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哨兵的衣物,徐寻月其实是有注意的。
这边海岸线很长,有的地方堆积着被海浪冲上来的杂物家具,还有一小部分被灾变生物的尸体碎片所沾染,唯独祝回的东西,周围什么都没有,堪称整个海岸最干净的地方。
枪、弹夹、匕首、安全手环、腰带、衣裤、鞋袜、手套。
都整整齐齐地码在岸边。
距离祝回自投罗网,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现在大概是深夜。
可周围环境却没有一点变化,前方是无穷无尽的海,后方是无穷无尽的雪。
灾变区深处就是这样,不说几个小时,即使多年过去,也很难有什么变化。
在一成不变的地方待得久了,总有一天会觉得无聊,徐寻月用精神力将雪原探查一番,觉得养一个哨兵陪自己还是不错的。
答应了对方把耳朵尾巴收起来的请求,徐寻月干脆耐心下来,观察自己养的哨兵如何穿衣服。
既然说了不准上岸穿,那就是不准上岸穿,青年靠近岸边放衣服的地方,只有腰部以上露出水面。
水下的画面经过折射,显得有些模糊,水上的景象因为夜晚,人类肉眼根本无法仔细分辨。
然而,此时徐寻月的视力并不是正常人类的肉眼视力。
他看得很清楚,甚至比哨兵还清楚,他也不会隐藏自己的视线,所以观察目标会得到强烈而光明正大的被注视感。
徐寻月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记录哨兵观察日记的第一弹。
先穿下装,再穿腰带,然后是上装……
他穿衣服怎么这样慢?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了。
用颤抖的手一颗颗扣了扣子,完了把鞋袜穿好。
怎么连手指都变红了?要知道,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在精神图景里,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可是一点没被磋磨。
鞋袜穿好,又咬着嘴唇戴上了手套,开始戴那个手环。
他手上饰品真多,又是手套又是手环又是绳子的,他大概是一个精致的哨兵。
终于戴完手环了,现在只剩下武器。
嗯,武器……
哨兵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来,红着脸,低眉顺眼地询问:
“哥哥,我可以带这些吗?”
“带这些做什么?”
“我可以为你战斗。”
徐寻月说:“你是我的,我是这里的主宰,不需要你去战斗。”
哨兵垂下眼,月光将神色映得有些低落。
“好吧,你想自己打猎玩也可以。”
徐寻月松了口。
他都这么乖,知道主动问自己,带着就带着吧。
这时,在更深一点的水位里飘的阴影开始催促了。
【快点走吧。】
【快点走。】
【已经不指望你让他变一只狼出来给我们玩了,快走。】
【好想下去看看有什么。】
【似乎很有吸引力呢。】
【海底的城市,是我们的领地吗?】
【那里有种亲切的感觉。】
徐寻月将阴影的想法都听进去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阴影的感觉就是他的感觉,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见哨兵把枪和匕首拿好,就拉着他,准备再次下潜。
“哥哥等等。”
再次被打断,徐寻月停住,有点不耐烦了。
“什么事?”
“哥哥,你看看这个好不好。”
祝回左小臂被徐寻月握着,便用右手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衣角。
“就看一下,就这最后一件事了。”
徐寻月回头,视线落在哨兵右手拿着的硬纸片上。
他的视线顿住了。
那是一张照片,里面的人扎着优雅顺滑的低马尾,正靠坐着阅读一本书。
旁边桌上放着一枚树叶标本做成的书签,下面系了秀气的流苏,暖黄色的灯光打在这个人的侧脸上,照出一片宁静美好。
这和之前,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很是相似。
熟悉的刺痛传来,但这一次,思绪并未被立刻中断。
他想起哨兵才收回去的毛茸耳朵,脑中便浮现出了一只非常白的狼,它在设有灶台橱柜的那块小地方转来转去,对自己手里的杯子呜呜叫。
那杯子里装着液体,五彩缤纷还冒白烟,像是刚调好的饮料。
自己把杯子递给了早就等在边上的另一只手,说精神体应该不能喝这个吧。
还有更多画面。
这幅画面微微泛着黄,似乎很旧了,自己和一个小姑娘一起,坐在小轿车的后排。
车速逐渐变慢,最后停在枫香树下,随着枫香树树叶飘落在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门都被打开,两个成年人下了车。
小姑娘立刻闭上眼睛,紧接着,大人打开后座车门,见状压着嘴角用气声问,又睡着啦?
他也压着嘴角,说对,于是小姑娘被大人抱下了车。
画面逐渐模糊,刺痛逐渐鲜明。
徐寻月听见身边的哨兵在喊他。
“哥哥、哥哥,你记起来什么了吗……你感觉怎么样?”
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他面前,睫毛都快扫到他脸上。
他拉着自己的衣角轻轻摇晃,眉头紧皱,神色焦急,仔细去看,甚至能从那里面看到一丝懊悔。
他在担心我,徐寻月想,我好像认识他,他好像是我的哨兵。
奇怪,他应该是我的造物才对。
身体里流着我的血,精神里有我的烙印,这应该是我的造物、我的所有物、我的从属,我说东他就不能往西,我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
却又觉得,不止于此。
脑海中闪过几个小时前、自己把人捆到精神图景里去惩罚的时候,对方哭得鼻子都红了的模样。
……好像有点过分。
二十倍就够了,五十倍、一百倍,的确多了。
幸好没坏。
“哥哥?你有没有不舒服?”哨兵还捏着他的衣角。
明明很着急,动作却还这样轻,像是怕惊扰到他一样。
“没事,只是头有点痛,”徐寻月的语气里出现了之前没有过的温度,“的确……想起了一些画面。”
而他自己也发现了这种温度。
更准确地说,在这个哨兵来到他身边来之后,他就产生了很多起起伏伏、明亮又活泼的情绪。
这是在他“苏醒”时没有的。刚“苏醒”的时候,他没有情绪,也没有感情,没有记忆,也没有目标。
这个哨兵是人类。
他,也是人类?
至少,他不是自己原先默认的那种、“苏醒”以来就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
他似乎有许多过去。
“那就好……哥哥,你记得我了吗?”
祝回放松下来,不过仍然捏着徐寻月的衣角。
在他把哥哥的照片拿出来之后,哥哥就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没有其他的动作和语言,但脸色白了一点,不太舒服的样子。
他当时就慌了,甚至还有点后悔这样的贸然行动,恨不得自己是个向导能给哥哥提供帮助。但他是哨兵,所以他只能一直喊哥哥来引起哥哥的注意。
幸好哥哥理他了。
等到哥哥看向他的时候,那双从自己找到哥哥开始就是金色的眼睛有了一些变化,不再是冰冷的金色,而是泛着蓝的浅金色,很好看。
哥哥还说,想起了一些画面。
下一刻,祝回正升高的情绪又落了下去。
徐寻月说:“有一些,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祝回抿了抿唇。
名字不记得。
感觉是很严重的不记得啊,那是不是只想起来了一点点,又或者说,只是恢复了一些的哥哥在安慰他。
当然,这已经很好了,记忆可以逐渐恢复,只要是正向反馈就行,他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哥哥,到哥哥完全想起来为止。
要是有跟哥哥的合照……
要是有合照,效果会不会更好呢?哥哥会不会想起来得更多一点呢?
祝回一边生自己闷气,气自己之前怎么忘记跟哥哥拍合照了,一边把手伸向之前放衣服的冰面。
只有足够厚实的冰面才能成为岸,而不是被立刻融化,消失在茫茫野外之中,祝回准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这上面。
指尖刚碰到冰面,却听见徐寻月又说:
“但我记得,你是我的哨兵。”
祝回的手颤了一下。
在向导和哨兵的关系之间,这样的说法跟“你是我的”、“你属于我”等等语句都不一样,只有哨兵介绍伴侣会说“这是我的向导”,也只有向导介绍伴侣会说“这是我的哨兵”。
这是一种可以非常正式、也可以非常暧昧的说法。
那,哥哥还是记得他很多的。
手指把坚实的冰面按出凹陷,祝回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衣角。
“这是我的名字,哥哥,我叫祝回。”
“祝回……”徐寻月看了看被写在冰面上的字,念了一遍。
熟悉。
怎么念出来会觉得甜?
他想了想,心里忽然又冒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叫我哥哥?”
他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个称呼,这个哨兵——祝回——祝回一跑过来就这样喊他,而他不知道为什么,直接默认了这个叫法。
在模糊的记忆与感知里,这个称呼是用在亲属、又或者关系不错却有点年龄差的两个人之间。
面前青年眨了眨眼,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因为……你就是我的哥哥,我一直都是这么叫你的。”
徐寻月沉吟半晌,道:“那我平常怎么叫你?”
祝回卡壳了。
怎、怎么称呼我?
没、没什么特殊称呼吧?
对哦,为什么没有?
祝回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确定是真的没有,顶多是开玩笑的时候,对方说一句带着调侃的“祝回同学”。
但是……
他喉结不太明显地滑动了一下。
但是哥哥在问我。
要不要撒一个小小的谎呢?
现在哥哥处于正在恢复记忆的阶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想起来,可能只要几天,也可能要很久。
他骗一下哥哥,指不定哥哥会信。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听哥哥用亲密的称呼喊自己了。
而且,哥哥应该也不会因为这种谎在事后罚他吧?
祝回已经完全发现徐寻月对他的纵容了,不论是失忆前,还是这个状态下,总而言之,其实都是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伤委屈的。
祝回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你、你你……对了,我们结婚了。”
心虚,不敢直接说。
先用结婚铺垫一下。
“噢?”
“我们感情很好。”
再铺垫一下。
“所以……”
祝回深吸口气。
“你、你有时候会叫我小名,就是我名字的第二个字。”
“我知道了。”
“嗯、那个……还有。”
“什么?”
祝回努力平复呼吸,做出一副一本正经、只是在陈述事实的严肃表情。
“就是,就是比如说,乖乖、亲爱的……大概就是这种,哥哥就是这么称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