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张思铭,邱秋起身打量院子,耗子维护得很好,什么东西都保持着原样。不过,只他一个人住,到底缺了几分人气。
邱家这栋宅子建于清末民初,正房是五间砖木结构的大屋,以穿斗式工艺搭建起悬山造型,古朴的小青瓦覆于顶上,门窗梁柱的木雕装饰十分考究,每一处花纹、每一个图案都栩栩如生,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
东屋是邱秋和褚辰的卧室,中间是待客的堂屋,西间给了昭昭。
东耳房存放着爷奶和大伯的遗物,西耳房耗子住了。
两间西厢,一间做了灶房,一间存放着米面柴煤等物。
人一多不够住了,邱秋拿钥匙打开西耳房,里面靠北墙放着一张古式古香的架子床,床头朝东,放着一口樟木箱,床尾是一排八开门的老榆木衣橱,南面靠窗放着张书桌,两把雕花高背木椅,书桌靠墙的里侧并排撂着四个樟木大箱,箱子往北是个梳妆台。
屋子极大,这么多东西放着一点也不显得拥挤,中间的空地还有五六个平方米。
邱秋将门一推到底,大大地敞开着,走到书桌前,找到木杆,踏着椅子上到书桌上,打开上段的支窗,用木杆支撑固定,通风换气。下段是摘窗,邱秋蹲在书桌上,将其一一拆卸下,连同覆盖在床上用来遮灰的旧床单堆放在一起,唤了青丫和崔小草,让两人抱去水池那儿清洗。她则和张念秋拿了扫把、拖把、抹布来个大扫除
打扫、擦抹干净,邱秋去卫生所买了些艾草、藿香、苍术、佩兰、菖蒲,按照一定比例扎成了几个把子。
回来一一便点燃,带着君浩君泽和张念秋挨间屋子熏了又熏,去湿除霉避秽和中。
铺床叠被挂上蚊帐和青竹窗帘,装上洗刷好晾干的摘窗,东耳房便可以住人了。邱秋准备带着昭昭和航航住这间,主卧给念秋和君浩君泽,昭昭的屋子让青丫和崔小草住,叶大虎跟耗子住西耳房。
安排好,邱秋又去杂物间翻出两个陶罐,洗刷干净,添了些水,采了把东屋窗外和水池旁种的月季、康乃馨、金花葵、玉簪花和院坝外的金银花来插。
张念秋看得欢喜,要去一个放在她卧室的书桌上。
这一罐邱秋抱回房搁在了窗台上。
“大姑,”君浩君泽坐不住了,“我们去寨子里找昭昭航航去啦。”
“去吧,别去后山。”月湖有王老汉守着,邱秋倒不担心。
“好。”两人应了声,撒丫子朝院外跑去。
差点没跟背着竹筐、手拿药锄的叶大虎撞上。
叶大虎侧身避开,朝两人飞奔的背影看了眼,便进了院坝。
崔小草听出他的脚步声,抬头望了一眼:“回来了。”
时间不早了,她和青丫正坐在藤桌旁择菜,准备做晚饭。
叶大虎淡淡地“嗯”了声,打量院中的人,见昭昭航航不在,不由微拧了眉。
崔小草一看丈夫这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解释道:“昭昭和航航骑着马去送族老了。”
那几位老人,叶大虎中午也见了,人品尚可。
邱秋好奇地看向他背上的竹筐:“你进山了?”
叶大虎点点头,他吃过午饭便寻个借口,背着竹筐拿把药锄出去,将寨子周围转了个遍,记下各处地形及寨中人家,做到心中有数,便采了能吃的鸭跖草、野葱、马齿苋和认识的草药,獐牙菜、南板蓝根、半枝莲和夏枯草,打了只野鸡,捉了条长蛇回来。
邱秋接过蛇瞅了瞅,是条毒蛇,将蛇毒积压出来收入容器,添加蔗糖保存,这玩意儿能做镇痛药、止血药,对风湿病痛亦有良效。
叶大虎见邱秋抬手将蛇胆丢进了灶火里,眉头一皱:“怎么不留着泡酒?”直接吃也好啊。
邱秋无奈地瞅他一眼,解释道:“蛇胆是有清热解毒、明目的功效,可惜含有多种寄生虫和一定的细菌、病毒等病原体。”
“寄生的若只有蛇鞭节舌虫还好,食用后引发的不过是胆囊炎、胆管炎等疾病。要是蛇胆内有裂头蚴,就麻烦了,那玩意儿进入人体后会在体内移动,侵犯皮肤、肌肉、眼、脑等组织器官,导致严重病变。麻烦的是,这玩意儿就是泡酒也不能将其杀死。”
叶大虎沉默了会儿,将手腕朝邱秋面前递了递:“麻烦您给号号脉。”
邱秋愣了下,边号脉边道:“你不会刚刚在山上吃了吧?”
“以前出任务时吃过几次。”
邱秋收回放在他腕上的手,按了按他的右上腹:“疼吗?”
叶大虎点头。
“隐痛、胀痛,还是剧痛?”邱秋再问。
“隐痛。”所以他才没当回事儿。
“尿黄吧?”
叶大虎耳根一热,点头。
“胆囊炎。”邱秋说罢,隔着长裤摸了摸他的膝盖,肿大变形,“这风湿挺严重的,身上的经脉也堵塞得厉害,没少受伤啊!晚上叫张阳州过来给你针灸,顺便看看他跟舅公学的阴阳十三针,有没有学到精髓。”
收回手,邱秋转头唤崔小草:“你过来我给你号下脉。”
医不叩门,两人跟了她这么长时间,一直没说找她看看,她便也没张口,现在不一样了,叶大虎已经开口了,倒不如一起给瞧瞧,她看崔小草的问题也不小。
崔小草拔着野鸡毛,耳朵一直支棱着听呢,闻言忙放下野鸡,舀水冲洗了下手上的鸡毛,撩起围裙擦了把手,几步到了邱秋跟前。
邱秋手往她腕上一搭,很快便蹙了眉,经脉堵塞,肾、肝、脾三脏功能失调,冲任二脉有损伤。
“月事多久来一次?”
“以前一个月一次,早两年变成两月、三月一次,现在有四五个月没来了。”
“耳鸣、腰膝酸软、五心烦热、失眠多梦都有吧?”
崔小草忙点点头。
邱秋打量眼她和叶大虎的年纪:“你俩没孩子吧?”
两人脸上一僵,再次点头。
卵巢功能早衰啊,肝肾阴虚型。邱秋敲了敲藤桌桌面,思索着治疗方案,应以滋补肝肾、养血调经为主,可用左归丸或归肾丸加减。
方中熟地、山茱萸……滋补肝肾之阴;山药、茯苓健脾益气,以资化源;当归养血活血调经。
如此,再配以针灸、食疗、练习八段锦加以锻炼,增强体质,保持心情舒畅,改善内分泌系统,这病倒也不难治。
邱秋沉默的时间越长,崔小草越是紧张,犹如头上悬着一把死神的镰刀,只等邱秋一句话便要斩下来。
叶大虎上前一步,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崔小草偏头看他一眼,强制稳了稳心神问邱秋:“我是不是生不了娃啦?”
邱秋一愣,心神从针灸穴位上收回,扑哧乐了:“你是哪里人啊?”
“河南。”
“哦。别担心,问题不大。”邱秋说罢起身进屋拿了纸笔出来,边写方子,边道,“明早起来,跟我和昭昭、青丫一起练习八段锦。”
“……好、好的。”攥了攥拳,崔小草依然紧张道,“邱大夫,我这问题真能治好吗?”
“吃药、针灸,再练练八段锦,有个一年半载也就好了,不急着要孩子吧?”邱秋打趣道。
崔小草嘴一咧笑了:“我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呢。”两人相伴着走过今后漫长的岁月,没有期待,也不必期待,带着一身伤痛就这么平静地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过来保护邱秋,两人一度以为,这是组织给他们的养老任务。
没想到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邱秋给了他们一个不一样的余生和未来。
药方写好,针灸治疗所涉及的穴位亦一一列出注明,邱秋又写了几道药膳方子,枸杞莲子粥、黑豆猪蹄汤等,写罢,方子直接交给青丫,让她做饭时,每日烧上一道,大家可以一起吃嘛。
两人的药方和针灸治疗方案,邱秋暂时收起来了,晚会儿交给张阳州。
“邱秋回来了。”隔壁的桂花婶下工回来,隔着院坝墙打招呼道,“听青丫说你是放暑假了对吧?”
“是,婶子下工了。”邱秋笑着往院坝墙跟前走了走,“二妮最近有打电话、写信回来吗?”
去年,二妮跟史家大房的史大智去了香港。
今年春分时,史大智和他哥史大柱来找邱秋复诊,二妮没跟着回来。邱秋问了句,史大智说是又开了家素食馆,留她在那边帮忙。
“写了、写了,还给我和她阿爸、大弟寄了香港那边的时兴衣服,你等等,你拿出来给你看看。”
邱秋莞尔,身子一转朝竹笆门走去,她想看看昭昭他们四个去哪玩了,哪知刚在门口站定,便见青丫阿妈带着个挎着竹篮的小媳妇径自朝这边走来,看到邱秋,她阿妈手一举,扬声叫道:“邱秋回来了,正好,找你说点事。”
“兰婶子,”邱秋唤了声,笑道,“这是你家大儿媳吧,怎么称呼?”
“凤丫,她比你大,你叫凤嫂子吧。”
“凤嫂子。”邱秋朝对方微微点了下头。
贵州山里的女孩儿,因为森林覆盖率高,空气好,日常饮用的又是纯净的山泉水,皮肤那是天然的好,只要不是穷得吃不起饭,身材通常较为匀称。
遂凤丫长得中上之姿,一身苗家服饰,更是为她添了几分特色和魅力,全不似青丫,在家时天天要下田劳作,将自己当个全劳力使,下工了,还不能歇息,洗洗唰唰,煮饭、打扫,跟个不知道喊累的驴子似的,晒得黑,吃得少,来家时黑瘦黑瘦的。
邱秋在打量她时,凤丫也在看邱秋,越看越不是滋味。
晚上山里风凉,邱秋方才给自己加了件白色的针织披肩,人随便往那一站,便似一幅画,美得出尘。
同是山里的姑娘差距咋这么大呢,人家还是一个自小克父克爷克奶的孤儿,早年谁见了不背后嘀咕几句。后来见她竟然想不开地嫁给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知青,呵,谁不看她的笑话。
结果……唉,早知道,当年她也找个知青嫁了。
“邱医生,你不认识我了,75年我背秧青扭到腰,疼得几天睡不好,被我阿弟用独轮车推到你们大队卫生所来看,是你给我正的骨。”
“是吗,那咱俩挺有缘的。”邱秋客气道。瞅得病人多了,哪能个个都要记住的。
“可不,当时我一听介绍人说,大田(青丫大哥)是你们寨子里的后生,立马就同意嫁过来了。”
邱秋:“我们寨子交通方便,物产丰富,只要肯干没有饿肚子的,确实是十里八乡姑娘们的首选。”
凤丫一愣,撇撇嘴:“那是你没去茂林大队看看,从77年‘黄元帅’苹果大卖,他们是一年比一年富有。前几天我还听说,他们大队不少人买了自行车、手表、电视机,你听听,是不是快赶上城里人了?”
邱秋听得心里高兴,笑道:“咱们大队的水果也没少卖钱。”
“都是些老品种,结果不多,味道也就那样,食品厂过来收,价压得老低了。唉,”凤丫走近了,小声道:“我听说茂林大队的‘黄元帅’是你男人寻来的果苗,还给找来农业局的技术人员帮忙栽种、施肥、育果。都有这条件了,怎么不先紧着咱们大队种啊?”
说罢,凤丫盯着邱秋身上的披肩,脑袋一热,又嘀咕道:“不会是茂林大队的大队长许给你男人什么好处了吧?”
邱秋愕然地看着她,真是又蠢又毒。
“唉,你这脸色,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凤丫笑得一脸张扬,“果然没少贪啊!”
邱秋扬手一耳光甩了过去。
“啪——”
抱着衣服过来的桂花婶愣了,青丫她阿妈也愣了,凤丫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邱秋。
邱秋绷着一张脸,双眼冷如寒刃,陡然变幻的气势压得她不敢吱声。
“邱、邱秋,你怎么打人啊?”兰婶子指着邱秋颤抖道。
“你耳聋啊,没听她刚才说什么?”邱秋毫不留情道。
“我、我……”兰婶子嗫嚅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面对邱秋她心虚、气弱,眼神躲闪着,不敢吭声。
三儿子耗子是邱秋她阿爸用一条命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她的病能好或者说她能活到现在是邱秋一次次针灸、开药留住的,耗子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邱秋的帮助,青丫能去城里更是全靠邱秋。
她和老大、老四、老五、老六还想着哪天青丫能像二妮一样,靠着邱秋走出国门,去香港或是哪儿挣大钱呢,真不敢得罪。
凤丫看婆婆熄火了,“哇”一声哭开了。
崔小草和叶大虎闻声迅速赶过来,护在了邱秋两侧。
青丫听到她阿妈和大嫂的声音,心里一咯噔,忙跑了出来。
兰婶子看到青丫瞬间找回了主心骨:“青丫你快过来,邱秋打你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