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辜负真心永堕无间。

一室茶香袅袅。

“般若,不必紧张。”南念一沉声安抚,“府内戒备森严,蔺青阳他进不来的。”

南般若敛袖持勺,唇角噙着微笑,瞥了瞥南念一。

她淡定道:“我才没紧张。”

南念一默然望向自己的茶盏——她都把沸起的茶沫子全撇他杯子里了,还说不紧张。

天枢温柔道:“这蔺青阳,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般若都落到我们手里了,还指望能给他?”

南般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阿母说话的样子,真的好像一个绑匪。

时间点滴流逝。

茶汤沸了又沸。

管事阿伯第二次前来回话,进了屋,眼神略有一点不安——那蔺青阳姿态随和,带着笑意温声说话,却让人心头发怵。

管事按捺不适,如实禀道:“蔺青阳说,姑娘答应过他,会回去。”

南般若呼吸微紧。

她正准备开口向父母解释自己当时答应蔺青阳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南戟河已大笑出声:“关门!任他如何吠叫,只不必理会!”

管事颔首:“是。”

南般若目送管事离开,望着漆黑夜幕,怔怔出了会儿神。

茶汤仍在炉上沸着。

许久,南念一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厚浮沫。

他咬着满嘴茶沫说道:“般若安心,我与父亲母亲会在这里陪着你。”

南般若乖巧点头,笑容可掬:“嗯!”

春茶滚滚,似无数心绪翻沸不休,屋中一时寂静无话。

管事阿伯去了就没再回来。

府中警戒森严,禁制法阵静默无声,蔺青阳没再递话,也没强闯。

沸腾的茶汤渐渐温冷。

“对了。”南般若记起一事,“他送来的那些礼箱,不知有没有问题?”

南念一清冷一笑:“早已令人扔出去了。”

“嗯。”

*

府外。

两扇大门缓缓闭合,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管事看见蔺青阳立在那里一动未动。

白日里扔出去的大红箱笼散落在他脚边,里边的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已被胆大的百姓上前捡走,只留下一堆东倒西歪的破败空箱子。

他的东西与他这个人,都被弃如敝履。

冷不丁一眼看去,瘦挑的身影竟是难言地落寞。

管事摇摇头,吩咐左右再多下三把锁。

*

南般若躺下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银白雨丝,很快,庭中的相思树叶就被打得啪啪作响。

伴着雨声,正好入眠。

天枢直挺挺躺在床榻外侧,双手环抱胸前,指缝里密密麻麻全是暗器。

南戟河与南念一坐在窗榻,兵器都摆在称手的地方。

湿凉的雨气弥漫在天地之间。

俄顷,窗前有暗探来报:“主君,那人还在。”

南戟河微阖双目,低嗯一声。

睁眼,抬眸,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南念一起身出门——他去外面听消息,免得人来人去,打搅般若睡觉。

蔺青阳自有他们来挡。

几道闪电划过窗棂,旋即雷声碾过屋檐,噼啪声大作,一时竟分辨不清是瓦片掉落还是下起了倾盘暴雨。

“轰隆——!!!”

雷光明灭,院中树影摇动,仿佛幢幢鬼影。

南般若忽然惊醒。

半睡半醒之际,她看见了一幅画面——暗夜暴雨之中,蔺青阳浑身湿透,像鬼一般提起脚步,前一霎还在对街,闪电再次划亮,他已出现在她家大门前。

她惊坐而起,睁大双眼,冷汗涔涔。

“般若?怎么了?”

恍惚回神,南般若喘息着望向母亲:“……蔺青阳走了吗?”

天枢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差点扎了南般若一手毒针。

“……”天枢毫不尴尬地晃了晃手指,毒针消失在她指间,仿佛从未出现过,她起身离开床榻,“阿母去问问。”

片刻。

天枢的笑脸探入床帐:“半个时辰前已经走掉了。放心睡吧。”

南般若慢慢点头。

*

下半夜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惊醒。

南般若想起床,又怕父母担心。

就这样硬捱到天亮,彼此一照面,都有黑眼圈。

洗漱完毕,她忍不住在屋子里外转来转去,摸摸柱子,捏捏帘子,把雕花窗牗弄得吱呀响。

她真的回来了,平平安安度过一夜。

那个人居然什么也没做。

“蔺青阳是半夜走的?”她隔着窗框,笑眯眯地再次确认。

南念一颔首:“后半夜雨大,他回了东君府。我们的人一路盯着。放心,无诈。”

南般若弯起眉眼用力点头:“知道了。”

七仙女说话就直接得多:“淋那点雨,我都不会生病,姑娘你千万别同情他,他就是在装可怜!喔——对了对了!姑娘昨日带回来的莲藕还在我那儿!”

“什么莲藕?”南念一目露警惕。

南般若记起自己是抱了一兜藕,七仙女上来搀扶她时,随手便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她道:“是蔺青阳的东西。”

南念一想起了采莲的习俗,眉眼不愉,唇角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他并未出声,只静静望向南般若,看她准备如何处理。

南般若一瞬也没有犹豫:“扔了吧。”

南念一唇角漾开笑意,故意露出嫌弃之色,轻斥七仙女:“听到没有,扔了扔了,什么脏东西也往府里拿。”

七仙女嘀咕着往外走:“藕还挺好的,挺新鲜。”

南般若自然知道那是好藕。

藕芽脆嫩爽滑。糯米藕又酥又香。用来炒脊里,炖排骨,生凉拌都好吃。

只可惜人不是好人,连累了无辜的藕。

*

午饭主食是南瓜粥,配上数碟小菜。

南府的饮食和御膳相似,养人、清淡、精致。

南念一道:“那莲藕若是没扔,炖个汤也不错。有毒无毒,母亲一看便知。”

“扔都扔了。”南般若冲他皱了皱鼻子,“马后炮。”

南念一作势挽袖要揍人。

南般若才不怕他,笑眯眯抱住天枢胳膊:“阿母,他凶我,拿针扎他!”

天枢:“……”

正说笑,管事阿伯疾步进来,垂手立在一旁。

知他有事要报,南戟河望了眼女儿,见她正襟危坐也要听,便道:“说罢。”

“是。”管事阿伯颔首,“蔺青阳让人传信,说是亲手做了姑娘爱吃的藕宴,藕饼与藕粉也都做了,戌时来接姑娘回。”

静默片刻,南戟河道:“知道了,去忙吧。”

“是。”

三个人望向南般若。

只见她低着头,认认真真在用筷子挑拣南瓜粥里面的细瓤。

南戟河探手拍了拍女儿,安抚道:“任他兴风作浪,不必理会就好!”

“莫不是怀柔之计,以退为进。”天枢表情有些烦躁,“想要害我们般若愧疚?般若心善,莫要中计。”

南般若抬起埋头吃粥的小脸,笑眯眯道:“虽然我长得好看,但是我铁石心肠。”

三人忍俊不禁。

南般若又把脑袋埋了回去。

她当然不会心疼蔺青阳,只是心底隐约总有些不安。

她太了解那个人了,他绝非善茬。

*

午后。

“想什么这么入神?”

南念一弯起食指,用指背敲了敲南般若肩骨,唤她回神。

上次她也是这样坐在窗榻,他叫她时,不慎把手掌放她肩上,害她应激——她回眸那一霎的眼神,当真是令他心惊心悸,怒极恨极。

“阿兄。”南般若歪头看他,道,“我在想那个鬼面人。”

“放心,父亲在府中囤了重兵,足以防备两个蔺青阳带人来攻。”南念一坐到她对面,“我仔细回想,禁域中的那个鬼面人,虽然修为极其浑厚高深,却仿佛有些……”

他认真措辞,“笨重,迟滞。”

南般若缓缓重复南念一口中的特征:“笨重,迟滞。笨重,迟滞。”

没有。

她翻遍前世记忆,蔺青阳麾下绝对没有这样一个高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

南念一回想着细节告诉她:“此人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用什么招式。防御为主,被打了才还击。”

南般若若有所思:“这样啊。”

这个鬼面人自身硬实力太过强悍,身上又穿了东皇法衣,几乎就是一座金汤不坏的堡垒。难怪久攻不下。

她的脑海深处似有一丝模糊灵光闪过。

无关前世,而是今生。今生,她是不是漏想了什么?

……抓不住。

*

一家四口静静用过晚膳。

刚一落筷,蔺青阳的消息便递了进来。

“说好了,陪岳父岳母用过晚膳就出来,我在府外等。”

南般若完全可以想象出蔺青阳说这句话的样子——他按照约定的时辰前来接她回去,温润含笑,眉眼真挚,仿佛昨日的“失约”不曾发生。

南念一沉吟:“日日来等?蔺青阳怕不至

于那么天真,以为这样就能等到般若?”

南戟河冷笑道:“他攻不进来。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且看他葫芦里能卖什么药!”

距离戌时越来越近。

南般若隐约不安,只觉周围好似笼罩了暗沉的阴影。

时漏簌簌。

整座南府仿佛同时屏住了呼吸。

*

蔺青阳终于动了。

他望一眼天色,缓慢提步向前,踏碎遍地礼箱。

忽一顿,垂眸望向脚下。

那是一支滚到泥泞之中的莲藕。细细一截新藕,脆嫩,瓷白,可怜。

他躬身捡起来,用袖子把它擦干净。

再走一步,又捡一支。

他一路走一路捡,到了南府台阶前,怀中已抱了一兜藕。有些白日就被人踩碎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仰起脸。

唇畔带笑,眸底冰凉。

提步,瞬移过台阶,抬手叩门。

“砰,砰砰。砰,砰砰。”

斯文有礼的叩门声中,隐约夹杂了一声声轻而低的笑。

“辜负真心的人……”

“啖蒺咽藜,永堕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