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舒栗第二次刷到迟知雨朋友圈。很随意的一张餐桌照片,因餐具杯盏看起来规格颇高,分不清是家宴还是酒店,本想评论一句“风景(2/100)?”,又觉这张图太过日常,也称不上风光,大概是因为和家人团聚很开心吧,她点了个赞。
下午在炸串摊大快朵颐,快吃成怀胎六月,晚饭她胃袋再无空处,喝下一碗清淡的丝瓜蛋汤就去洗澡。
壁柜里的洗发水兑了水也不够揉出泡沫,于是拆封迟知雨赠送的那瓶大家伙,水液刺痛眼球,她朦朦胧胧地观察上方容量,接近1L,感觉能用到天荒地老。
换上睡衣后,舒栗解下皮筋,释放被束缚的湿发。香味弥散,她不由拈起发尾闻一闻——脑内蓦地闪回下午男生俯身试香那幕。
好像有小虫在那儿叮了个看不见的肿包,她忍不住挠挠手腕内侧。
镜子里,脸也被湿热的环境蒸得红润润的。她开门解闷,走回房间查看微信。
除了置顶的陈女士和梁颂宜,迟知雨高居榜首,发来的内容也很没头没尾。
Avis:我今晚回云庭。
舒栗打字:so?
他回消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的?也就转头挤一把头发的间隙,Avis的消息赫然跃出:明天照常上班。
舒栗无言,坐回桌前:你是我上司吗?
Avis:只是提醒某些人不要创业未半就玩物丧志。
舒栗就没见过这么会贼喊捉贼的:我今天本来在外面学习,谁非要找我玩占用我时间的?
他还振振有词:我没帮你试香水?没给你代付?
舒栗:炸串谁请的?
Avis微信转账10000.00,备注:?
舒栗触目惊心,差点没看清上面有多少个零,当即退还:?
Avis:有本事打嘴仗,没本事收款?
舒栗:我打牌都从不来钱,更别提打嘴仗。
他似乎跟她不假思索的退款行为杠上:收下会怎样?
舒栗迷惑反问:不收又会怎样?
叭叭不停的大白头像终于安静,几分钟后,他回过来一个微信自带的拇指朝下
的表情。
分外挑衅。
神经。
翌日到云庭,迟知雨的脸都臭臭的,跟昨天判若两人。舒栗与他打招呼,他也几不可闻地应声。
但遛完狗回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伏在电脑前,不戴耳机,趴着翻书,气压低沉。
舒栗将昨日记下的感兴趣的品类往excel表里誊抄,不时扫他一眼:“你没睡好?”
“没啊。”缓慢翻过一页。
“身体不舒服?”
“没。”
关心流程完毕,既然无恙,舒栗安然忙自己的。很莫名的是,一旦关注到男生的动向,自此再难忽略,好像附近一直萦绕着一团灰色的阴云,或一只蔫吧的企鹅。
“你心情不好?”舒栗再度将目光投向他,不由脑洞大开:“不会昨天真跟姐姐打起来了吧?”
呵,他在胳膊里闷笑一声。
“怎么可能?”他懒洋洋道。
舒栗问:“那怎么了?”
能怎么了。
因为她拒收得那么干脆,他的心墙粉碎了一角。如果可以,他希望她不用再花一分钱,可他又期盼她对他好。一顿炸串五十块,转给她一万的话,她就可以再请他吃200顿炸串,他们还能再约会200次。
可她连这点钱都不愿收。
他知道她要强,可难免会被这份见外挫伤。
“被你爸你妈教育了?”坚果脑袋还在乱想。能猜出《十万个为什么》,却怎么也猜不出与自己有关。没良心的女人。
但明确的是,她在关心他,试图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因为他愁眉苦脸一蹶不振的表象。迟知雨突然又高兴了,一下子撑坐起身,伸个懒腰:“没有。”
“那愁云惨淡的干嘛?”
迟知雨合上书,枕着椅背偏过头来:“我在玩一个游戏。”
“嗯。”
“以前玩的跟单机一样,后来有天遇到一个很像活人的NPC,我想跟她……交个朋友,但要刷够亲密度才行。于是我开始刷亲密度,方式有很多种,比如跟她对话,送她物品,每天做她派发的日常任务,还可以给钱。”
舒栗点头,消化他故事里的信息量。
“昨天我想,别的她都收,再给她一万金币好了,她反而拒绝了,我有点搞不懂。”
舒栗一瞬了然,原来搁这儿影射她呢。可他表达的好可爱啊,她第一次听见人这样轻巧又童趣地描述人际。
她失笑:“一万虚拟币能跟一万真实人民币比吗?”
且论据实足:“而且复活点只是加血条蓝条的吧,谁家泉水还爆金币?”
迟知雨失语。
他被说服了,也被说通了:“你昨天又是请喝饮料,又是请吃炸串,我不想不劳而获。”
舒栗说:“你最近劳得还少吗?”她指指自己头顶:“如果我头上能显示亲密值,至少三星半了吧?”
迟知雨似乎不太满意:“就三星半?”
舒栗挑眼:“你还要多少?”
她在他这里的心值可是能跨越显示屏,躲在树后会被敌方一眼发现那种。
迟知雨看向她虚空的头顶:“满星多少?”
舒栗说:“五颗星啊。”
他忽而轻松地笑了:“我还以为十星。”
舒栗说:“我之前就说过我不会狮子大开口,所以也别动不动就转账,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就不是。”
“嗯……”他平静地应着,将手肘撑到桌边,侧向她,高深发问:“你不好奇你在我这的心值是多少吗?”
“五星啊。”她从容地回答。
他难以置信地笑一声,嘲也不是,心虚也不是:“自信姐。”
“这不是自信,是别人的看法不妨碍我给自己满星。”
她将表格命名保存到桌面,又听迟知雨问:“我还有一星半缺在哪?”
舒栗莞尔:“缺在怕你骄傲上。”
迟知雨释然地仰靠到椅背。
谁刚刚说她是坚果脑袋的,站出来挨批,她才不是坚果脑袋,她是恋爱天才。
—
下午舒栗都在座位上冥思苦想下一次上新的品类,既要破圈,就必须往日常刚需方向考虑:譬如手机壳,各种型号令人头昏眼花;又譬如鼠标垫,市面上的替代品不是一星半点。
这些产品的成本必然增加,但她不是不可以放手一搏,为促成一个爆款。
现在最大的阻力是,她跟老牛挤奶般,挤不出一滴特殊又少见的构想。
舒栗咬着笔头沉思良久,都是一片空茫——不会真应了迟知雨昨晚的谶言吧,小树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呸呸呸,她当即撇去这个坏念,也把耳机里用于平复焦虑的大悲咒关闭。
要不跟迟知雨头脑风暴一下?毕竟这人多次宣称自己的美学水平有多高级。
刚扭过头去,她注意到男生不知何时已伏臂而眠,后脑勺对着这边,头发似入夜后的夏草,松软地耷拉在胳膊肘边。
“迟知雨?”她轻声细气唤他名字,确认他是在补觉,还是闭目养神。
结果是前者。
他切切实实地睡着了。午后日头稀薄,光块从百叶帘穿过,半透明胶带般静静排列在桌面上。
舒栗注意到他的键盘被推到显示器置物架下边。
所以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回笼觉,而是他本就没打算离开过这里。
舒栗不禁蹙眉,他的亲密度任务挺杂啊,还包括要在NPC旁边“卧禅入定”?
她无声无息地勾唇,用笔隔空戳一戳他发顶,好像那是一处靶心,但它不是硬巴巴的金属环,而是柔软的海绵内芯。
舒栗收回手,一低头,却发现笔尖对准的位置是自己。
她放下它,继续滑动触控板,浏览表格里的物品,只是动作更轻。
她不再死嗑屏幕里的框表条例,开始观察周遭的布置。画面在溯回,回到同一个房间,同一张桌面,那时迟知雨还顶着一颗跋扈的脑袋背对自己,沉迷枪林弹雨,每一根头发都透着目中无人,和生人勿近的孤僻,谁能想到如今这样乖巧和安静。
第一次见面,她出于惯常思维,将电梯卡交还与他。
他冷着张脸推回来:“我想开门第一天就开了。”
……对啊,开门。她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开门了。
也许是疲累,也许是懒惰,也许是烦躁,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抗拒被打扰。一次次开启,就意味着一次次面对。响铃成为雷达,成为惊啼,成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想要开门去应付这些巨细无遗又无处不在的琐碎。
脑中遽如电光劈过,舒栗从椅子上弹起,快跑出书房,直奔玄关。
女生迅疾得像一阵风,连许阿姨都来不及叫住。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日贴在门边的提示牌。
她可以画出一张提示牌。
就可以做出一百张提示牌。
何不从此下手,她要为那些不愿意开门的人,创造一扇小窗。在窗后,他们只是自己的朋友,生活里积蓄着足够的宁静。
舒栗摸摸口袋,打算给初始版门牌照张相用于设计参考,发觉手机还遗落在书房里,她拉开门,走回室内。
望见从书房里走出的,还揉着惺忪睡眼的男生,她心潮澎湃地迎上去。
不等他启唇,她双手握起他垂在身侧的另一边手腕。
像甩跳绳那样上下摆晃,就差要又蹦又跳:“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想到我要做什么了!迟知雨!谢谢你!你太牛了!你真是我的五星级好伙伴!!!”
男生愣在原地,面色基本清醒。
他找到她低处雀跃的、狂喜的眼睛,又游移到他们相交的手上,定格在那里。
舒栗循着看过去,也有几分傻住,后觉自己的越界和亲昵。
她旋即松动指节,双手举至半空,曲成拳,也替自己的失态捏把汗。
男生微凉的体温还窝在手心,她讪讪解释:“不好意思,我只是太激动了。”
刚要偏身从尴尬现场撤离,落下的左手手腕被扣停,她被扯回他身前。他的目光重新压回她眼底:
“说
清楚。不说清楚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