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看她。
她也看他,似鼓足勇气,才能在他黯沉的目光注视下不移目,不挪开视线。
坚韧,也柔和。
那股坚韧与柔和,让他心底深处,锁于冰冷湖底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
他目光渐渐软和,先前的黯沉仿佛在夜空星辰中消散殆尽。
重新回到之前平和宁静的陈年。
他也意外。
沈摇也能看出他眼神的变化,好像从刚才的泥潭沼泽中爬了出来。
服务生来送柠乐,气氛短暂中断。
等服务生离开,沈摇将面前的柠乐用指尖推至他跟前,轻声道,“快乐水。”
陈年看她。
沈摇又伸手,尝试着把那杯鸡尾酒从他跟前挪到自己跟前来,心里砰砰跳着,轻声道,“不开心的时候不要喝,会更不开心。”
“沈摇,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喝不出味道。”他低声。
沈摇诧异。
脑海里闪回的都是在家里的时候,陈局告诉她,他喝不出奶茶的味道,她那时以为只是奶茶……
但其实应该……
沈摇眸间轻咽。
还有,在宫廷羊排锅,中山脆皖鱼时候。
他都是吃不出味道的……
沈摇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微微低头,藏了心中的错愕和难过。
陈年也看出她会意。
短暂沉默,沈摇伸手,服务生上前,“你好。”
沈摇温声,“我要一杯冰水,什么都不用加的那种。”
服务生应好。
等服务生离开,沈摇看向陈年,“那今晚我也不喝有味道的,是不是就一样了?”
陈年眸间微滞,沈摇已经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冰水杯,轻轻抿了口,然后微笑朝陈年道,“大学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胖了,就什么饮料都不敢喝。但是看到别人喝,还是会嘴馋,那时候是夏天,就想还是喝冰吧,然后喝了一个夏天的冰水,偶尔会放一片柠檬。”
她是特意说来缓和他心绪的,但平静和温暖,很容易让人嘴角淡淡勾起笑意。
“瘦了吗?”他也问。
沈摇笑,“嗯,效果显著。”
陈年低头莞尔,明明是尝不出味道的事,被她说出来却如沐春风。
沈摇凑近,“柠檬的味道能喝出来吗?”
他抬头,她目光就在眼前,他平静摇头,温和道,“绝大多数时候,不。”
沈摇眨了眨眼,还是问道,“绝大多数时候?那什么时候例外?”
陈年看着她,有一刻是想说你在时候,但还是笑了笑,低头拿起杯子尝了一口。
尽管他心底已经有准备,但第一次尝到柠檬和可乐味道的时候,他再次看向她,心底不受控得砰砰跳着,眼神里掩藏了错愕、绮丽和暧昧。
他刚才低头喝水没说话,沈摇猜到他不想提。
沉默是最好切换话题的方式,沈摇也低头喝冰水去了,绕开这个话题,没有看到刚才陈年的眼神。
等沈摇放下水杯,陈年已经收回目光,没再碰那个杯子。
“要不,陈局,你和我说说刚才那个老翁的事吧?其实我挺能保守秘密的,也是一个好听众,你可以信任我。”沈摇看了看他,拿起那杯鸡尾酒喝了一口。
陈年微讶,但她温和的声音如同蛊惑,“山里的露台酒吧,两杯鸡尾酒,醉意微醺,说
不定等你说完,我都记不得了。”
“我昨晚就记不得了……”
他不得不低头,清醒藏了眼神里的酣享与沉沦。
沈摇也忽然反应过来,晃了晃手里的灯,服务生再来。
“还要一杯,一样的。”
“好。”
沈摇心中唏嘘,她刚才喝了陈局那杯……
但幸好,陈局好像没发现。
沈摇赶紧故作平静托腮,若有所思。
陈年低头看着那杯柠乐,沉声道,“那是1930年的事。”
沈摇诧异,1930年,她还没出生,老沈和王女士也没出生。
沈摇心里还是有强烈冲击的,只是她看向陈局的时候,陈局一直垂着目光,不知道是在回忆之前,还是在避开她的眼睛。
但不管怎么样,藏在他心底,很少和人说起,而且她知道张科和老滕都一定没听过的故事,开始了……
1930年,很多地方开始闹饥荒。
饥荒蔓延到靠近山里的村落,为了让家中果腹,越来越多人往山里行猎。
野兔,山鸡,鹿,都是充饥果腹的口粮。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慢慢地山里靠外。围的一圈野兔,山鸡,鹿都被人类捕食殆尽,剩下的也逃到山林深处。
山林深处有什么,当地的人都知道。
但同饥荒相比,这种恐惧很容易被克服。
人类一直深谙一个道理,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容易有收获……
但越是饥荒的时候,越容易伴随着apt值的异常,有怪物觉醒和出没。
我第一次见何云秋的时候,他才从山里捕猎回来。何家的人告诉我,饥荒刚开始的时候,家里也挨过饿,只能靠何云秋到山中打猎维持勉强温饱。
我知道他们在说谎。
而且眼里有畏惧。
这一路我见过很多饥荒,何家人不像饥荒上挣扎,而且他们有所隐瞒。
在我见到何云秋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身上apt值严重超标。
深陷的眼窝,应该时常有梦魇,紧张又戾气的神色,也对我戒备。
何家的人说他经常大半天都在山里行猎,我知道,这么高的apt值,他应该经常和一只怪物为伍,而且,他和怪物相处的时间应该不短。
在那个年代,还没特移局,也没有移民管理条例,人类对怪物讳莫若深,怪物对人类的好奇,贪婪,好感,敌对,甚至在最后矛盾的激化下只会发展成一种结局和归路……
何家的人告诉何云秋,我是上面下来的检查组,要和他一起进山。
他没抗拒,但很明显不欢迎我,而且我能感觉,他长时间被apt值影响,眼中的清冽与戾气。
但那个时候特殊的背影,他没有拒绝我。
我和他一起进山,他用了很多方法试图摆脱我。
我知道,如果我一直紧跟他,他也只会在山里带着我绕圈。
于是我‘跟丢’了他一次。
也是那一次跟丢,我知道了,他能在深山里行猎,而且每次都能带回足够的猎物,是因为一只豹子精。
他们在一起行猎,相互信任对方。抓到的猎物,有一半让何云秋带回家中,还有一半,那只豹子精会带走。
何云秋要离开回家中的时候,我佯装在山林里迷路,我知道他看到了我。
但是他没有叫我,而是自己离开了山林,特意把我留下了。
沈摇微讶。
短短几段影像,心里已经渐渐勾勒出了一张何云秋的面孔,有对家人的责任,有能行猎的清冽戾气,还有对旁人生命的冷漠……
沈摇心里不好预感,但没出声打断。
陈年继续。
人性有好坏,但这不是特移局的管辖范畴,我要去见的是那只豹子精。何云秋下山的时候,我跟着那只豹子精到了它的巢穴。
陈年看向沈摇,低声道,“我看到了几只它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沈摇怔住。
陈年声音也沉下去,如同一段在沉底于深渊沼泽里被唤醒的记忆。
它应该感受到了我身上的气息,汗毛竖起,剑拔弩张。一面呲着牙,警惕凶狠得看着我,一面担心恐惧得看向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我意识到它不是想攻击我,而是从我身上感觉到了害怕,怕我会攻击它的孩子。
它有自己的思考和意识,但几只小豹子还年幼,饥肠辘辘,嗷嗷待哺,没有觉察到危险,而是开心地朝它捕猎回来的食物跑去,大快朵颐。
它惶恐又担心,只能更加凶狠地拦在我和幼崽的面前,想让我后退。
其中一只幼崽应该没那么饿,或者说也饿了,但是它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上前舔舐它,安抚它。
舐犊情深,人和怪物都一样……
我退开,靠在稍远处的大树树干上,让它知道,我对它的孩子没有恶意。
它是一只觉醒的怪物,有自己的意识,很快就领会我的意思。
它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只呲牙和对我戒备,而是安抚和喂食几只幼崽,但还是会来回走动,警惕我。
等几只豹子幼崽进食玩,在一旁相互撕咬玩耍去了,它才慢慢走向我。
它能感受到我身上的气息,但也能感受到我对它,或者说对它的孩子并没有那么深的恶意。
其实在刚才它在给幼崽喂食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只有它身上有apt值。
几只幼崽身上沾了apt值,但自己没有。
陈年抬头看她,平静道,我想,它应该是生下了这几只幼崽之后才觉醒apt值的。
沈摇诧异。
陈年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应该是生下几个幼崽之后,面临过攻击,生死垂危,又想护着自己的孩子,在一场厮杀中,本能得觉醒apt值,侥幸活了下来……”
沈摇眼中的惊讶难以退去,很难想象当时的场景。
以及,以陈局的性子,他在面对这样一只怪物的时候会怎么做?
“然后呢?”沈摇问。
陈年低声,“它告诉我,它可以被遣返,但能不能等它的孩子长大些,让它们有活下去的能力;能不能何云秋存了腌肉多一些,让和他的家人能在饥荒中活下去。”
沈摇没想到。
但是,“它怎么会认识何云秋?”
陈年沉声,“当时它应付完那些虎豹,护着自己孩子,已经浑身是齿痕和爪印,根本站不起来的时候,何云秋一箭射死了最后那匹饿狼。在它以为何云秋也要射死它和它的孩子时,何云秋僵持和沉默了很久,最后转身离开了。”
何云秋没有杀它,给它和几个孩子留下了性命,它记在心里。
但因为apt值觉醒,它很快意识到自己和山林里其他动物和猛兽不一样,也和自己的孩子不一样了。它有能力保护它们,但同时,它内心也开始不像之前一样安宁,它能察觉这些可能的变化会给它和孩子招致的更多灾难。
它尽量带着它们隐藏起来,在黑夜里捕食。
躲避除了山林中野兽之外的危险。
有一次,它在黑夜补食的时候再次遇到了何云秋。
沈摇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如果不遇到,就不会再一起行猎。
陈年继续。
上次何云秋能很容易射死那匹狼,是因为那匹狼一直在同它恶斗,也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所以何云秋很容易杀死了对方;但在真正的山野猛兽面前,何云秋只是一个人类,当他为了食物铤而走险来到山林深处的时候,等待他的,未必每次都是这么好的运气。
何云秋追一只野生鹿到了山林,鹿射中了,但也招来了四五只结队的狼群。
何云秋其实凶狠,但在黑夜里架不住群狼。
它徘徊观察了很久,在离开和帮他之间迟疑了很久。
它很清楚,如果帮他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但如果不帮他,他应该会葬身这群饿狼腹中。
它想起了何云秋当时迟疑,最后放下箭矢,放过它和孩子的时候。
它在他被狼群
扑到,差点被啃噬的时候扑了过去,和狼群撕咬。
何云秋也抓住机会,用匕首杀死了一头饿狼。
这场战斗对它而言不算惨烈,但对何云秋来说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当何云秋发现对方是它的时候,也诧异和震惊过。
它才apt值觉醒,它能意识到人类可能比其他猛兽还要危险。
但它不知道要怎么跟人流交流,或者说,不知道要怎么示意对方,它没有恶意。
就这样,一人一豹继续僵持着,它也没想到好的办法,最后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撕咬下了半只鹿带走,没有再跟着何云秋,也没有再看他。
等它回到巢穴,将鹿肉扔给幼崽,又悄悄回去了刚才遇到何云秋的地方。
剩下半只鹿不见踪迹了,它也顺着何云秋的脚印,发现他回了村落里。
它没有再跟去,灵智开化的它知道人类的危险,如果有可能,尽量不要和人类有交集。
它也以为不会再遇到何云秋了。
但两天后,它再次在山林遇到他。
还是不要命一样,这次是和一只野猪肉搏。
再apt值没有觉醒前,它都未必想和一只野猪直面冲突,但何云秋仿佛抱了必死的决心。看着它和野猪殊死搏斗,身上鲜血淋淋,也用匕首将野猪激怒,它还是在最后一刻扑了上去。
野猪被他们合力杀死。
这一次,一人一兽没有僵持太久,而是同样在确认对方暂时应该不会对自己有杀意,但也有危险的时候,它选取了最好的时机,将野猪咬走了一半,然后剩下的给何云秋留下。
就这样,等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
他们虽然没有沟通,但却有种戒备与默契,无论狩猎的环节是否会遇到野兽,他们都会平分猎物,开始是它用嘴撕咬,后来是何云秋用匕首切割,扛走半只,剩下半只留给它,它也会远远目送何云秋平安离开山林后再折回。
就这样,它和何云秋用从不说话的默契,一起在山林中行猎了三个月。它的幼崽渐渐长大,何云秋也靠着山中打猎回来的食物带着家中熬过那一段饥荒。
但在这之后的某天开始,一连几天何云秋都不再出现在山林里。
它觉得奇怪。
但它不敢去村里打断那里的平静。
但它心里始终担心着,所以某一天夜里,它安顿好自己的孩子,悄悄从山中到了村里。
人类社群对它来说是陌生的,它有畏惧,所以小心翼翼。
后来它才知道,人心是贪婪的。
那天何云秋再带回去一只完整鹿之后,家里人好心分了部分给村里的邻居。
但这份鹿肉就成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招来了灾难。
村里的邻居从感激,到贪婪,到觊觎,到为了一口吃食恶言相向,甚至,几家几户为了抢走何家腌制的存肉,生了歹念。
它扑上去,呲牙咧嘴将他们吓退,也咬开何云秋绳索。
那几户人家吓得尖叫离开,何家的人也吓昏过去。
只有何云秋面无表情望着屋顶,一句话没说。
但从那之后,就有山中有吃人的怪物四处流窜的流言,而村里也有人说,吃人的怪物好像和何云秋是一伙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这件事很快传开,何家不得不搬到另一个村落。
但无论到哪个村落,只要还在这里,这些声音就不会停。
吃人怪物传闻越来越多,所以才有了后来我来村子里,见何云秋和那只豹子精的一幕。
而从恶言相向和吃人的怪物流窜那里开始,沈摇能猜到之后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结局。
也一定有什么让陈局不想回忆。
但在今天见到农户家中那个老翁的起,这些回忆会不受控涌入他脑海里。
沈摇温声,“要不,不说了……”
沈摇是认真的。
陈年看她。
她认真道,“其实到这里就可以了,如果会不开心,就不要让自己不开心;如果说出来会更好受,那你就说给我听。”
她应该也,能猜出七八了。
陈年沉默了很久,她也端起冰水喝了一口,有些透心的凉意。
她放下。
面前还有那两杯鸡尾酒,她拿起新的那杯喝了一口,好像心里能舒服一些了。
“还要听吗?”陈年低声。
她会意,然后点头,“听。”
陈年看她,她托腮看他,意思是,她慢慢听着,多久都可以。
陈年能看懂。
陈年喉间轻咽,目光看向远处漆黑里……
“后来的几个月,我重新回到了那里,但我发现它已经不见了。”陈年沉声。
沈摇怔住,她当然知道那只豹子精不是离开了。
它都能在那么多场合维护何云秋,是因为何云秋放过了它和孩子性命。
陈局那时候离开,给它和幼崽留了时间,它不会轻易背弃承诺。
沈摇轻轻咬唇,虽然她不想相信,但应该只有一种可能了……
陈年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找不到它踪迹,它的apt值消失了。
我知道这其间一定发生了事,我想何云秋一定知道。
我去村子里找何云秋,但村里的人说举家又搬走了。
何云秋一家又搬走了?
沈摇也诧异。
陈年继续,“我问村里的人,这几个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村里有人认出了我,甚至感激朝我道谢。”
沈摇惊讶,“为什么?”
陈年看她,“是啊,为什么?我也好奇。”
沈摇莫名倒吸一口凉气。
陈年低头,再睁眼时看她时,眸间都是黯淡和阴沉,“后来村里的人辗转告诉我,他们感谢我,是因为何云秋告诉他们,山林里那只吃人的怪物是被我杀了,所以村落里安全了,何云秋还带回了几张豹皮给了村里,大家都相信了他的话,山里不会再有吃人的怪物了,和何家,还有他,都洗清了嫌弃,不是传闻中因为和怪物有瓜葛,被人排挤,质疑的一家人。而他口中杀掉那只吃人怪物的人,就是我。”
沈摇僵住。
良久,沈摇才能出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年看她,“因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相比起人心的恐惧和贪婪,对一只信任自己的怪物下手要更容易的多。”
如果不是信任的人,谁能那么容易杀掉一只可以和群狼搏斗的带有apt的豹子精?
沈摇托腮出神。
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那后来,陈局,你还见过何云秋吗?”沈摇问。
陈年低声,“见过,那是很久之后。饥荒早就过了几轮,万物复苏,也到了新的年代。我和他再遇到已经是1965年的冬天,他已经年过半百,身边还带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子。如果不是他认出我,我已经认不出他。他说那是他的孙子,叫豆子,过了那个黑暗吃人的时代,现在一切都好,还不忘谢谢我那时杀了那只吃人的怪物,让村子里的人都活了下来。”
沈摇诧异,“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吗?”
陈年看她,平静道,“记忆是可
以篡改的,人只会愿意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东西。时间一久,就连自己都忘记了。”
沈摇噤声,内心却经久不能平静。
“我还记得他很惊讶,说我的样貌从来没有变过。他见我不说话,就低声说,很多事情他也没办法,他也身不由己,世道就是如此,他没有选择。然后他反复告诉他身边的孩子,他让他孙子一定要记住我,因为是我杀了那只吃人的怪物,让村里的人活了下来,让何家在村子里留了下来。”
沈摇:“……”
这已经是全完魔怔了。
又或者说,试图通过所有的痕迹让周围的人,更重要的是自己相信,不是他杀了那只怪物……
沈摇轻声,“陈局,那你问过他吗?”
陈年淡声:“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沈摇语塞,这一句话如同一道钝器划过她心底。
这个故事到这里,沈摇其实已经清楚来龙去脉了。
今天他们在农户家里遇到的老翁就是何云秋的孙子,现在也逾古稀。
他认出了陈局,还同陈局道谢,说感谢他杀了那只怪物,让村里的人活了下来,让何家在村子里留了下来……
老翁让陈局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件事。
有时候人性的复杂,远比怪物更可怕。
它藏在完美无瑕的躯壳里,却逾阴暗处露出阴影……
她不知道陈局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事。
但从这一条,就由何云秋灌输给了自己的孙子,他的孙子再灌输给自己的孙子,如同一条让心里的阴暗暂时掩埋的魔咒,只要重复,就可以成为传承下去的信念与‘真实’。
但所有这些背后的真实,都如同尘埃般,即便微不足道,但一粒粒,一件件压在心底,最后成为一座大山……
陈年看她,沉声道,“时间越久,见过这样的事情就越多。如同一片深渊沼泽,越积越深,你能把它暂时藏在脑后,但等一天有人忽然提醒你,你骤然想起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占据了一方天地,踏进去,就弥足深陷。”
经历得越久,这样的沼泽就越深。
但你不知道哪天结束……
陈年低声,“现在还会想知道这些事吗?”
沈摇凝眸看他。
他亦然。
沈摇笑了笑,端起酒杯,一口气喝掉了那一整杯。
陈年没来得及阻止。
她笑着看他,摊手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不好的故事,我听到,但我已经忘掉了;你听过,也能忘掉。”
陈年轻叹,“这里有伏特加。”
沈摇:“……”
沈摇托腮,“不管了,夜色这么好。”
陈年没有由来的心情舒缓。
夜风里的露台酒吧,驻唱在尝着舒缓的歌谣,沈摇托腮看着远方。
*
回程只有半个小时,大家在寨子里都跳累了,也玩累了。
回程的车上都很安静,要么打着瞌睡,要么听歌,要么发呆。
酒精上头,沈摇其实有点晕乎乎的,反而下山的路摇摇晃晃,她也没那么在意。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排的陈局身上。
他一直在看手机,回复消息。
她知道他一定在处理局里的事。
特移局每天都有很多事,好的,不好的,他都一直在。
但他也有事情藏在心里,偶尔过不去的时候。
沈摇忽然莫名想起刚入职的时候,那次她坐电梯,误发了一连串的微信表情给陈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陈局回复了,【已审核】。
沈摇突然笑了。
大概是气氛使然,再次打开微信,恶作剧一般连串发过去。
沈摇:【[哇](表情)】
沈摇:【[打脸](表情)】
沈摇:【[炸弹](表情)】
她明显能看到陈局顿了顿,应该是看到了。
她偷偷忍住笑意。
片刻,收到来自陈局的信息。
陈局:【您收到一条红包消息。】
陈局:【您收到一条红包消息。】
陈局:【您收到一条红包消息。】
陈局:【您收到一条红包消息。】
陈局:【您收到一条红包消息。】
陈局:【您收到一条红包消息。】
一,一共六个红包!
沈摇忽然想起除夕那天,她好像也是收了陈局六个红包,这应该是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事,此时看来好像沾染了旁的痕迹。
沈摇忍不住嘴角微牵,【谢谢陈局。】
陈年唇畔微扬,望向窗外,车窗上其实可以看到她的倒影,正捂着嘴角,看着手机笑着。
他抬头,正好一轮明月挂在空中,让夜空星辰不再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