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辰嘴里说着不在意爹爹,真到了事上,还是很上心的,这不到了爹爹生日那天,一早便去锦江俱乐部西餐厅定了个双层蛋糕,随之又跑到郊区提回两只羊腿。
邱秋瞅了眼站在门口脱下雨衣,夹带着一身水汽进屋的褚辰,偏头看向窗外,进入12月后,天气变冷,日日冻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阴冷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裹挟着股湿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就这天气,褚家夹心棒的老四,还不辞辛苦地骑着自行车来回奔走三个多小时,给他爹买回了冬日进补的羊腿和生日蛋糕。
放航航在地毯上玩音乐小火车,邱秋在餐桌旁坐下,单手托腮地看着地上化肥袋子里装的羊腿:“两只都拿去吗?”
“留一只咱们吃。”褚辰将手里提着的蛋糕放在斗柜上,弯腰解开袋子,提了一只出来送进厨房。
青丫看着大盆里的还冒着血水的羊腿,笑道:“怪新鲜的。”
褚辰:“刚宰杀的。”
“邱同志、邱同志,电话——”楼下电话室里的江阿姨拿了喇叭在楼下喊。
邱秋走到窗边,拉开玻璃窗朝下喊了声“来了”,回身穿好大衣,换上羊皮短靴,刚一打开房门,604的门紧跟着开了。
杨老师跟在邱秋身后走进电梯,手里拎着个醋瓶子。
“打醋啊?”邱秋笑道。
“嗯。”杨老师高冷地点点头。
到了楼下,杨老师去附近的供销社,邱秋朝电话间走去。
邮局打来的,美国寄来的包裹,让带上户口本过去领取。
邱秋猜测多半是俞佳佳寄来的,她去美国后,没多久便寄回一张平安信,之后考上大学,又寄了封信和一个包裹,里面是给邱秋、昭昭、航航、老太太和青丫做的花衬衫,这回不知道又寄了什么。
和对方约好下午过去领取,跟江阿姨道了声谢,邱秋转身上楼。
昭昭一早去元今瑶家练钢琴,瞧着时间不早了,电梯到四楼,邱秋下去敲响了元家的门。
卫蓓开的门。
门一打开,邱秋便看到了并排坐在钢琴前,欢快弹着《致爱丽丝》的元今瑶和昭昭。
没出言打扰,邱秋也没换鞋随卫蓓进去,两人站在门口闲聊了起来。
快过年了,少年宫有很多表演节目,舞蹈方面有民族舞蹈,如展现小朋友们在山林间采蘑菇的欢乐场景的《采蘑菇的小姑娘》,有彝族阿细人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民间舞蹈《阿细跳月》,以及汉族民间歌舞小戏为基础改编的少儿舞蹈《小放牛》等。
儿童芭蕾舞方面,有简易版的《四小天鹅》《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片段。
除此之外,还有歌曲演唱、乐器演奏、戏剧表演、科技小制作演示、科普知识讲解、体操表演和武术表演。
“我们家今瑶报了民族舞《采蘑菇的小姑娘》、大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钢琴独奏《致爱丽丝》。我怎么听说,你家昭昭芭蕾舞《四小天鹅》落选了,回家没哭鼻子吧?”
邱秋看她一眼,笑道:“《四小天鹅》对舞者的基本功要求极高,需要有较好的足尖控制能力、全面的腿部力量和准确的节奏感。昭昭学得晚,年龄小,刚刚掌握站立、手位、脚位等基础动作,老师怎么会让她去报名?”
卫蓓脸僵了下,不自然地笑道:“那她报了什么节目?”
“航模制作演示和少儿版的《小放牛》。”
“《小放牛》不是民族舞吗?”
“对啊,跟舞蹈不是相通的吗,《小放牛》动作简单,充满童趣,正适合昭昭这么大的孩子跳。”
卫蓓似乎想说什么,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
邱秋莞尔,知道明年三月份,少年宫要随小伙伴艺术团出访日本长崎,年前这些演出,亦是在挑选节目和出访人员。
今瑶和昭昭都跳民族舞的话,那便是竞争关系。
“妈妈,”昭昭弹完琴,听到妈妈的声音,一回头便见邱秋站在门外,欢喜地跳下琴凳奔了过来,“妈妈,是不是要去爷爷家了?”
邱秋点头:“练完了吗?”
“嗯。”楼上楼下的,昭昭没换鞋,穿着棉拖便出来了,“妈妈走吧。”
昭昭拉着邱秋,回身跟卫蓓和元今瑶挥了挥手:“卫阿姨、今瑶我们走啦。”
“有空来玩。”卫蓓客气地回了句,啪一声关上了门,转身督促女儿练舞。
元今瑶不,刚练了琴,她想玩会儿。
卫蓓气得点着女儿的额头骂道:“想不想去日本了?少年宫学舞蹈的那么多,谁不比你有基础,你不勤奋点,连昭昭都比不过……”
在卫蓓心里,昭昭是山沟沟里出来的知青和赤脚医生的孩子,哪能跟他们家今瑶比。
然而就是这么个小女娃,长得比他们家今瑶可爱,比今瑶嘴巴儿甜,也比今瑶惹人喜爱。
学习上更是处处压今瑶一头,人家五岁,已会说英、日、德三国语言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对话。
气不气?就问你气不气?!
母女俩回到家,青丫已将羊腿冲洗干净,剁成两三斤一块一块的,往冰箱里搁了。
“留一块中午你和老太太炖汤吃。”邱秋说罢,转身去储藏室取当归、党参、黄芪、肉桂、茯苓、白术,一包包给配好,做药膳时放一包。
留几包在家,剩下的装上,等会儿和羊腿一起带去宜兴坊。
“谁打来的电话?”褚辰关了音乐小火车,抱起航航问道。
“邮局。”邱秋把自己的猜测一说,昭昭忙哒哒跑进卧室,抱了自己的首饰盒出来,挑了个巴掌大的中国结,“妈妈,帮我把这个给佳佳姨邮过去吧?”
这是他们幼儿园手工课上跟老师学着编的。
邱秋接过来,拿信封装好,收在今天出门要背的包包里:“下午咱们一起去邮局。”
昭昭看看自己的首饰盒,又拿了一个中国结和一对红色的塑料发卡:“这两样我要寄给采采。”
航航有样学样,抱来自己的玩具盒,仔细地挑了两样礼物给邱秋:“寄、寄。”
一只昭昭给他的铁皮青蛙,一个简易的橡筋飞机模型。
邱秋一一帮两人收好。
眼见时间不早了,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围巾,一家人出发。
雨天,又是周日,街上行人不多,便是到了宜兴坊,过街楼前和里面的弄堂也比较冷清,只有十几岁的大孩子在雨中奔跑玩耍。
航航看着羡慕得不行,挣扎着想下来玩儿。
褚辰哄他吃罢饭,便带他出来院。
到了九号楼,一脚踏进黑乎乎潮腻腻的灶披间,昭昭便紧张地拉住了妈妈的手。
褚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提着羊腿,不方便拉亮楼梯处的电灯线绳,邱秋提着蛋糕,带着昭昭往前紧走几步,拉亮楼梯处昏亮的灯泡,回身瞅了眼褚家冰冷的灶台,跟褚辰笑道:“看来要去外面吃了。”
褚辰知道妻子在笑什么,他买羊腿一是给爹爹补身子,另一方面也有给今天中午加菜的意思:“家里小坐不下,去外面吃也好。”
久不过来,邱秋牵着昭昭一脚踏上又陡又窄又湿又滑吱哇作响的木质楼梯,真是走得心惊胆战。
昭昭倒没这方面的担心,小孩子嘛就喜欢探险,她嫌跟妈妈并排走不方便,先一步松开邱秋的手,拢着白色长款羽绒服的下摆,噔噔朝楼上跑去:“大花姐、二花姐、三花、房毓哥,我来了。”
航航听到喊声,仰起小脸朝楼上看去,跟着亮了一嗓子:“花姐——”
邱秋笑:“你三个花姐呢,你叫哪一个?”
“大花姐、二花姐、小花姐。”航航奶声奶气地道,“房哥哥,七七弟,惠妹妹。”
褚辰笑道:“我们家航航记性真好。”竟然一个也没喊错。
三人上楼,昭昭已经跟大花他们玩在一起了。
“四哥,四嫂,航航。”小五听到声音,从屋里迎了出来,穿着棕色皮夹克、深蓝色牛仔裤,头上打着摩丝,额前的头发朝后拢着,抬手来接邱秋手中蛋糕时,还故意将皮夹克的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腕上戴的今年刚进入我国市场的雷达表,一块价格在800-1000元左右。
夹克内搭了件白衬衣,衬衣上面的三粒扣子解开着,里面围着条真丝印花三角巾。
这时髦的装扮,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极了动物园里开屏的孔雀。
“五弟挣上大钱了!”邱秋笑道。
小五取过蛋糕,伸手又将褚辰手里的羊腿接了过去,抖了抖腿,不无自得道:“小钱、小钱,不及四哥四嫂挣得多。”
“我和你四哥两个学生,能挣什么钱。”
小五打量眼褚辰和他怀里的航航,父子俩各穿了件长款黑色羽绒服,系着灰白色条纹羊绒围巾,航航还带了个黑色棉皮帽,蹬着双黑色棉皮鞋。
再看邱秋,她跟女儿一样,是件长款白色羽绒服,大红的羊绒围巾,黑色的贝雷帽,耳朵上的珍珠耳钉有拇指那么大,似刚从香港画报上走下来的时髦女郎。
小五方才的得意劲儿瞬间沉了几分,“四哥接旅游团没少挣吧?”
“暑假是挣了点。可你也看了,我和你四哥花销有多大。”
小五鼻子里轻哼了声,提着东西进了大南房父母隔出来的那间。
乐问夏、丁珉、宋芸芸闻声,先后走了出来。
邱秋就发现,今天个个打扮得都十分漂亮。
烫得中长的大波浪,修得细细的弯眉,搽得白白的粉,涂得大红的唇,便是衣着,也是时髦精致,几个孩子亦是,呢子大衣、小皮靴子、各种饰物和帽子,一看都不是内地能买到的,除非去华侨商店。
丁珉和乐问夏就不是个能瞒住事的,三两句话便说了,小六从香港寄来的。
老老少少都有,内衣外衫鞋帽饰品样样不缺。
乐问夏爱显摆,腕上的细金镯子露了一次又一次,宋芸芸尴尬地笑着,丁珉不停地拨着自己耳边的头发,耳上的金耳坠在灯下闪闪发亮。
邱秋失笑:“看来就漏下我们四房、老太太和二姐了。”
跟小六的关系没那么亲近,送不送,其实邱秋不在意,只是看着昭昭脸上失落的表情,不免有点心疼,低声哄道:“下午去商场,想要什么妈妈买给你。”
昭昭委屈巴巴地看向邱秋:“小姑不喜欢我和航航吗?”
邱秋抚了抚女儿头的,笑道:“人和人之间要讲缘分,亲戚也不一定就都亲。”
“就像爷爷奶奶对我和房毓、惠惠、大花姐他们吗?”
现实虽然残酷,却也是事实,邱秋没有隐瞒:“是。”
11点,小五叫的出租到了,他和乐问夏热情地招呼大家上车,去国际饭店,今天给爹爹庆生,他请。
前两天,国际饭店餐厅刚刚对外开放。
三楼开辟了西餐厅,供应法式西菜,有芥末牛排、麦西尼鸡、巴黎明虾等。一同开放的还有二楼的丰泽楼、十四楼的孔雀厅、十九楼的云楼,而这几处地方接受宴席订台业务,恢复供应传统的京菜。
与此同时,楼下还设有咖啡、干点外卖和小吃。
沪市人对西餐有一种骨子里的崇尚,吃西餐好似是一种极为高雅、奢侈、优越的事。
一群人到了国际饭店,直奔三楼的西餐厅。
席间,爹爹和老大腕上的劳力士手表,姆妈掩在袖口的大镯子频频被有意无意地亮在人前。
邱秋疑惑了,悄悄问褚辰:“小六哪来得这么多钱啊?”
褚辰摇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