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栗承认她被帅到了。就像风会赋予草木生命,雨滴能给水面心跳,这一幕出现时,她第一反应是懊恼,懊恼她为什么没能及时按下快门。
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追逐是天性。
美好应被留下,馆藏于内存条,压缩在相片集,又或者收置到vlog里反复上映。
因为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也无法再见一面当下的风景。
最后她放下相机,眼睛看到也很好。
迟知雨走了回来,在她不常见的沉默中,他嘴角略挑:“怎么,想扩充一下壁纸库了?”
“……”舒栗磕了嗑下唇:“你一开口就想删掉了。”
“还真拍了?”迟知雨扬眉,瞥一眼她手里的银色相机,应该是sony微单的入门级:“能看看么?”
说着就摊平一只手,一副“不想给也得给”的架势。
舒栗交出去。
迟知雨用狗绳交换,双手熟练操作,调出相片。小画屏里,他的照片排在第一张,是他侧立于湖畔的剪影,构图马马虎虎,氛围全靠他身形撑出——再往前调,就是烟柳与花枝,还有偶遇的形色小狗。他指出不足:“就拍了一张?”
舒栗斜他:“那要拍几张?”
“而且还是横屏。”
舒栗更加纳闷:“横屏又怎么了?”
迟知雨把相机还回去,“只能拿来当电脑壁纸了。”
舒栗被逗笑:“……你有毒吧。”
迟知雨也撇笑,重新接手狗绳,好整以暇:“一张也要收费。”
舒栗阖上镜头盖:“要多少?”
迟知雨放眼看看四周:“请我喝杯咖啡,”又状似体贴地补充:“跟那群老头比,对折都不止,对你够优待了吧?”
舒栗曲一曲拳,把相机收回手提包,前台式微笑:“迟先生,您应该知道,我的每日遛狗服务就半小时吧?”
迟知雨不爽:“你刚拍花花草草的时候,倒是没觉得时光飞逝啊。”
舒栗说:“因为那是服务于自己的时间,我难道还要跟自己收费?”
纯诡辩。
他就知道,一步退步步退。他让三让再,这个女生就开始恃宠而骄。
考虑她的确经济拮据,每天还要从百忙中抽空,为那点芝麻钱陪他和狗溜达,他决定继续当个好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折中商量:“不堂食好了。”
女生果然应了,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行吧。”
迟知雨怡然,又举目遥望附近商圈:“喝什么,阿拉比卡?”
舒栗极惊讶地扫他一眼:“KFC。”
—
路上舒栗从淘宝代下单,每杯五块都不到,她低着头问迟知雨:“你喝什么口味,拿铁还是美式?”
迟知雨不可置信地回:“你每天就喝这个?”
舒栗摇头:“不啊,我喜欢喝Manner的干姜美式,有时自己在家冲咖啡。”
“手冲咖啡?”
舒栗深切感受到了不同阶级的领悟力也参差不齐:“……用热水冲挂耳咖啡。”
“哦。”身边大步流星的男生语气稍有不满:“怎么不请我喝这款?”
舒栗坦白道:“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富哥,当然能省则省,”又看向他:“我听许阿姨说你胃不好,那个是冰饮,你确定要喝?”
就算他真敢喝。
她也断然不敢请。
万一雇主真出现健康问题,都是公伤,她这个小牛马难辞其咎。
绝不能冒这个险。
回过眼,她端起笑,再次探问:“怎么说?决定好喝什么了吗?”
男生视线飘远,看看引路的狗,又看看一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懒懒开口:“那就喝热拿铁吧。”
难喝至极。
抿啜入口的第一秒,迟知雨就开始怀疑,这个女生根本一点不喜欢自己,喜欢一个人会请对方喝这么廉价又难以下咽的咖啡?
但她看起来又很享受其中,神态走姿俱舒展,间或牛饮。迟知雨拿高纸杯,看一眼杯身上硕大的红K标志,他现在丝毫不开心,甚至想K一K她的后脑勺。
弹爆这颗板栗。
他评价:“你是真没吃过好东西。”
舒栗回眸,表示好奇:“什么是好东西,下次你请请我?”
迟知雨顿住。
该死。
一个不慎,把机会奉送到她手里。他应该当心再当心的。算了,既然她都抛砖引玉发出约会邀请,他也不能太无情,拂了人家女孩子的面子。
遂不以为意地回道:“好啊。”
女生果然惊诧瞪大眼睛:“真请假请啊?”
迟知雨面色平静:“说出来的还能有假?”
她又自顾自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出门吃饭呢。”
迟知雨握高手里的咖啡:“如果出门是为了喝这个,那确实没什么必要。”
舒栗挑一挑眉,也上下晃晃自己快空盒的美式:“虽然不算好喝,但也没有很难喝吧。”
迟知雨服了她的品味。
除了看上他之外,毫无品位可言。
回到家后,等舒栗一走,他就打开大众点评,翻找出杭城所有米其林和黑珍珠餐厅,逐个浏览,从打分到菜品再到评价,又抵着额角,回顾以往浅有印象的店名。先前他基本被长辈和朋友带着,迎来送往地应酬,对这些还真没怎么细致钻研过。
很多时候由于心不在焉,佳肴送入口腔也难品其味。念国际学校那会,课后姐姐常约闺中好友聚餐,也对捎上他这档事乐此不疲。他的存在类似于一只不俗的birkin或一碟考究的omakase,起到显著提升出片格调的作用。
每逢他在边角“不经意”出镜,总能看到那些女生在朋友圈评
论区统一回复:图里的帅哥是姐们的弟弟~[吐舌笑]。
小树口袋会在朋友圈发他吗?
也会因为跟他吃饭感到兴奋和虚荣吗?
思及此,他对这趟薛定谔的约饭愈发期待。
—
舒栗倒没把迟知雨顺口一提的请客当回事,在认识他的第二天,她就见识过此人是何等恐怖的外卖刺客。倘若真要结伴外出吃饭,迟玻璃胃豌豆王子想必也会选择标价惊人的高级餐厅。她在影视作品和短视频里见识过,在那种场合用餐,多半局促拘谨、规矩良多。
还不如路边买点炸串。
淀粉肠是必点项,其次香脆藕盒和超大里脊,刷上鲜美的特调酱,再撒点孜然和辣椒粉。
哇,口水开始自动分泌。
舒栗挥去脑中杂念,专注选图,她刚拍好便签产品照,正准备将它们传导到手机。往前掀页时,又瞥见迟知雨那张湖景人像照,想一想,她将它发送至相片主角本人的微信。
舒栗极少拍人。
也可以说,她不擅长拍人。从平日周末探店时,梁颂宜不时出现的垮脸反应就能看出,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陪拍。
她为此扼腕过。
也详搜不少小红书自拍她拍教程,潜心苦学,只为在好友面前一洗前耻。
上午迟知雨说可以当壁纸,还对只拍一张感到不满。除去他一贯的自恋属性,应该也有对她人像摄影技术的肯定?
可见她的短板已经有所进益。
舒栗重新去看其后的便签静物照。
即将上新的组合为一套六式,单图五张,用途也不单调,除去日常书写和剪裁拼贴需要,它的面积大小也跟M5内页刚巧吻合,打孔后拿来填充活页手账本也不在话下。
优选出两张平铺的大合照,还有不同花式的个体特写,舒栗开始挨个调色。
车库光线偏弱,为使它们与肉眼所见的更为相近,拉高亮度是必备操作,其次就是鲜明度,饱和度种种。
她一边拖拽各项数值条,一边对比手边实物,尽量做到还原本真和低色差。
这一忙就忙至下午。
临近傍晚,舒栗右手手腕至虎口的部位开始隐痛,稍一动弹就会有牵拉疼,对此症状习以为常的她,当即从包中取出日制膏药,剪下半段,敷贴到有痛感的位置。
冲鼻的薄荷味溢出。
也让人神智更为抖擞。
确定已经修改到最为满意的画风,舒栗深吸一口气,打开小红书账号,将它们上传,敲下标题:「我想让我的画,能被风吹起」。
以此正式向关注她的两万四千多个粉丝透露,她将要开办独立网店的计划,并写下文案:
“这半年一直有收到私信,问我去哪了,怎么不更新壁纸和头像了。
其实我在偷偷画也嘎嘎画。是的,我准备开网店啦。最后一次对外授权时,我心想,为什么我不种一棵完全属于自己的小树呢。
所以,春天快来了,小树长出了一些叶子,就是图里的样子。
或许,
你也需要一片树叶吗?”
摁下发布键后,舒栗立刻将手机倒扣到桌面,心跳急剧。她不敢第一时间去看沉寂已久的评论区反馈,抿着水杯缓解好一会儿,她才端坐起身,重新托高手机,刷新小红书后台。
已经有八十多个点赞和个位数留言。
她依次读下去:
【失踪老师回归!!!!!啊啊啊好好看!!】
【[惊喜]什么时候上新?】
【哇塞[心心]蹲蹲蹲】
【哇哇好像要!求问购买方式,薯店还是桃子?】
【求胶带求贴纸求手机壳求冰箱贴各种求!】
……
热情与肯定交映的评论区如暖阳照拂,舒栗浑不觉地对着屏幕龇出一排贝齿,情绪丰沛到不输第一次手捧样品,也要从眼眶间灼热地浮出。她紧攥一下双手,压下翻飞的心绪,敲键认真回复每位网友,告知大差不差的上新时间,购买平台,以及接下来会跟便签一道筹备上架的品类。发出去前还复查多遍,一个错别字不可以有。
到云庭例行每日遛狗时,舒栗的唇角都很难复位,还频繁掏出手机,一看就会笑出来,根本无法遮藏。
迟知雨在她身畔牵狗而行。
小树口袋今天格外反常,不断走神就算了,还动辄埋头手机;看手机就算了,还一看就苹果肌涨高,甚至贮足打字,明显在回消息,聊到停不下来。
她一停;
他跟狗也得跟着停。
请问谁是老板,谁是员工?
迟知雨也从衣袋里取出自己手机,看眼聊天界面,还是只有他帅照一张。
下午他回复了个“?”,女生便不再搭理,现在是在跟谁相聊甚欢呢,嗯?
他突地注意到她右手掌侧的大块米黄色止痛贴。
伤成这样,还能健“指”如飞地打字。
迟知雨轻吸气,看眼蓝调时刻的湖景,又回过头来,淡着声问:“你手怎么了?”
旁边是个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稍稍抬高音量:“舒栗。”
女生总算抬眼看他:“怎么了?”
迟知雨语速极快,不仔细还听不真切:“手怎么了?”
“嗯?”舒栗一愣,举高右手,并无所谓地翻转两下:“老毛病,腱鞘炎。”
男生凉凉开口:“这样啊,再多点打会儿字就痊愈了。”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她妈会说的话。
偶有偏头痛,陈亚兰女士也会这般指桑骂槐:多玩点手机不疼了。
舒栗反应过来。
此刻她满心满眼都是小红书网友,以及怎么回应大家的热心留评,却忘了这半小时的本职工作应为遛狗。
是有点目中无人了。
舒栗忙将手机抄回衣兜,规整神情,继而递出右手,横至男生身前:“给我。”
迟知雨敛目瞧一眼:“什么?”
舒栗回:“牵引绳啊,我来遛饽饽。光顾着忙手头工作,有些失职了,今天多补你一刻钟。”
“免了。”
不料对方撂下二字,提足就绕开这支有伤在身的小型“升降杆”。
舒栗往肩头提一提帆布包,追过去,再三发问:“真不用我来?”
迟知雨:“我可不想有人工伤全讹我头上来。”
舒栗一瞬了然,打趣:“你这么有钱也怕被讹?”
“怎么不怕?”他在幽蓝的暮色中侧来一眼:“已经被讹一顿饭了,以后还不知道要被讹什么。”
舒栗莞尔,按亮手机,看一眼日期:“要不这样,这顿饭换我请?就今天?”
男生勾动嘴角,似还对她上午的敷衍咖啡含恨在心:“吃什么,麦麦脆汁鸡?”
舒栗微怔:“你喜欢吃这个?”又说:“也不是不可以。”
迟知雨:“你想得美。”
“那?”舒栗假装恭敬:“您说。”
男生收短狗绳,转身要打道回府:“先送狗回去,我再想想吃什么。”
“好耶,”舒栗得令,又愉快地打开微信。正逢周末,她打算邀友共赴佳宴——庆贺今日的创业生涯小突破:“我给我朋友发个消息,叫上她一起。”
迟知雨步履微滞:“还有人?”
舒栗上下端量他几眼,不解其意:“你今天是不方便见人么?”
心率不可抑制地上涨。
迟知雨只觉进退两难。
服了,她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八字还没一撇,就要把他介绍进她社交圈,尤其他今天还穿的这么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