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沈,谢谢你,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我有我自己的决定。”吴桂芳的语气依旧不急不躁,缓缓道来,“这三十年时间于我来说,足够了。我本来也不应该是吴桂芳这个身份,现在只是让一切恢复原样,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也没什么遗憾了。”

吴桂芳的坐姿笔直,一丝不苟。

指尖端起茶盏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痕迹,透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雅致与韵味。

“按流程走吧。”

吴桂芳眼中有眷恋,但这种眷恋不是羁绊。

属于她的羁绊,其实早就已经过去了……

沈摇轻声道,“吴奶奶,那我们准备 ?”

吴桂芳微笑颔首。

一旁,陶紫打开工具箱。

工具箱里的东西不多,但摆放整齐。

陶紫熟练从工具箱中拿出板夹和笔给她,然后也拿出一只录音笔。

沈摇恍惚有种通透,这个工具箱曾经陪伴着很多怪物走过了它们在人类世界的最后一程。

陶紫按下录音笔。

沈摇提醒,“吴奶奶,最后这一段我们默认是录音,您也可以选择影像留下。如果有需要,我们会播放给您的家人看。但是按照规定,这一段在他们的记忆里只会留存24小时,24小时之后这段记忆会自动清楚,这段影像会保留在特移局的档案中心。”

吴桂芳会意,“不用了,按流程留下录音就好,也不用播放给其他人了。”

这一段,原本也应该只是她自己的回忆。

沈摇明白了,“好,那我们开始了?”

吴桂芳点头。

沈摇按照板夹上的流程进行归档。

“特移内【回19950068】,吴桂芳女士,本体……”

沈摇顿了顿,继续道,“明万历年间,紫檀木质传承木梳?”

沈摇眸间略带诧异。

小叶紫檀木,是明代宫廷常用制作工艺品的木材,极其奢华,雅致,也少见。

嘉庆年间保留和传承下来的紫檀木梳,如果工艺精湛,保存得当,是传世品了……

沈摇忽然明白为什么吴桂芳身上有种独道的古典韵味在。

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有历史和艺术的沉淀。

沈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的第一个专案接触竟然的就是古物。

而对方正优雅地坐在她面前。

“是。”吴桂芳平和点头,“我的本体是万历年间的一把紫檀木梳,但太久之前的事我没有多少印象了,只是在特定的场合才会隐约想起工匠把我呈现给宫中贵人之前的场景。”

吴桂芳的每一句话里都藏了故事。

那个时代紫檀木的名贵,工匠们无数个日夜的细致打磨与精心雕刻,上呈至宫廷华贵,最后赐予宫中某个贵人手里。

也许,甚至还是她口中能说的出名字的某一个……

沈摇从来没像当下一样,觉得历史的痕迹就铺陈在她眼前一般。

而这一刻,她仿佛在吴奶奶口中的叙述里看到了一幅幅延展开来的画卷。

……

从明朝中后期开始,不少地方从男耕女织,开始慢慢往“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集中式作坊发展。

商业和手工业都得到长足发展。

能工巧匠的出现,让民间工艺开始慢慢进入权贵的眼界。

之前由宫中银作局负责的金银首饰制作,开始将目光投到民间,让民间工坊制作宫中用度。

因为材料珍贵,紫檀木梳很少在民间制作过,但当地工匠有一门手艺可以将镶金嵌玉做在木梳上,权贵中忽然流行起来。

银作局遣人来了当地,要给宫中做一把紫檀木梳。

当地工匠活是接下了。

但也接下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木材珍贵,要怎么保护?

镶金嵌玉在普通木梳上已经攻克,但在紫檀木上稍有不慎就是闪失,是杀头的罪。

权贵中流行的式样繁多,早前就挖空了心思,紫檀木梳上要怎么才能别出心裁,还要体现宫中的庄重,典雅?

抛开紫檀木梳上的金银玉器,木梳本身可以做的式样很多,但宫中是否有忌讳?

这些难题一个个落在工匠身上,迟迟不敢动工。

这把紫檀木梳,从一开始,就凝聚了民间匠人的集体智慧,巧思和无数心血……

耗费数百个日夜,反复打磨,精心雕琢。

最终,这把紫檀木梳在庆典上被呈送给明神宗。

而年幼的明神宗又将它赠予了李太后。

在紫檀木梳被赠予李太后过后的几年里,李太后结束了听政。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等改革走到了历史眼前。

很快,万历中兴。

但历史的车轮从来向前,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后金强盛,逐鹿中原,清朝取明而代之。

历史中的人物也如同时间长河里的一瞬,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都汇入长江滚滚东逝而去。

留下的见证,只有文字,以及,不会说话的它们……

朝廷的闭关锁国,广州十三行和洋务运动,以及后来的白银外流,虎门销烟,马关条约,辛亥革命……

历史的宏大,于细微处,就是紫檀木梳的辗转易主。

紫禁城,北平,羊城,然后是民国时繁华的上海滩……

几经流转,虽然也被保存和维护得的很好,但时间还是它失去了初次在紫禁城中展露的光彩,返璞归真,回到了最初的意义。

一梳结发同心。

二梳诸事顺遂。

三梳儿孙满堂。

这是婚礼前夕,母亲送给女儿的礼物。

用它寄托了自己全部的思念。

这也是吴桂芳渐渐有意识的第一年……

很淡的意识。

它开始观察周围。

从听周围的声音开始,听周围的说话声,鸟鸣声,仿佛感官开启。

然后是视野。

它开始慢慢熟悉这些画面,这些画面里有它听到的声音。

鸟语,花香,母亲对女儿的叮嘱。

女儿对母亲的思念。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它开始慢慢想起,很长一段时间,它都困在盒子里。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把它拿出来观赏,维护,最后又放回那个盒子里。

但现在它可以看到阳光,听到雨声。

历经了足够漫长的岁月,它好像现在才真正成为一把紫檀木梳。

每天从发间穿过,闻到头发的清香。

它在慢慢熟悉一个人。

但很多东西它不懂。

也不懂得镜子里,那个女孩子的喜怒哀乐。

它像一个旁观者,不那么熟练得陪伴着她。

它没开化,也不明白陪伴的意思。

它也在一点点,从木梳的角度去认识这个世界。

但它能去的地方很少,大多是听女孩子同她丈夫说话。

这户人家姓张,在江浙一代曾颇有名望。

祖上是簪缨世家,如今家中在政府身居要职。

族内富甲一方。

但那个动荡的年代,即便是有名望的人家也过得不易。

战火纷飞,家族迁徙,奔波狼狈,名望和富足也仍不能得以在战乱中保存所有的家人。

张家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但境遇不如张家的却比比皆是。

人们熟悉了苦难。

有人在苦难面前退缩,有人抛头颅,洒热血。

那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年代。

它跟随着张家辗转去了很多地方。

见过很多早前不曾见过的人,事,物,也见过很多不容易。

人的世界其实一直不容易。

它也渐渐想起盒子里的记忆。

辗转,颠簸,也曾有厮杀和血腥落在装它的盒子上。

人的世界要远比梳子的世界复杂得多。

它喜欢被人用来梳头发的感觉。

它在实现它价值的时候感到满足……

时光荏苒,如同历史上所有艰难时刻,动荡会过去。

它也记得四九年秋冬,女孩子用它梳了很正式的发髻,去参加庆祝大典。

张家的小女儿也在那年出生,带来了新的希望。

虽然家财早已在动乱中消散,但书香世家的底蕴还在。

紫檀木梳和随身之物都是不显露的珍藏。

它被送给了张家刚出生的小女儿。

张既翕。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既翕的名字寄托了父母对她最美好和淳朴的愿望。

张既翕就是雯初的外祖母。

她是它真正有成熟的意识和认知以来,陪伴最久的人。

用人类的话说,她是它的小主人。

它真正从一个生命开始就陪伴着她。

她刚出生的

时候那么小。

皱皱的,还黄黄的。

它不一样。

它被做出来就是现在的样子。

除却在动荡和辗转中掉落的金丝和玉碎,黯淡了些,有了些磕碰,它被做出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但既翕不一样。

她从皱皱巴巴的,开始慢慢长大。

从头发有那么一点点,到母亲给她剃光头,变成粉嘟嘟的洋娃娃,再到头发渐渐长出来,渐渐变得好看。

人类的变化可以很大。

这是它第一次认真去记住一个人每个年纪的模样。

它能记住既翕从小时候起的每一个模样。

还有既翕小时候过家家,用它给布娃娃梳头发。

它想,如果既翕以后有了女儿,肯定会用它给自己的女儿梳头发。

就像她母亲现在一样……

它是一把紫檀木梳。

在漫长的岁月里,都被关在一个狭小黑暗的匣子里,不见天日。

但在陪伴既翕长大的那段日子里,她好像慢慢拥有了对温暖的感知……

对朋友,对亲人,对温暖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