶放心,茵茵一定会照顾好小弟弟,不让小弟弟受伤,不让他乱跑,要让他吃得饱饱的,把脸和手洗白白。”

嗯,这些话是保姆每天跟她说的,她以为“照顾”就该是这个样子。

胡桂枝的心更是酸成一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一句话说不出来。

今越和徐端告辞出来,往隔壁那栋房子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狗,但莫名的眼睛有点酸。

徐端牵住她的手,“想哭就哭出来。”

今越吸了吸鼻子,“我才不会哭。”

其实刚才跟茵茵说话的时候,她的情绪也不太好,她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从小,她就没什么朋友,大院里的孩子也就她跟小李哥同岁,其他人都比他们大,大孩子都不爱跟小孩子玩,所以小李哥把猫借给她摸了两次她就能记这么多年。

可能是学习能力太差,也可能是真的智商不高,她明明很努力很努力了,但学不懂的就是学不懂,成绩总是垫底,“小草包”的外号传到学校里,大家都怕跟她玩会一样变笨,更没什么朋友。

下了乡,唯一算得上朋友的就是那个跟她住一起的姐姐,可惜后来姐姐也回城了……无论在哪儿,她似乎都是一个孤单的人。

今越深吸一口气,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好朋友啦!

徐端用力握住她的手,“除了姚青青李玉兰和黄梅,你将来还会有更多朋友,相信我。”

见今越不说话,他又补充:“其实朋友少也没什么,人这一生能交心的也就一两个,你看我就只有一个蒋卫军……和姚飞扬。”

这下,不知道该谁安慰谁了。

今越笑起来,反手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内耗,我刚才是想到自己小时候而已,谁小时候没点烦恼呢?”

可能就连小虎子都烦恼爸爸管他太多,保姆不让玩水,爷爷让他早起跑步锻炼,妈妈不常回家呢。

你看吧,两岁的小孩都有这么多烦恼,再大点岂不是更多?成年人,跟自己释怀吧。

接下来几天,茵茵的病都没再复发过,今越也没过去诊脉,让她们自行停药即可。

小女孩白天跟小虎子玩,正好小虎子养了一灰一白两只长耳朵兔子,俩人每天忙着到处给兔子找青草买胡萝卜,比大人还忙,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自然是再不会失眠了。

天气热,人也懒洋洋的没精神,今越一个人留守单位,朱大强和刘进步去各个学校厂矿单位作宣讲,关于上次开会说的各种传染病,每去一个厂,讲两三个病,但跟种类繁多的传染病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够。

今越留守,就帮他们做一些简单的计划,比如把几个类似疾病放在一起讲,能节省点时间,把几个冬春易发的疾病先缓缓,等下个季度再讲,现在先讲夏秋高发的。

朱大强有点老花眼,不爱看文字太多的东西,今越就把内容转化成通俗易懂的卡通图,到时候他带出去宣讲的时候也算个半脱稿。

这不,今越正绞尽脑汁的画着,门口忽然传来李玉兰的声音。

“今越在吗?”

“玉兰姐进来吧。”

婚后的李玉兰脸上多了点红润,整个人散发出幸福的光泽,经过这段时间观察,今越不得不说,尚光明其实还是个挺不错的伴侣,自己一开始对人家有偏见是不对的。

“我是有个事情来问问你,脚痒的病你能治吗?”

“脚痒?”今越第一反应是脚气病,现在是书城市最热的时候,有些不爱干净的男同志,洗脚随便用凉水冲一下,或者直接不洗脚,每天闷在不透气的胶鞋里,能不痒才怪。

不过,她打量李玉兰,应该不是他们两口子生这个病。

“哎呀别看了,不是我,是个日国人。”

“就上次买电视机的时候,你不是见过鸡米那个日国回来的叔叔嘛,他们公司派他们来龙国谈合作建厂的事儿,本来说的是要选在海城,跟海城第二电视机厂合作,他们提供技术,厂里负责生产和销售,可他们公司一名女同事,是个大美女呢,忽然说是在海城水土不服,要回去。”

今越给她递了杯水,“先润润。”嘴唇都干焦起皮了。

李玉兰“咕叽咕叽”喝完,随意擦了擦嘴,“上面挺着急的,这个女同事不简单,据说她是他们公司社长的独生女。”

“社长是个啥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跟厂长差不多吧。”

今越摇头,可不仅仅是厂长,那个电视机品牌很有名,在将来还成了日国的电子产品帝国之王,它的社长翻译成总裁、话事人更合适些,而总裁的独生女,那就更不一样了,妥妥的千金大小姐。

“她说不喜欢海城的气候,就这么轻轻一句话,就毁了咱们国家多少年的努力。”李玉兰愤愤不平地说。

本来两国建交就突破了很大的障碍,尤其是龙国人暂时放下了那样的血海深仇,为着发展,忍辱负重,日国人愿意教授技术,整个行业都欢欣鼓舞,结果她一句话就否决了大家的努力,这谁不着急?

“你的意思是,她来到龙国后,因为水土不服导致脚痒,现在不仅自己要回国,还闹着要把他们公司的技术人员撤回去?”

“对。”鸡米花的叔叔昨天打电话给尚光明,说他要回去了,然后说起原因,大家才知道项目推进困难是因为大小姐生病。

“你说这也不算病吧,就脚痒,咱们庄稼人谁不痒,勤洗勤换就行了,怎么就闹到要回国了?”

李玉兰不太懂,但她忽然想起自己好朋友不就是医生?要是能把那大小姐的脚气治好,她就不走了呢?即使走,能把鸡米叔叔他们一批技术人员留下,也是好的。

舒今越本来不想搭理日国人,但这几句话她却听进心里去了——能让那么多人的心血不打水漂,能给国家带来好处,她为什么不试试?

前面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怎么能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