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寨头,目送两位表叔走远,邱秋往回走,望着湖边长着烤烟的坡土、栽着秧的田头,赤脚混在孩子堆里玩耍的昭昭航航君浩君泽,不由扬了扬嘴角,才几天啊,君浩君泽就黑了一个度。
大队部旁边今年开了间小卖部,邱秋打算过去给四个孩子一人买顶草帽。
“邱秋,”七叔婆跟人坐在小卖铺门口的紫木树下纳着鞋底闲聊,看到邱秋过来,扬声问道,“你表叔他们又来了,怎么没留人住两天?”
“留不住,稻子要放水,包谷要施肥,烤烟要打叶,果树要修枝。”邱秋说着走到几位老人身旁,一一打招呼。
“唉,农民就是这样,一天到晚不得闲。”有人感叹道。
“邱秋,”六狗子他奶对邱秋招了招手,“来来,问你件事。”
邱秋朝她走近了些:“您说。”
“跟你回来的那两位是来收药材的吧?我听队长提了一嘴。”
“对。不过,人家要好药,像蒲公英、苍耳、鸭跖草、木芙蓉花这类的人家不要,要稀有的,高海拔生长的。”
“你表叔拉来的那车都是什么药?”
“朱砂莲、黑老虎、赶黄草、金线莲……”报过药名,邱秋跟他们说这些药的生长环境、外观形态、气味、药用价值、采摘和炮制方法。
开小卖铺的阿旺嫂听完,“他们都收什么药,邱秋你知道吧?”
邱秋点头:“回去我写三张单子,明天给你送来一份。”另两张给大队部和卫生所。
“行,我贴在门口,给大家伙儿都看看。”
邱秋刚要踏进小卖铺挑选草帽,邱嘉树骑着辆自行车满头大汗地从公社回来,远远喊道:“邱秋,能联系上褚辰吗?”
邱秋一怔,瞬间心虚了,他们坐飞机回来的事,忘记跟褚辰说了,那家伙怕还算着他们坐火车的行程等着给他们打电话呢。
“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带团在南京,很急吗?他今天晚上应该会打电话过来。”
邱嘉树长腿一支,自行车在邱秋身边停下:“前天,中共贵州省委正式发出《关于放宽农业政策的指示》,明确各地可以根据本地的实际情况,实行多种形式的生产责任制。也就是说,政府允许我们实行包干到户了!”邱嘉树兴奋得双眼放光,“我要问问褚辰别的地方是怎么实施的,借鉴一下。”
邱秋看他这样知道等不及了,找阿旺嫂借来纸笔,写了组电话号码给他:“这是南京饭店的电话,褚辰去前定了房间,你打过去问问他在不在。”
邱嘉树伸手接过,车子一拐回大队部打电话。
褚辰带团去玄武湖公园还没回来,邱嘉树让服务员等褚辰回来了说一声,有急事找他,让他赶紧给回个电话。
“邱秋,什么是包干到户?”阿旺嫂问道,她方才听了一耳朵。
“咱们现在不是集体制吗,包干到户就是把大队里已有的土地、山林、水面等生产资源进行评估、划分,确定承包的数量、期限和责任,然后与农户签订承包合同,明确双方的权利和义务。”怕她听不懂,邱秋又简略地道,“就是把土地、山林、月湖承包给个人,所得收入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承包?”
邱秋点头:“大队会按照你们家人口、劳动力来确定,看你能承包几亩耕地、几亩草地、多少林地,一般合同的期限是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
这话一出,不止阿旺嫂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七叔婆等人也坐不住了,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向了邱秋。
邱秋所有的知识都是看报、听褚辰在家嘀咕的,并不全面,一时被问得头大,忙买了四顶草帽逃一般回到卫生所,继续给大家上课。
褚辰带队回到酒店已经九点了,看看表,准备给张思铭打电话,问他今天可有接到邱秋母子。
结果刚一走到柜台前,服务员便说有位姓邱的同志下午两点多打来电话,说找他有急事。
褚辰一看服务员递来的电话号码,是月亮湾大队的,心里咯噔一声,怕邱秋母子三人有个什么事,忙将电话拨了过去。
“褚辰?”邱嘉树一直坐在桌前等着呢。
“是我……”
不等褚辰再说什么,邱嘉树噼里啪啦便将今天在公社开会的内容说了一遍,末了询问包干到户的具体细节可有先例。
有,1978年11月24日深夜,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户村民在一纸分田到户的“秘密契约”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79年下半年,便迎来了大丰收,从吃不饱到家里粮食多得放不下,震惊全国。
“分田到户?”邱嘉树疑惑,“我们接到的文件是包干到户。褚辰,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有。
分田到户是将土地、山林彻底地分到单个农户手中,让他们自主经营,不依赖集体,产品归农户自己所有,只需交公粮和农税即可。
包干到户是在坚持土地集体所有制的基础上,把土地的经营权承包给农户,集体仍会在一些方面发挥作用,如统一组织购买种子、化肥等,在遇到自然灾害时,组织力量进行抗灾救灾。产品分配遵循“保证国家的,交足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原则。
邱嘉树握着话筒的手一片汗湿:“你倾向哪一种?”
“分田到户,山林、果园、菇房、月湖走承包制。”
邱嘉树听到菇房,眉心一跳,后山的菌子多到捡不完,知青走后,侍弄菇房的人不上心,产量越来越少,去年冬天已经关闭了。
“邱秋他们到家了吗?”褚辰问道。
“哦,到、到了。”邱嘉树心不在焉。
褚辰再次看了看表,本来是不想打扰邱秋休息的,可他不放心:“你让邱秋过来接下电话。”
“啊,他们在外面,你等下。”
邱秋带着昭昭航航八点就过来了,姐弟俩坐不住,便点了葵花杆在大队部周围照知了猴,邱秋在小卖部跟一群乘凉的大爷大娘拉家常,说的也是包干到户的事。
邱嘉树一喊,邱秋忙跑到小树林边抱起航航拉着昭昭奔过来了。
从邱嘉树嘴里得知邱秋带着孩子到寨几天了,褚辰都要气乐了:“离开家就放飞了是吧,心里还有我吗?”
邱秋理亏,忙将话筒塞给昭昭:“爸爸说想你和弟弟了。”
昭昭捧着话筒笑咧了嘴:“爸爸,我和航航也想你哟,我们刚刚抓了好多知了猴,等会儿回去让小姨帮我们用油炸一下,吃起来那滋味儿老香了。可惜,你吃不到。”
褚辰和沈瑜之、蒋济安刚下乡那会儿,沈瑜之馋肉,跑去跟寨子里的人学着抓知了猴,拿竹签串了在火上烤,半生不熟吃下肚,夜里拉肚子一遍遍往茅厕跑,折腾得他和将济安也没睡好,第二天上工没精神,被邱老实逮着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想起来,好似上辈子的事:“油炸食物容易上火,你们少吃点。”
“知道啦。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沪市啊?我们要到下月月底,嘿嘿老家超好玩了,水田里到处都是泥鳅、田螺、小龙虾和养的小鱼,山上遍地是菌子、野果和野菜,我们下午在月湖边还看到一群野鸭子和一只长腿鹭鸶,鹭鸶的羽毛是白色的,好漂亮啊……”
“姐姐,”航航急了,踮脚拉着昭昭的胳膊叫道,“该我了,该我跟爸爸说话啦。”
“好好,给你。”昭昭对着话筒道,“爸爸,航航等急了,我把话筒给他了。”
“嗯,好。”知道女儿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褚辰又道,“昭昭可以给爸爸写信。”
昭昭双眼一亮:“我明天就写。”说罢,将话筒递给航航。
航航一拿到电话,便迫不及待道:“爸爸、爸爸,我会骑马了。”
“航航真棒!要注意安全哟。”
“姐姐坐在前面带我,”航航组织着语言,慢慢说道,“用围巾系着我的腰,掉不下来。”
“办法不错。骑的时间长吗?腿疼不?”
父子俩一问一答,昭昭在旁时不时补充几句。邱嘉树心神不定,跟邱秋说着包产到户和分田到户的区别。
邱秋:“褚辰怎么说?”
“分田到户,果园、山林、月湖走承包制。”
邱秋想了想,问道:“我的户口不在大队里,能承包山林、坡地吗?”
“种药材?”
邱秋点头。
“明晚我们开会,正好一起讨论一下。”
褚辰看看表,不知不觉聊了二十分钟,“昭昭航航把电话给妈妈。”
“妈妈,爸爸找你。”姐弟俩举着话筒异口同声道。
邱秋知道褚辰担心什么,上前接过话筒便道:“我们在寨子里挺好的,大哥张叔阿妈给我们送了不少米面吃食,苗寨的二表叔、五表叔昨天拉来两牛车吃的用的,还帮忙修了家里的房子、院坝,清理了荷塘。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打电话。”
褚辰听她叭叭一通说,便知在老家过得不错,大的小的都有些乐不思蜀了,“想我吗?”
邱秋一怔:“褚辰你喝酒了?”
褚辰一噎,红了耳尖:“你就说想不想吧?”
“想~”声音甜得腻人。
褚辰心里似钻进一只小蚂蚁,“挂、挂了。”
邱秋轻“嗯”一声,挂掉电话,想了想,等了片刻打过去跟服务员说找韩卫鹏。
电话直接转到了客房。
邱秋询问了几句,得知褚辰没事,饭桌上没喝酒,精神头十足,放心地挂了电话。
褚辰跟韩卫鹏住一个房间,他从楼下上来在走廊里跟一位香港来的富商聊了几句,推门进来时,韩卫鹏刚挂了电话。
“嘿嘿……”韩卫鹏看着他笑得古怪。
褚辰瞥他一眼没搭理,放下公文包,进浴室洗漱。韩卫鹏跟到浴室的门边,笑道:“知道刚才谁打来的吗?”
褚辰从镜中瞅他一眼,转身关门。
“等等,”韩卫鹏以手抵着门,喊道,“是你爱人打来的。”
“邱秋!”褚辰一想便明白了,“你没胡说什么吧?”
“你有情况?!”韩卫鹏惊讶道。
“你才有情况呢。”褚辰双手环胸,不耐地瞪他一眼,“我是怕你胡言乱语,她担心我的身体。”
“呵呵,你也知道自己有多变态呀,一天24个小时,你是恨不得20个小时都在工作,跟你一起带队真他妈的累!”韩卫鹏有气无力地后退几步,往床上一躺不想动了。
“你睡的是我的床。”褚辰提醒道。
韩卫鹏身子一翻背对他:“我就睡了。”
“你能不能讲究点?”
“我哪里不讲究了?”
“没洗澡,没换衣服。”
韩卫鹏气得捶床,“下次我再跟你住一个房间,我就是狗。”
吴志用过来敲了敲门,“褚队回来了吗?”
褚辰将解开的衬衫扣子复又扣上:“进来。”
“队长,国旅那边打电话,说有一队15人凌晨3点到,麻烦我们帮忙安顿一下。”
韩卫鹏翻身坐起,诧异道:“他们国旅承包的华侨饭店、丁山宾馆都住满了吗?”
吴志用点头:“跟咱们现在住的南京饭店一样,全部满员。王队、小方和道子平都快崩溃了,打电话给我时,小方差点没急哭。”
韩卫鹏:“那往哪儿安排啊?”小旅馆、普通的招待所肯定不行。
拒绝也不行,安排不好他们一样跟着丢脸,还要丢到国际上去。
褚辰蹙眉:“怎么没往无锡、镇江分流?”
“那边也住满了。”吴志用无奈地摊摊手。
褚辰:“来的都是哪里人?”
吴志用看看记录本:“新加坡七人,马来西亚来的有五人,剩下三位来自台岛。”
褚辰略一思索:“我们想办法腾出来两间房给台岛来的同胞住,我去打个电话。”
说罢,径直出门下楼去前台,要了军区华东饭店第一招待所的电话,打过去询问有没有空房。
有,十几间,足够人住了。然而军区招待所的主要职责是为军队内部服务,承担军队系统的会议、接待等任务,不对外营业。
褚辰只得跟沪市军区的少将穆正卿打电话求救。
穆正卿很快帮忙要来了批条,让褚辰接到人后,直接带去招待所,那边会有人帮忙安排。
褚辰忙得脚不沾地,月亮湾大队这边,几次会议之后,一致决定按褚辰的方案来,分田到户,山林、果园、月湖走承包制。
大家纷纷为邱秋可惜,一家人的户口都不在大队里,分田没有名额,不过还好,自留地留了下来,那上面被耗子种满蔬菜,有茄子、西红柿、豇豆、辣椒、丝瓜和土豆。
分田呢,青丫从她外婆家回来了。
这会儿,一家人都十分庆幸青丫的户口没有像二妮一样迁走,一个人能分半亩梯田、一亩坡地呢。
抓阄选好地后,邱秋专门开了瓶酒,满上一杯敬青丫,谢她这两年多来对孩子们的照顾,对家里的辛勤付出。
青丫捏着指尖一颗心直往下坠,说出来的话声音都是抖的:“你不用我了?”
邱秋笑道:“我想让你带我挣钱呢。”
那一刻,青丫的眸子亮得,多年后邱秋还能想起。
“我准备投资一笔钱,让你开家蛋糕房,你看是想在哪儿做,县里、还是沪市?”
“县里离家近,我的人脉也能护你。沪市有我呢,只要你不主动找事惹事,我也能护你一路前行。”
“邱秋……”青丫的泪扑簌簌往下落,“谢谢你。我能收徒带人吗?像你一样,自己前行的时候,也拉别人一把。”
“可以,先仅着我们寨子里的女孩来吧。”回来半月,邱秋也看到了,整个寨子几百口人,三十多户,就有20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辍学在家,不教点什么或是帮一把,她们的人生一眼可以望到底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准备先送你去锦江俱乐部跟着西点师傅学习半年。”
青丫捂着脸,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邱秋。”
邱秋笑着将酒杯往她面前递了递:“做一行爱一行,把心劲放在上面,好好学。”
“嗯。”青丫重重点了下头,抹把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隔天,张丰羽的申请批下来了,三天后出发去前线。
邱秋看着最近收上来的药材和表叔送来的,写下了一张张药方,交给张阳州、白芷等人,开始吧,两人一组,止血粉,消炎粉,止血消肿生肌的白及粉,能加速伤口愈合减少疤痕的血竭膏,治疗咽喉疼痛牙龈肿痛的冰硼散,有良好镇痛作用的延胡索丸剂,风湿膏和治疗烧伤、烫伤及各种皮肤感染的黄连膏。
另备了化瘀止血、活血定痛的三七粉。战场上,无论是外伤出血还是动静脉出血,三七粉都可以直接敷在伤口上,通过收缩局部血管、增加血小板活性等快速止血,同时它还能促进瘀血消散,减轻伤口周围的肿胀和疼痛。
金银花也装了不少,煎水后对伤口进行清洗或湿敷,能起到抑制细菌、病毒等病原体生长,预防和治疗伤口感染。
二表叔、五表叔他们听说后,又送来五车药材,并从族中调来十来位制药高手,大家一起帮忙,制出来的药粉都是用瓮装的。
送张丰羽跟前往一线的部队会合时,他的身后,跟了五辆牛车,全是制好的药粉、药丸和药膏,以及炮制好的药材。
张丰羽一走,白芷、大鹏、二鹏回县医院上班去了,二表叔、五表叔和两个表弟邀请邱秋一家去苗寨住几天。
邱秋选了块二十多亩的坡地,想承包来种天麻、黄精、钩藤和何首乌。
价格大队一直没商定,去苗寨住几天也好。
收拾两身衣服,当天邱秋便带着叶大虎夫妻、念秋和四个孩子坐表叔的牛车去了苗寨。青丫留下帮耗子给盖房的社员烧水,煮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