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那是时念第一次对天地万物有若隐若现的印象。

它以前并没有意识,但从那次起,它好像渐渐开始有了感知。

起初的时候,它能感觉到晃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一直沉睡的它唤醒。

它慢慢睁开眼睛,一边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一片混沌的世界里开始观察周围。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些许光亮从远处的传过来,就像隔着无数多层的轻薄纱帘。

当这些纱帘层层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它什么都看不到;

当它们被风层层吹起的时候,它能从剩下的纱帘里隐约看到外面模糊的景象;

而当纱帘被全部吹起的时候,它好像就能清晰地感知外面的世界。

对,对青铜剑这样的怪物来说。

外面的世界,就是剑身之外的世界……

那个世界对它来说很陌生,因为没有声音,只有被层层纱帘隔开的等待和不清晰。

它不知道那里有什么,而且晃来晃去的视角让它很不喜欢。

甚至,它在混沌里被晃得滚来滚去,还有些发晕!

它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适应了这种晃动。

不会再跟着轻纱外面的视角晃动而东倒西歪,滚来滚去,甚至发晕或撞头。

它能安静得坐在周围的混沌里,好奇得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起初,那些湿热、粘稠的红色液体朝它喷过来的时候,它觉得很不舒服。它也试图伸手去擦掉它们,但是发现那些血迹是凝固在轻纱上的,它根本擦不掉。

可渐渐地,它又发现,它好像在以很快的速度适应和习惯这些鲜红的血迹……

因为,它忽然发现这些红色而粘稠的液体越多,带走的薄纱就越多,薄纱一层层褪去,它的视野和感知就对应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锐。

虽然但是,它忽然意识到,它会本能得开始期待更多……

终于,当薄纱在鲜血中全部褪去,它的视野得到了极大的拓宽和舒展。

以及,对声音的感知。

原来,外面的世界除了画面,还有声音……

本来周围的混沌里只有静谧,忽然嘈杂得闯入了这么多声音,它有些分不过心来。

是应该先听,还是应该先看……

乱哄哄的声音和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它的脑子,它觉得头好像要炸掉。

但在乱哄哄里,它的视觉和听觉慢慢不会再打架,而是在跌跌撞撞中融会贯通。

有了视觉和听觉,它开始察觉剑身里世界的晃动,是来源于剑身的激烈碰撞和冲击。

它的触感也开始慢慢开启。

它能一次次感知,甚至对比和它发生过每一次碰撞与冲击的物体的质地。

它也忽然意识到,它很有力量!

它的力量来源于它自己本身,还来源于握着它的那双虎口生了茧,却温暖有力的手!

在她手中,它与对方的碰撞总是得天独厚!

它也开始渐渐尝试摸索与她的默契,她做什么样动作的时候,它会怎么配合她,就能震碎别人手中的武器。

也曾在激烈的交锋中,它让剑身发出令人颤栗的嗡鸣,吓得别人扔掉手中的武器,抱头逃窜……

它很强!

而且强得可怕!

它在她手中释放天性,所向披靡,削金如泥!

她握着它,果断,干练,英姿飒爽,一身鲜衣不沾尘……

剑鞘里,它仔细打量着它的主人。

她将它覆在身后。

马背上,还有她的祖母。

它听祖母对她说,你就是错生成了女儿……

她淡声,不,她从为错生成过女儿!

它对她无比好奇。

在她高高的马尾扫过它剑身的时候,在她背上它听到她心跳声的时候,在顺着她的目光,和她一起看向天边的落日夕阳的时候!

它记住了。

它的主人叫季平!

虽然她是女孩子,但她一个人带着被遗弃的满城百姓杀出了一条血路。

虽然脸被刀剑划破,但眼中有山川日月。

鲜衣怒马,英姿飒爽,马背上还载着祖母……

她给它取的名字叫时念。

时时刻刻,皆有所念所想,但不追悔!

它一直以为它的主人是女侠!

只有女侠才有那样的气魄,但它很快发现,它每天都能惊掉下巴。

和它一起每天惊掉下巴的还有季平的祖母。

因为,季平的性格有时候真实得有点让人觉得过于突兀……

路过城镇的时候,季平会找小孩子问路,然后会给他们糖果。但如果有小孩子特意说她脸上的伤疤好丑,她会抢了对方的冰糖葫芦,然后啃完,再用冰糖葫芦的竹签强行给对方簪发,然后还对方一句,你也是丑八怪!

直到对方嚎啕大哭,她才舒坦了。然后拍了拍手,哼着小曲离开。

祖母被她气得头疼……

乱世里,银子怎么都不够用。

但她看到喜欢的东西还是会买,不管东西有没有用。

祖母告诉她,兜里都没银子了,下一顿都不知道在哪里风餐露宿。

她说怎么会?

然后,她带祖母去了最城里奢华的酒楼,满满当当点了一桌子大餐,祖母宽心,轻声道,早说你还偷偷攒了小金库,也不用祖母跟着担心。

她给祖母夹菜,祖母你饿了,你多吃点。

祖母当真多吃了。

这一段时间朝夕相处,时念对祖母也熟悉了。

祖母应该是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了,恨不得风卷残云。

季平问祖母够吃吗?

祖母说还行,她知道祖母没吃够,还让人多上了些。

祖母大受感动,顺便问她

究竟还藏了多少私房钱,她说没有,赶紧把这些打包了,带走吃。

祖母瞪大眼睛。

季平自己手脚利索装兜里,祖母终于知道她这是打一开始就准备吃霸王餐,就连逃单的线路都提前打探好了,选的祖母能走的,然后拉着祖母在一片叫骂声和追讨声中跑去了街巷,然后用两个大的麻布袋子将自己的祖母套上,祖孙两人在麻袋里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咒骂声都过去,她们也顺利躲过去!

祖母被她气得浑身上下胃疼。

我们平家好歹是祖上还曾是天子近卫,皇亲贵胄,怎么落得……

季平调侃,天子近卫,皇亲贵胄也不无家可归,没有饭吃吗?

祖母:“……”

时念都听得头大。

祖母被她戳中了肺管子,气得三天三夜没和她说话!

但这一顿,季平吃饱了,祖母也吃饱了。

可季平将祖母气病了……

病了就要去看大夫抓药治病,但看大夫抓药治病又囊中羞涩,祖母既愧疚又心虚。

大夫妙手回春,细心给老太太诊治,老太太还是忍住,告诉大夫,其实她们祖孙两人口袋空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病就不治了,也付不起你银子。

大夫愣了愣,然后笑起来,老太太多虑了,银子付过了。

祖母惊讶,哪来的银子呀?

自然是季平老老实实挣来的!

季平早上去农户帮忙杀猪、然后送菜去大户人家里;中午和下午就跑堂,洗盘子,当杂工;傍晚前后会陪祖母说说话,关心关心病情,然后顺带还要在大夫这里帮忙干干杂活;等晚上再去大户人家守夜,当护卫!

反正,只有旁人想不到的,没有季平不能做的!

祖母在医馆养了一个月的病,季平就在城里做了一个月连轴转四份临工。

等祖母终于病好的时候,眼看着季平有半个脸那么大的黑眼圈肿着!

祖母眼眶忽然就红了。

季平头大,但没忘记特意来告诉她一声,之前霸王餐已经还清了,她刷了一个月的盘子,跑了一个月的堂,至于这点子事儿给她气成这样?

听着听着,祖母就眼泪汪汪了。

季平在祖母眼泪汪汪的时候牵出来一辆马车,老太太忽然就不眼泪汪汪了,“马车!!”

季平环臂,“喏,这回不用风餐露宿了,以后有马车坐了!”

老太太当然惊喜,但又狐疑,“哪来的马车?”

老太太又怕她是先牵走再说。

季平拍拍胸脯,大义凛然道,“去人家家里守夜,当护卫的时候,有天晚上忽然遇到仇家来主家杀人放火,我把主家的小孩子拎出来了,顺便把主家的仇家拎进去了。主家一感激,给了我一辆马车,让我赶紧马不停蹄得走。”

祖母:“……”

时念:“……”

不管怎样,一匹祖孙两人骑的马变成了一辆马车。

乱世里,好像忽然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没走多久,马车就被诸侯国中的卫队抢了,被抢的还有一条路上的商队,行人……

每个人都怨声载道,但都不愿和诸侯国中的卫队冲突。

这回好了,马车没了不说,马也没了。

祖母问她,怎么不拔剑和他们说道!

祖母眼里,季平无所不能,区区十几个诸侯卫队,季平不应该害怕的。

祖母走不动了。

季平蹲下,慢悠悠道,“上来,我背你。”

祖母没办法。

背起祖母,季平沉声道,“乱世里,剑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时念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季平并不喜欢杀戮。

季平的剑更像是一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