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秦恪起床上班,出门看见谢明乔房门紧闭,也不知人还在不在里面。
年底工作琐碎,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会议室大门关一个下午,终于打开,十几个西装革履的精致白领鱼贯而出。
秦恪走在最后,既不精致,也不讲究,和其他人相比,像是从另一个图层上扣下来的。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冬天到了,太阳下山得早,不到六点,天就透黑。
“走,小秦。”一个中年男人走在秦恪身前半步,回过头,对他说,“时间差不多了,一起吃饭去吧。”
男人是一家洗护品牌的市场部总监,今天秦恪带人来他们公司,是给品牌做新一季代言人的提案。
“Peter总,今天不凑巧,我就不去了。”
秦恪回过神,脸上立刻挂起笑容,招手唤同事过来,把自己的卡给他,交代他一会儿记得买单,“而且再怎么说,也该是我请你。”
“那怎么行,包厢都订好了,你今晚有什么事啊?”Peter揽过秦恪的肩,带着他往电梯间走,“走走走,忙了大半天了,有什么事,饭总得吃吧?”
“那怎么行,和王总吃饭哪能随便呢。”秦恪也不见外,和Peter勾肩搭背,哥儿俩好似的进了电梯,“以后吃饭的机会多着呢,今晚就算了,下次一定好好喝几杯。”
既然秦恪有别的安排,Peter也没强求,领着其他人吃饭去了。秦恪一路陪着王Peter到大门外,目送大部队离去,自己才搭上电梯,下到地库。
其实今晚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离开品牌公司,他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然后就提着两袋子菜,回了家。
准确来说,应该是回谢明乔家。
不出所料,家里没有人,谢明乔是大忙人,当然不可能按时上下班,就连秦恪自己,也许久没有这么早回来过。
秦恪把买回来的食材收进冰箱,挑出一包青菜两颗鸡蛋,打算简单对付一顿。
把生菜泡进水池,秦恪无聊地拨弄水流,自嘲地想,自己真是魔怔了,不过是暂时借住在这儿而已,不一定要有家的模样。
太久没有在家开火,洗完了菜,秦恪才想起饭还没煮,又匆匆去淘米。米饭终于下锅,要等好一会儿才能熟,秦恪百无聊赖,靠在沙发上刷手机,就看到杨承宣不久前给他发过信息,说片子的调色小样出来了,问他是否满意效果。
秦恪刚在对话框里打下几个字,玄关外传来开门声,谢明乔回来了。
秦恪暂时把工作抛到一边,放下手机,从沙发上起来,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
谢明乔换好拖鞋,走进客厅,正好瞟见秦恪手机屏幕上杨承宣的名字,于是话到嘴边,又成了,“今天收工早。”
厨房里的电饭煲响起提示音,谢明乔的目光从屏幕上挑开,问秦恪,“准备吃晚饭吗?”
秦恪点头。
“一起吧。”谢明乔拎起手里的大袋子,“我也还没吃。”
明星的排场,果真非同一般,一份人的外卖,也能摆满餐桌,把秦恪的一菜一汤衬托得格外寒碜。
两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着各自的晚餐,像是一对在饭点偶遇的室友,还是关系马马虎虎的,客气中透着点尴尬。
吃完饭,谢明乔就进了书房,说是晚上要直播。秦恪不敢再在他直播时造次,连书房都没有迈进半步,去楼下人工湖边慢跑了几圈,就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秦恪比谢明乔早一步出门,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秦恪没有再一厢情愿,下班后和白启文一起在办公室吃过晚饭,才开车回家。
没想到,今晚谢明乔居然先回来了,还颇有兴致地在家下厨,做了一小桌的菜。
秦恪进门的时候,谢明乔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正准备吃饭,一见秦恪,就问他,“我用了你昨天买回来的牛肉,不介意吧?”
秦恪和供应商扯皮了一下午,头昏脑胀疲惫不堪,一回来就窝进沙发里,和光彩照人的谢明乔形成了强烈反差。
“没事,你用掉吧。”他望着天花板,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气若游丝,“放久了要坏的。”
谢明乔起身,进厨房拿了一副新碗筷出来,站在桌边问秦恪,“我炖了汤,来喝一碗?”
秦恪下意识想说我吃过晚饭了,不用客气,但对上谢明乔的眼神,又咽了回去,从沙发上起来,坐到餐桌前,捧着一碗汤,陪谢明乔吃了整顿饭。
第三天傍晚,秦恪还没进家门,在地下车库就和谢明乔遇见了,两个光棍搭伙,一起出去吃了顿火锅。
第四天第五天…之后的每一个晚上,两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稀里糊涂地凑在一块。
一件事情需要持续多久,才会养成习惯,秦恪并不知道。周五下班,秦恪拎着同事老家带过来的农家土鸡到家,见谢明乔还没回来,居然生出了给他发信息的想法。
他倚在岛台边缘,一手拎着鸡,一手掏出手机,打开谢明乔的对话框,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今晚要不要…】
这难免有点暧昧了,删掉。
秦恪重整思路,重新输入:【今天同事送了… 】
提那么多不相干的事干嘛,删掉删掉。
【几点回…】
人家和你约好每天回来吃饭了吗?删掉删掉删掉。
一条信息反复润色修改斟酌了半天,秦恪什么都没发出去。一怒之下,他删掉了对话框里的所有字,怒气冲冲进了厨房,和自己赌气。
砰砰砰,剁鸡骨头的声音响彻大平层,新鲜肥美的农家鸡在他的刀下四分五裂。
几分钟后,声音停下,秦恪垂头丧气地从厨房里出来,再次捡起手机,终于编辑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五晚高峰,是一周中交通最繁忙的时候,谢明乔的保姆车被堵在高架上,据导航显示,前方发生了交通事故。
今晨四点谢明乔就出门工作了,这会儿正坐在后排闭目养神。Zoey手捧平板不知道在傻乐些什么,副驾上的应红说着下阶段的工作安排。
“江导的这部电影对你很重要,过完春节就要进组了,你要好好做准备…”
谢明乔有一句没一句听着,手指轻点着手机边缘,心思飘到了九霄云外。
今晚有应酬,没法准时回家,是不是应该发个信息和他说一声?谢明乔想。
感觉不大好,谢明乔又想,秦恪看起来并不在意。
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只是每次想起,难免会影响心情。
谢明乔的情绪刚低沉了没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有信息来了,他随手点开,懒懒扫了一眼,下一秒,立刻把手机捧了起来。
消息是秦恪发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要不要等你吃饭。】
谢明乔翘起嘴角笑了,压都压不下。
应红对他走神的行为忍无可忍,怒斥,“谢明乔,你有在听吗?”
谢明乔无视经纪人的怒火,低头打字,百忙之中,抽空对应红说,“和制片人改约个时间,今晚我有事,就不过去了。”
“你突然有什么事?别想一出是一出。”应红火冒三丈,扭头看了眼前方的车流,说,“马上就到了。”
“我会先熟悉好剧本,下次直接试一段戏。”谢明乔看了眼导航上的路况,交代司机,“从下个闸口下高架,先送我回家。”
【四十分钟后到家。】
秦恪手机屏幕上的画面,一直停留在谢明乔回过来的这条消息上。
客观评价的话,秦恪的厨艺很一般,只能算是勉强够用。他没什么花哨的技艺来料理这只鸡,琢磨了半天,最后决定做一道朴素的红烧鸡块配冬笋。
鸡块出锅前,要大火收汁,秦恪尝了口咸淡,刚盖上锅盖,谢明乔到家了。
“回来了。”秦恪走出厨房。
“嗯。”谢明乔应了一声,抬眼看见秦恪身上的围裙,愣了愣。
秦恪突然也意识到,这场景很奇怪,像体贴的妻子欢迎忙碌了一天的丈夫下班。
秦恪急于说些什么拉回这跑偏了的氛围,脱口而出,“菜快好了,洗手吃饭。”
完蛋,更诡异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秦恪心里的小人在哐哐撞大墙。
谢明乔“噗嗤”笑出声,偷瞄到秦恪恼羞成怒的表情,赶紧憋住。
“锅要糊了。”
秦恪逃命一样,扔下一句话,扭头钻进了厨房。
无公害无污染的新鲜农家鸡,就这么被秦恪烧糊了,算是枉死一场,抱憾鸡生。
但谢明乔半句抱怨嘲讽都没有,剥掉焦黑的鸡皮,乖乖吃了,表情很认真,倒让秦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鸡…”秦恪略带心虚,“怎么样?”
谢明乔没打算给他面子,“难吃。”
“那就别吃这个啊,吃点别的。”
秦恪夹起一筷子青菜伸向谢明乔,伸到一半,忽觉不对,生生停下来,绿油油的菜心卡在半道,和他一样不尴不尬。
“你说得对。”谢明乔端起碗,自然地接过菜心,低头继续认真吃饭,“是要多吃点青菜,补充维生素。”
秦恪讪讪收回筷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坦荡,熟人之间互相添个汤夹个菜,好像也算不上罪大恶极,关羽和张飞私下可能也这样。
吃完饭,谢明乔主动把碗收进洗碗机。回到客厅,看见秦恪没有像往常一样进房间,而是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遥控器选台。
谢明乔来到秦恪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电视,随口提道,“我过几天要试戏,有空的话,帮我对台词吧。”说完,他立刻又体贴地说了一句,“如果没空也没关系。”
“好啊。”秦恪盯着电视,目不转睛,仿佛八点档生死虐恋的剧情深深吸引,摊出一只手,“剧本拿来。”
谢明乔拿着剧本从房间出来,秦恪已经调整好客厅灯光,打开电子壁炉,在沙发上摊好了薄毯,自己坐在地板上,抱着一只大抽屉,忙着捣鼓些什么。
谢明乔的影子靠近,落在身后的地毯上,秦恪闻声回头,谢明乔看见了他的脸,也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是他藏在抽屉里的信。
这些信是谢明乔整理的,私下也读过很多遍。如何消化舆论,是每个公众人物的必修课,起初这只是他对恶意脱敏手段,时间久了,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他们口中说的,那么卑鄙不堪,否则人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如此深切的恨意。
每当他阅读这些文字时,总会不可控地逐条审视自己,就像人盯着镜子太久,反而认不出镜中人的脸,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也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凝视中,变得面目模糊。
他从没想到会被秦恪看见。
这一刻谢明乔有些慌张,他不知道秦恪看后会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受写信的这些人影响,觉得他真的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又或者是,对他产生诸如同情怜悯的情绪。
他不想被他讨厌,更不愿被同情。
“我…”谢明乔吐出一个字,顿住了。
“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秦恪嫌弃地翻了几页,嘀咕道,“这些人如果知道你还收着他们的信,肯定又要爽了。”他仰头看向谢明乔,扬起手,彩色信纸在他手里哗哗作响,“留着也是占地方,不如我替你扔了吧?少看点乱七八糟的。”
秦恪没有问他原因,也没发表什么看法,简单粗暴地登堂入室,把这根讳莫如深的钝刺抽出来,大喇喇地暴晒在阳光下。
谢明乔慌乱中组织起来的说辞,一个字也用不上,扼紧他咽喉的大手松开,他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在说,“嗯,你想扔就扔了吧。”
秦恪满意点头,将厚厚一叠信纸卷起,瞄准垃圾桶,咻,投进桶里,打算晚点一把火烧掉。
“还有这些褪黑素。”秦恪又把目光转向抽屉里的药瓶,随手挑出一瓶,晃了晃,“是药三分毒,要么今晚先别吃了,好不好?”
“好。”谢明乔垂下眼眸,不能再放任自己看向秦恪,“赶紧开始对剧本吧。”
让秦恪帮忙对剧本,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好主意,看他眉头紧锁严肃生硬地念着那些情意绵绵的台词,经验丰富如谢明乔都忍不住几次笑场,气得秦恪要扑过来揍他。
开够玩笑,总算开始干正事,窗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秦恪和谢明乔一人盖着毛毯的一头,窝在沙发里。原以为今晚要熬个大夜,不知不觉,两人都抱着剧本睡了过去。
后半夜,秦恪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窗外忽然开始下起雨。
雨水落在玻璃上,划出模糊的水渍,谢明乔在沙发的另一头,半边身体埋在毯子里,光影落在他的眉间,映衬着他舒展沉寂的睡颜,如电影里的一帧。
秦恪没有吵醒他,起身关掉了大灯,拿掉他盖在脸上的剧本,俯下身,将他连人带毯子一起,打横抱起来,送回房间。
毛毯半路滑落,碰歪了矮柜上的灯罩,谢明乔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秦恪?”
“嗯。”秦恪吃力地抱着谢明乔,用肩膀撞开门,“你好沉,别乱动。”
听说睡眠不好的人,中途醒了就很难入睡,秦恪怕他一通折腾又精神了,连忙又补上一句,“眼睛闭起来。”
谢明乔双手环住秦恪的脖子,把脸闷在他怀里笑,笑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费了好大功夫,秦恪终于把谢明乔送上床,谢明乔陷在柔软的床垫里,睁开眼睛,看着秦恪坐在床头,给他盖好被子。
他以为秦恪会像过去那样,离开前,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但秦恪只是抬手捂住他的眼睛,掖紧他的被角,轻声对他说,“睡吧,我再陪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