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寻月知道祝回心里不愿意。
仔细想想,他们从结婚开始天天在一起,就连无边雪的意外事故也只让他们小半天没见,如今第一次分开,却要面对这样严峻的情形。
幽灵镇是帝国公认最危险的灾变区之一,十多年间说不清的精英有去无回。而祝回又那么黏自己,平常总要走在前面、把耗费体力的危险任务主动揽下来。
这样的他,在被保护、被要求率先离开时,感受自然更加糟糕。
但没办法。
徐寻月也知道祝回心里明白。
明白归明白,他还是抿着唇,眼睛都有点红了,直到听见那句“只有你能帮我做这件事”,才显得好受一些。
哨兵很可怜地望了望徐寻月,似乎还在为刚才那干脆利落的松手而难过。
或许,他很想什么都不管地说我陪你、我不走、我们一起战斗,但理智和更深层面的爱意又时刻提醒着他,这个时候到底该做什么,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哥哥的安排是最优解,他必须听哥哥的话,而不是被内心的情绪所干扰,影响自己、甚至影响哥哥的判断。
对伴侣的保护欲是本能,却不能因此遗忘对方个体的战斗力。
徐寻月是帝国唯一的攻击型向导,打破过向导学院的无数项记录,从灾变区全身而退的次数直逼四位数,枪法和对精神力的使用都那么精妙。
他从来不比谁弱,也从来不在生存层面需要谁的保护。
“我相信的。”祝回说。
说完,哨兵便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跑去。
他的动作也利落起来了,可他的精神体比本人慢了好几拍。
被放出来战斗的雪狼停在原地,还在恋恋不舍地咬徐寻月裤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尾巴直接垂到地上。
地面上的庞大影子晃动着,像是在顺毛安慰。
下一刻,雪狼凭空消失。
【啊,走了。】
【他带着小狼走了。】
【呜呜呜,舍不得。】
阴影唉声叹气,语气失落。
可惜徐寻月不会被它们骗到,他面不改色、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地把几缕钻进祝回影子里跟着跑掉的精神体收进精神图景。
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徐寻月就继续通过精神链接感知,他看着终端上定位器的位置显示,直到那个代表哨兵的红色坐标点闪烁几下,精神链接也同时产生波动。
——祝回成功离开了。
“怎么样,够意思吧?”
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寻月呼出口气,面上反而露出一抹微笑。
“那么,现在我们进入庄园吗?现在就去靠近核心?”
“我可不敢放任你这么做,”澜说,“要是你临时反悔,到那里忽然发动攻击,影响到核心就不好了。”
它说着,周围的灾变体再度围拢,很快就将祝回离开的那条路堵住。
“还记得你上一次来这里的经历吗?那次你差点就回不去了。”
徐寻月一步步靠近澜,对周围的环境变化无动于衷,闻言挑了挑眉。
澜口中的“那次”,无疑是指三年前帝君发出的、请他帮忙去幽灵镇找人的保密任务。
他发现问题、开始韬光养晦也是在那次任务之后。
三年前,徐寻月来幽灵镇远不如今天走得深,却仍然接收到了那些层层叠叠扰乱心智的声音。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澜借用核心力量,通过精神力对他实行的诱导。
诱导他遵从本能、挖掘强大不可控的本源力量,从而激发基因里的错乱序列,变成彻底和澜一样的生物。
那种混乱又神经质的冷漠存在。
可惜,永远不会。
徐寻月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影响的人,最多也只是对自己的哨兵心软,二十八年来,他的世界观和善恶观未曾动摇半分。
无论失去血亲、还是看着朋友死去、又或者是亲手结束下属的生命……一切只会让他对前路更坚定。
“按照事实,应该说‘那次你失败了’比较合适,我本来以为你和他是串通好的,现在看来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徐寻月和澜的距离已经不足十米,他手里仍握着那把之前用过的消音枪。
澜看了眼徐寻月手中的枪,脸上毫无惧色,显然对自己的实力很有把握。
“确实没串通好,”它眯起眼,“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当初,他到底是想害你还是想求救?”
“也可能是想救你,”徐寻月举枪和澜对视,这次枪口对准了澜的眼睛。“严格来说,是想救他最欣赏的血脉,可惜那个人早就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澜的目光被那黑洞洞的枪口吸引了,它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说:“所以,你说的‘留’是指留下来继续和我打?——这里可不会像上次,上次我离得太远,精神力难以顾及,这个镇子却是我的出生地、我的主战场……”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被吓住,也不是被子弹击中而无法说话,它就是莫名地、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
围得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的灾变体同样静止不动了。
徐寻月的眼眸已经变成金色。
之前拿枪对着澜不过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他趁机引动了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并对澜发动了精神攻击。
目前看来,这个行动是正确的。
但徐寻月没有回头、也没有趁机进入庄园,而是趁着这宝贵的时间朝大海奔去。
大海很平静,在阴云下呈现出一种暗蓝色,末端带点白的浪花和谐又有规律地荡漾着,一波波洗涤着海岸。
灾变区的所有海洋似乎都是这样,看似无害,实则残暴。它们在人类的理解里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吞噬生命的无尽深渊罢了。
可是,对于真正能够融入其中、运用其力量的存在而言,海洋是生的象征。
徐寻月全力爆发出来的跑速简直不属于向导范畴,不仅如此,他居然还能在超过澜后反手射击。
高燃高爆子弹不断消耗,身后那具人类躯体熊熊燃烧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场面的凝滞并未持续太久。
一秒,两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划破天际,澜僵硬的面孔骤然变得扭曲。
徐寻月完全不为自己伤到敌人而感到兴奋,其他被操控的灾变体要是承受了这种程度的射击,这时候早该倒地不起、叫也叫不出多大声音了。
这家伙的声音还能这么刺耳,生命力明显尚且余裕。
“卑鄙无耻!”澜恨声道。
周围的灾变体以几倍于刚才的速度继续围拢,而它一边用被子弹击穿炸烂的手扑打身上火焰,一边朝徐寻月追去。
可它的身体也是向导的身体,又带着伤,怎么可能追上?
“哗啦……”
徐寻月在它眼皮子底下跳入海中。
***
“呼——呼——”
风声大到几乎刺痛脸颊,却不是天气坏的缘故,而是哨兵奔跑起来速度太快。
感受到徐寻月精神体的彻底离开,祝回摸了摸手腕上的发绳,知道对方已经进入了下一个关键阶段。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最高的效率解决外界的事,让哥哥无需分心。
当下的天色有些阴沉,周围更是前所未有的空旷。
祝回和徐寻月来的时候,幽灵镇是那种能感觉到有东西藏匿在暗处的“空”,如今却截然不同,是真真正正缺少东西的“空”。
就连偶尔感知到的一点灾变生物,都急急忙忙往海边庄园汇聚。
被哨兵收回去的雪狼又被放了出来,此时正跟着一起赶路,还警惕且龇牙咧嘴地朝四周看去。
好不容易碰到个落单的灾变体,它眼睛一瞪,后腿蓄力就要嗷嗷地扑过去打架,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内心的不满。
还是祝回把自己的精神体劝住了,一人一狼没在路上耽搁,直直冲向幽灵镇外围。
在哨兵敏锐的感知里,某种磁场扭曲了片刻。
紧接着,刺目强光铺天盖地地侵袭而来。
祝回早有预料地眯起眼睛,并频繁眨眼,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强光。
这是灾变区外的太阳,幽灵镇内阴云密布,幽灵镇外却是个难得的晴天。
“啊、那个……是祝同学!这边这边!”
有几分耳熟的嗓音让祝回脚步一顿,循声望去,说话的居然是于圆。
她和程涛站在灾变区界线的地面标记之外,看样子是在等剩下的两个队友,也就是徐寻月和祝回。
于圆神色焦急且纠结,正疯狂朝祝回挥手,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同时也看了好几次祝回身后。
看了好几次,都只看到祝回一个人。
她的目光里逐渐带上一抹不敢置信。
“你、我……徐老师他……?”
祝回在二人面前站定,胸膛略有些起伏,他看了眼于圆和程涛的表情,直接道:
“暂时没事,哥哥交给我一个任务,我必须做好,其他事先不解释——你本来喊我是想说什么?”
这是他最能表达诉求的说辞了,遇到澜的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说出来也难有解决办法。
幽灵镇的灾变体数不胜数,那样的数量和不畏死的战斗方式,一般的个体或小队去了是送死。
想直接扭转局面,必须说动帝国高层派出大量战士,而这很难在短时间内达成。退一步讲,就算高层批准了,大量人员调动和牺牲仍然是回避不了的问题。
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要用最快速度搞清楚情况,然后去帝都。
“哦哦、没事、我……?”
祝回这一串话说得太快,于圆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卡壳一瞬,大脑将将跟上节奏,都顾不上纠结那句“告诉你没用”的意思了,急急忙忙地说:
“帝都出事了,尤其是皇宫那边,似乎出了大乱子。易程礼联系不上家里,问几个关系过得去的贵族玩伴也没有确切消息,已经先行离开了。”
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时候出的事,有没有具体时间?”
于圆说:“我是刚刚——也就是十二点二十分得到的信息,但我家没什么渠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大部分帝都居民应该都知道了,所以这个时间点不准确。”
“我知道消息是昨晚八点,但……都是语焉不详,很奇怪,”站在一边的程涛忽然开口,“要不你问问你在帝都认识的人,出了灾变区,信号已经恢复了。”
不用他提醒,祝回在二人说话时就已经打开了个人终端。
他给秋霜发了条指向模糊的信息。
【最近怎么样?】
对面秒回:
【舅舅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