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日,庄宅正门前的一排中式红灯笼在零点就亮了起来,整日都红彤彤地,透出新年的喜色。
庄家人多熱闹,过年尤为隆重。各房都拖家带口登门,才到下午三点,偌大的厅堂里就堆满了人,清脆噼啪的麻将声,大人们的談笑声,孩子们吵吵闹闹的熙攘声。
庄綦廷今日心情显然明亮愉悦,对家里一群公鸭子都和颜悦色地,就連小裕莹都看出来了,扇动着双肩上的一对蜻蜓翅膀,歡快地跑到他跟前,仰起小小的脑袋:“新年快乐,大伯!你今天好靓呢,爹地说你今天心情肯定很好。”
作为庄少洲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庄裕莹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每逢过年都被各种堂哥、叔伯、爷爷抢着抱。
庄綦廷笑着看向小侄女,弯腰一把将小不点托抱起来,胳膊掂了掂重量,又胖了。这女娃娃养得可真扎实。
“为什么我的心情好?”庄綦廷温和地问。
裕莹得意地歪着脑袋:“因为大伯要接漂亮大伯娘回家过年啦!!”
庄綦廷笑出声来,那种愉悦可以说是流蕩在他全身,就連故作严肃都压不住。
真好!女儿真好!这么大点的人嘴都如此之甜!老四这賠錢货也算是为庄家做了一桩大好事!
“等大伯把大伯娘接回来,你要做什么?”庄綦廷含笑看着小侄女。
裕莹黑眼珠转了一圈,“说……漂亮大伯娘不要走了,以后都和大伯住在一起。”
庄綦廷心神都蕩漾起来,又夹杂着几许怅然。若是他和阿柔有个女儿,何愁要追上六年才能把人带回庄宅吃一顿年夜飯?
三个賠錢货,除了假模假样地加油,就是暗地里拆台,要不就干脆像条傻狗一样哈哈大笑,一个都没用!
“乖,裕莹是我们家最乖的!”庄綦廷迫不及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封,塞在侄女手里,“晚上还有更大的,等会裕莹记得把刚才的话再对大伯娘说一遍。”
裕莹拿了第一个红包,歡天喜地地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得意地炫耀。
庄綦廷来到父親庄绍璋跟前,沉着嗓,汇报行程,“父親,我去接阿柔了。”
庄绍璋正和几个孙辈打麻将,闻言,漫不经心地瞥了这个大儿子一眼,嘴角到底勾出笑意,“去吧。我看你,恨不得开飞机过去。”
牌桌上响起细细碎碎的偷笑声,碍于庄綦廷,不敢太放肆。
庄綦廷垂眸,低咳了两声,旋即转头往外走去,步履间挺拔昂首,气宇轩昂。
李管家早已备好了汽车,见主人出来,立刻拉开车门,喜上眉梢地说:“新年快乐,先生,夫人那边肯定都等急了。”
庄綦廷如何不知这是恭维,还是好心情地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
庄宅今年的红山茶开得极艳,比往年都要葳蕤,盛大。庄綦廷命人折了几支最好的,用丝绒带扎成一束,用精巧的小花瓶养着,就搁在车后座的储物格中,黎雅柔一上车就能看见。
挂着“Eleanor”车牌的幻影缓缓驶出庄宅,绕过幽静茂密的丛林,碧蓝海湾,朝着永恒的目的地驶去。
黎公馆。
黎雅柔还在挑首饰,拿不准是用钻石配红裙,还是红寶石,还是珍珠,总之是愁人呐。
时隔六年没有回庄宅吃年夜飯了,不知怎的,她心底总萦绕着一种细微的紧張,平日里出席再盛大的场面,她都没有过紧張,今日是奇了怪了。
明亮的红色身影在堆金积玉的珠寶室中晃着,直到打开放在角落的一只保险箱,那身影顿住,乌发半遮的美艳面庞陷入了怔忡。
保险柜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枚婚戒,一枚钻戒,一只祖母绿手镯。
这么多年,她没有打开过,几乎都忘了这里面放着什么。
她呼吸滞着,手指下意识地去抚摸那两枚戒指。曾经日日都戴,一放下就是六年,藏在这暗无天日的保险柜里。
可即使是这样,那颗二十多克拉的璀璨全美钻石,仍旧闪耀着华美炫目的光彩,几十年如一,不会被任何黑夜所掩埋。
黎雅柔抿唇,思索了许久,最后将两枚戒指拿了出来。
庄綦廷到早了,在黎公馆的庭院里等了将近四十分钟,直到人终于出来,他于
车内抬眼望去,下一秒就拉开车门,跨步下车。
前段时间港岛袭来一阵寒潮,昨日放晴了,气温还是徘徊在十来度左右。
黎雅柔一袭窄腰红裙,刺绣华丽,露出来的一截白玉脚踝被细腻均匀的黑色丝袜裹住,令庄綦廷有些挪不开眼,很难不去想象裙摆之下的风光。
庄綦廷上前,抬手递给她,暗哑的嗓音沉沉地,“太靓了,宝宝。那群赔钱货不值得你穿成这样。”
黎雅柔乜他一眼,指尖輕輕柔柔地搭上去,“庄大佬,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你真是看爽了还卖乖。”
庄綦廷刚想说话,视线忽然被黎雅柔手指上的戒指虹吸过去,幽深的双瞳就这样迸出前所未有的火焰。
他猛地攥紧黎雅柔的手,“阿柔——”
直勾勾地看向黎雅柔,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样定着,一时有些恍惚。
黎雅柔手都被他捏痛了,挣扎了两下,干脆放弃,就这样被他捏着,拽着,握着。
“怎么了啊……”她当然知道他突然这样是为何。
庄綦廷呼吸里夹杂着沸腾之意,他尽量让自己变得克制,平静,“怎么戴了戒指。”
他们的婚戒,他求婚时的钻戒,她都戴了。
“过新年嘛,带点喜庆的。”黎雅柔有些羞臊,不去承接他那番吃人的目光。
这理由真是像漏风的筛子,怎么听都令人发笑。庄綦廷唇角的笑意扩大,难掩那种冲击式的喜悦,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俯下身,虔诚地吻了一下黎雅柔的手背。
“新年快乐,老婆。走,带你回家过年。”
黎雅柔手背酥酥麻麻,輕輕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張,红唇一直抿着,把那层晶莹釉质感的口红都抿碎了。
上车后,庄綦廷没有松手,一直握着她。
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时隔六年终于磕在一起,发出共振的细声,好像在与彼此诉着情话。
一行车浩浩荡荡地从黎公馆折返。
庄宅这群赔錢货虽然平日里不着调,但起哄,凑熱闹,搞气氛是一流的。车还没到,一群靓仔就在门口等着了,车刚停稳,就有礼花筒砰砰响起,花瓣彩纸漫天飘扬,像是男方家属熱烈迎接新娘般。
黎雅柔看着这架势,脸都红了,在车内拗着不肯下去,拳头一連锤了庄綦廷好几下。
“庄綦廷,你看这都是什么!你让你那群侄子消停些吧!我回来吃个飯,放什么礼花筒!”
庄綦廷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出,笑了声,赞扬道:“赔钱货也有赔钱货的好处。”
“闭嘴吧你!”
黎雅柔都不知道怎么下的车,脑袋空空,踩着那些花瓣和彩纸,仿佛回到了嫁给庄綦廷的那一天。
庄家众人也是这样,欢天喜地地放着礼花。那日的礼花格外隆重,盛大,一共一百八十八发,彩色烟雾漫天都是,迷得人眼睛睁不开,也轰得人耳朵都嗡嗡发响。
“大伯娘,新年快乐!欢迎回来!”
“大伯娘,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和大伯永结同心!”
黎雅柔:“……………”
小裕莹背着一对蜻蜓翅膀,蹦蹦跳跳地跑到黎雅柔跟前,清脆的声音非常大:“大伯娘!!”
“莹莹小可爱!”黎雅柔把她抱起来。
六歲的小姑娘有些分量了,她抱着也不嫌重,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
“大伯娘,你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大伯想你想到每夜都哭鼻子呢。”
黎雅柔被逗得没有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
庄綦廷听到这句,蹙了下眉。怎么回事?怎么和之前对好的台词不一样?庄綦琛躲在一旁偷笑,被他敏锐地揪住,狠狠瞪了一眼。
因为黎雅柔的到来,庄宅终于变得圆满,不再像往年一样,人人都围着庄綦廷问——
大伯娘去哪了?大伯娘今年还不回来吗?
庄綦廷牵着黎雅柔走进来,先去给父母拜年。
庄绍璋看着长子那满面春风的模样,真是好笑又好气,拿着拐杖抡了他一下,“以后好好对阿柔,不要再把人气走了。”
又和颜悦色地看向黎雅柔,“小柔,决定好了,就不要再后悔。给他这一次机会,想必他也不敢再做那些混账事。”
黎雅柔笑着说:“爸爸,也要感谢您当年给我一次机会。”
庄绍璋轻哼,到底是心情不错的,大儿媳妇就算是离婚搬出去了,这声爸爸还是叫了这么多年,从没变过。
“新年快乐,爸爸妈妈。”
“新年快乐。”庄绍璋拍了拍儿媳的手背,拿出准备好的红封递过去。
依照流程,先祭祖,再吃团圆飯。巨大的圆桌坐满了四十多号人,黎雅柔没有和庄綦廷坐在一起,而是被几位妯娌抢了过去,都要挨着她坐。
每位晚辈的碗碟边上都摆着一只红封,里面装着庄綦廷派发的压歲钱。这是历年来的惯例。
庄绍璋退位后,庄綦廷就是整个庄家的话事人,每年的红包都是由他来派发。
陈薇奇刚嫁入庄家,这是第一次参加庄家的年夜饭,她只以为在座所有人的红包都是同一个数额,也没想那么多,有人打开了,她也随大流打开。
红包里有八万崭新的鈔票,连号,是盛徽银行旗下发行的千元面值港鈔,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支票。她好奇地抽出支票,等看清楚上面的数额,她直接愣住。
八百八十八万。
一个过场面的红包而已,怎么这么夸张?
周围的人都吵起来,嚷着庄綦廷不公平,凭什么给老二媳妇的就有支票,给他们都是鈔票。
庄少洲护着老婆,和一群鸭子杠了起来。
黎雅柔也觉得奇怪,不由抬眼,朝庄綦廷看过去。对方就等着她的这一眼,对她微微一笑。
作为大家长,庄綦廷总是散发着威严和气势,他沉冷地扣指,敲了敲桌面,“给薇薇的红包比你们多,是表扬薇薇在促进家庭和谐上做出了重大贡献!好了,都吃饭,谁再吵吵嚷嚷,饭后留下打扫卫生。”
促进家庭和谐……黎雅柔想明白了之后,脸都烫了。
怎么不是促进家庭和谐?因为那个发箍,他得了她许诺的愿望,陪他回庄宅过年。就连之前砸办公室,也阴差阳错地和他搞上床,还被迫喊了老公。
这男人,春风得意着呢。
黎雅柔很气愤,怎么什么好事都被他捞去了,全程吃年夜饭都懒得搭理他。
庄綦廷眼神暗示黎雅柔不成,于是亲自走下桌,指腹捏着一杯红酒,绅士地低伏身体,“阿柔,新年快乐,永遠快乐。这杯酒,我敬你。”
黎雅柔眼底闪过狡黠,并不起身,只是拿起酒杯,姿态高傲地与庄綦廷碰了一下。
男人站立,酒杯低她数寸,她宛如女王,赐给终于被驯服的狼子野心的臣子一杯庆功酒。
“新年快乐哦,庄大佬。”黎雅柔眨眨眼,优雅地抿了一口,宝石红的液体沾湿了她的唇瓣。
庄綦廷轻笑,对她的娇纵不以为意,宠溺的目光流连在她鲜红的唇上,随后仰头将这杯酒饮尽。
这怕是人生中第一次,他站着敬人酒,而对方只肯给他三分颜面。
三分颜面足够了。
她坐在这里,坐在他们曾经的家,就已经是对他对大的嘉赏。
年夜饭过后,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男儿
脱了西装,四个人抓着庄少洲的腿,四个人抓着庄少洲的肩膀,把他扛起来,毫不留情地扔进了游泳池,惩罚他在饭桌上的嚣张。
泳池溅起巨大水花,兄弟们看够熱闹,一哄而散。
黎雅柔瞧着亲儿子被一群兄弟欺负,非但不帮忙,还作壁上观,捧腹大笑起来。庄綦廷趁着她高兴,偷偷从后面围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腰,把人明里暗里地拐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幸好庄宅够大,建筑群绵延,人再多,也能寻到清净之处。
身后是辉煌的灯火,红彤彤的灯笼在夜色中像一排发光的星球,被海风吹荡,转着。皎洁的月色落在海面,海鸥低空划过,发出长鸣。
无人处,庄綦廷这才暴露了本性,迫不及待地掐着妻子的腰,用灼热地混了酒精的气息覆着她,唇瓣流连在她的鼻尖,弄得她发痒,一个劲地躲。
“喂——喂——庄綦廷!”
“喊老公,宝贝。”
“老……头!”
“…………”
庄綦廷捉住她乱动的下巴,深深地吃她的唇瓣,她刚才吃过芝士蛋糕,满嘴的奶味甜味。
两人就在人迹罕至的花园里接吻,相拥,像躲着家长的小情侣。
庄綦廷扣住她的手掌,手指从指缝中强势地挤进去,要和她十指相扣,要感受她指根的戒指是牢牢焊住她的。
吻到脱力,黎雅柔眼眸都湿润了,伏在他胸口。
“你又耍无聊……庄綦廷。”
庄綦廷低笑,餍足的嗓音里透出性感的哑,抱了她好一会儿,他从西装里拿出一只红封。
“给你的,阿柔。”
这只红封和其他的都不一样,格外精美,上面是男人亲自写下的祝福语:【祝我的阿柔永遠年轻,永远快乐——綦廷。】
“我也有压歲钱啊。”黎雅柔一时染上小女孩的羞臊,她都快五十了,居然还有压岁钱拿。
“我说了,你在我眼里永远十九岁。”庄綦廷吻她的额角。
黎雅柔启开封口,里面是十张崭新的千元钞票,还有十枚金色硬币。样式和以往的钞票都不一样,上面印着各种花卉和小动物,有山茶,有玫瑰,有小松鼠,蝴蝶……
“这是?”
“盛徽即将发行的新版纪念钞票。这是印的第一套,送给你。”
这绝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礼物。
黎雅柔笑起来,指尖抚摸着散发着香气的钞票,“有山茶花呢。”
“你喜欢山茶花,我让设计部特意把山茶加了进去。”
“你真是……这种事也敢夹带私货。”
“那又怎样。你喜欢就好。”
庄綦廷毫不在意,又低头,缱绻地吻她,“快乐吗,今晚。”
“嗯。”黎雅柔点头。
“我也快乐,老婆。我今晚才真正觉得你回来了。”
黎雅柔瞪他一眼,拿钞票打他胸口,“我们可没复婚啊,别老婆老婆的挂在嘴边。”
“你本来就是我老婆。”庄綦廷眯了眯眼,掐她的脸颊。
两人随意寻了一块石头,坐在上面,眺望着海上升明月的美景,说了好多以前不会说的话。
庄綦廷还是没有克制住,问:“阿柔,为什么就是不肯复婚。”
黎雅柔垂眼,脚尖点着修剪整齐的草坪,鼻息里都是男人热乎乎的香气,她靠在能给她足够有安全感的臂弯里。这个怀抱,她靠了几十年,从十九岁到如今四十九岁。
还会靠更久,一辈子那么久。
她知道,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他们的命运就纠缠在了一起,打了一个全世界最复杂的千千结,没有人可以解开,包括她自己。
“因为……”她仰头望月亮,轻轻呼出气息来。
“我想和你談恋爱啊。年轻时你只会威逼利诱我,都没有和我好好谈过恋爱。”
庄綦廷心弦发出铮铮之声,原来是这样。
命运垂怜他们,也捉弄他们。他们这对奇奇怪怪的夫妻,倒是在离婚后的中年谈起了恋爱,有了心的交流。其他夫妻都是人到中年激情褪去,他们到了中年,好似一切才刚刚开始。
庄綦廷搂紧怀里的妻子,忽然无奈地笑出声。
“嗯,我们谈恋爱,一辈子热恋,老婆。”
他们会热恋一辈子,不会有热情褪去的那一天,因为他们永远对彼此抱有最激烈的,最昂扬的热情。
他们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