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喜欢

室内没开灯,静谧昏暗

过度曝光的监控画面发出刺眼的白光。

301房间外的场景倒映在沈涅的湛蓝色瞳孔里,沈涅靠坐在沙发上,侧脸浸在昏暗中,看不清神色。

随着房门被关上的动作,监控里没了林砚的身影后,显示屏画面卡顿了瞬,室内又重新陷入一片漆黑。

角落里堆砌着乱七八糟的酒瓶。

纯金制造的八角笼里放置着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粗大的、内衬羊毛的金锁链从娱乐设施局域延伸到生活区,最后松松垮垮被沈涅捏在手里。

他千杯不醉,此时脑袋难得晕眩沉重。

沈涅用手搭在眼睛上,脑海里自发的冒出林砚的身影。

挣不脱,避不开。

沈涅使劲闭了闭眼睛,他耗费半个月建造出来了金笼,手面甚至手腕上都是乱七八糟的伤痕,他疲惫极了,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他好像做了个梦。

依旧是那个看不清光线的房间、纯金打造的鸟…笼、披着宽大黑袍的女人。

距离金笼最远的地方,坐着个小男孩,是年幼时的沈涅,他穿着板正的灰西装,湛蓝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手中的木雕,他雕刻得很细致,身上没沾任何木屑。

小沈涅拿着比他还高的刀,跟个机器人一样在切割木头。

刀面切割过木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的嘶嘶声,像是电影里杀…人犯举刀的前奏。

那是父亲离开庄园的第三个月。

索非亚揽着宽大的黑袍,温和的望着小沈涅的方向,视线落在沈涅的西装上,弯了弯眼睛:“小涅喜欢西装吗?”

小沈涅蹲坐在地面,他抓着手中的刀,没看索菲亚,答非所问:

“父亲说,做什么都要符合皇室的礼仪 ,也要符合绅士的基本修养。”

索菲亚不赞同的皱了皱眉,温和道:“这是不对的,小涅喜欢什么,就可以穿什么。”

小沈涅专注地盯着木头,他没吭声。

索菲亚又道:“小涅喜欢什么?妈妈也想知道小涅的喜好。”

小沈涅目不斜视道:“父亲说,我生下来,什么都有,就算没有的东西,也可以抢过来。”

索菲亚温声细语地否定道:

“小涅,他教给你的东西都是错的。”

“东西可以抢过来,但喜欢这种情感是不能抢过来的。”

沈涅没说话。

很快,一个活灵活现的小猫就从他的手里冒了出来。

木工的天赋倒是一脉相承。

沈涅抱着小猫起身,离金笼还剩下几步距离时,他将小猫递给索菲亚,没什么情绪道:“我听见您的猫死了。”

索菲亚慢半拍的接过木猫,她在木猫里,摸到块刀片。

和她的那只小猫确实一摸一样。

索菲亚弯了弯眼睛:“我很高兴,谢谢小涅。”

“我也很高兴。”

沈涅一板一眼地行了宫廷礼仪,他在称呼上,犹疑了很久,还是没说话。

索菲亚被他逗笑了,温和道:“妈妈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什么都不会呢,小涅可真聪明。”

沈涅没有说话,他板正地坐在离金笼有几步的距离,冷不丁地冒出句话:“这里有监控。”

索菲亚顿了下,她依旧温和地笑了笑:

“是有监控,但这是不对的。我们手中的权力不是压榨自己的子民,也不是压迫我们的爱人。”

沈涅歪了歪脑袋:“女皇小姨说,权力这种东西,我们不抢,别人就会抢走。我们必须站在金字塔顶端,捍卫住沈家的荣耀。”

索菲亚恍惚了瞬,喃喃自语:“西图尔啊,她啊,找到幸福了吗?”

沈涅的耳力很好:“小姨说,没了觊觎自己妹妹的哥哥,没了蠢货姐姐,也没了发疯的父亲,她的日子过得很好。她爱至高无上的权力,也爱那群威猛的男人们,她想要什么,都能抢过来,会一直高兴下去。”

索菲亚没对沈涅前半句话发表评价,她闭了闭眼睛,恍惚道:“她爱联邦的子民吗?”

没人能为索菲亚解答这句话。

至少五岁的沈涅不能。

索菲亚没和沈涅说这么深奥的话题,她无奈地看向沈涅,轻声道:“小涅,爱是不能切割的,切割过的爱是废品。”

沈涅看着索菲亚没动。

索菲亚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但黑袍下的身体裸露又遍体鳞伤,她放下手臂,温柔地笑了笑:“妈妈很不称职,没教会小涅做人的基本道理。你的父亲,你的小姨也可以说是你的姑姑,他们说得话是错的。爱不是靠抢过来的,是靠真诚和付出。权力也不是来划分阶级的,是为了更好保护联邦子民的权利。”

沈涅一动不动地盯着索菲亚看。

索菲亚眼里隐隐有光,分不出是泪水还是细碎的光芒,她扯开话题,温柔地问:“如果小涅喜欢的人不喜欢小涅,小涅会怎么做?”

沈涅湛蓝的眼睛幽深,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索菲亚的金笼:“可以安监控,这样就能随时监视它的一切。如果它要跟别人跑,就把它抓起来,关在笼子里。”

他瞳孔深深,翘起唇角,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我做的笼子很漂亮,比他做得还要漂亮。”

索菲亚温和地听着他的话,没说反驳也没说赞同,等他说完后,才笑了笑:“它会很不高兴的。”

沈涅茫然地看向索菲亚:“为什么它会不高兴,我什么都有。”

索菲亚又道:“将小涅关进笼子,小涅会高兴吗?”

沈涅盯着索菲亚,他歪了歪脑袋:“父亲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笼子,只不过从大笼子移到小笼子。我很认可父亲说得话。”

索菲亚定定地看着沈涅,她轻轻地问:“小涅生活的地方也要监控吗?房间也是鸟笼的设计吗?”

沈涅点了点头:“父亲说,我出事的话,您会不高兴。”

索菲亚闭了闭眼睛,许久,轻轻地问:“小涅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沈涅思索了会:“父亲说,他爱您,也勉强会关照我。我和您都应当爱他。笼子不是禁锢,是爱的象征。”

索菲亚忽然明白了沈涅这次被准许进入阁楼的原因,她缓缓笑了:“小涅,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爱是你要学会尊重、爱护。真正的爱是要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它,它才会用平等的态度看待你,反馈给你同样的爱。”

沈涅茫然地看向索菲亚。

索菲亚轻轻地笑出声:“你父亲和你小姨不是这样说的,对吗?”

沈涅点了点头:“是的。”

索菲亚又轻声:“如果你喜欢的人,将你关进笼子里?”

“那我可以在笼子里等着它。”

索菲亚柔和地笑了笑:“如果你不喜欢的人呢,他将你关在笼子里?”

“我会杀了它。”

“小涅,要学会站在其他人的角度里思考问题。爱是奉献,不是索取。对待喜欢的事情,要包容,要情绪稳定。 ”

沈涅不解地看向索菲亚。

索菲亚又道:“妈妈现在就是和你同样的心情。”

还没说话,监控里突然冒出道声音。

“沈涅,回去。”

沈涅站起身,他朝监控方向行了个宫廷礼仪,没再看向索菲亚,一板一眼道:“好的,父亲。”

索菲亚握了握手中的木雕小猫,她看向沈涅的背影,温柔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小涅,你能喊我一声母亲吗?”

监控没再发出催促的声音。

沈涅回首定定地看向索菲亚,突然开口:“我以为您会很不喜欢我。”

他搜集过联邦十几年前刊登过的报纸,

金笼里的这张脸是皇室最耀眼的大皇女,是当年名动联邦的珠宝。她是首个在联邦政法大学修读法学—金融—管理三学位,顺利毕业的学生,曾提案过多项法案,免费为特优生开设奖项,大力提拔平民出身的议员和将领,

索菲亚曾被尖锐的媒体预言,

她是联邦皇室最后的希望。

希望凋零后,这些纸媒不到一年时间,便宣告破产。

索菲亚温柔地笑道:“小涅,妈妈爱你。爱不是禁锢,也不是打着伤害他人旗帜的幌子。爱就是爱,它是纯粹的。妈妈可以准确地告诉你,你刚才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欺辱弱小是不对的,欣赏他人痛苦也是不对的……”

监控里再次冒出道声音,似乎很不满:“你今天倒是心情好,能说这么多话。”

索菲亚始终看向沈涅。

沈涅行了个宫廷礼仪,他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母亲。”

梦境忽然变得混乱、狂风大作。

沈涅始终在奔跑,偌大的庄园像个囚牢,他从地下室跑到阁楼里,又从森林跑到湖边,发现小猫玩偶被溺蔽在水里,猩红从水里蔓延开来,越来越深,黏稠的血液沾满了草坪。

“砰”得一声,

阁楼的女人跳楼了,腐朽枯萎的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新恢复鲜艳夺目。

沈涅瞳孔骤缩,双手沾满鲜血,他沿着血迹奔跑。

菲索亚藏了刀,她割破笼子,跳了楼。

担架、家庭医生、怒吼、枪声。

一切变得混乱又癫狂。

“砰”得一声。

沈涅骤然惊醒,头晕脑胀,手掌伤口尽数崩裂,他沉默了良久,视线没有聚集般地望着虚空。

喜欢?爱?

他目前的情绪,是因为喜欢林砚吗?

沈涅沉沉地望着漆黑的监控画面,他使劲地闭了闭眼睛。

他没在林砚的房间里安装监控,不知道沐澜和林砚在房间做了什么。沈涅按了按发胀的太阳xue,他克制着暴动的情绪,又想起了林砚的态度,烦躁地踹向桌面。

乌托邦上金碧辉煌、灯火通明。

永不停歇的舞会,纸醉金迷的流金,大海深处偶尔传来的海洋生物的叫声,倒是驱散了些奢靡带来的大脑麻痹感。

林砚窝在屋子里,他在研究建筑图解。

这座乌托邦邮轮是如何容纳这么多人的?

第三天清晨,

伊桑终于将几乎发芽生花的林砚请出了房间。海上稍凉,林砚裹着浅绿色的毛衣,毛绒绒的,远远望过去,像是要和旁边的绿植融为一体。

伊桑发得攻略很齐全,考虑到了林砚不喜社交的状况,圈定了乌托邦上偏僻的娱乐设施——大剧院、击剑和展览。

大剧院在上演芭蕾舞剧《天鹅湖》。

林砚没看过舞剧,也看不懂舞剧,他安静地抱着大剧院分发的册子,目光专注地盯着红丝绒布遮挡住的舞台。

伊桑的消息来源是正确的。

大剧院里几乎没有多少人影,灯光惶惶一灭,周遭昏暗静谧,倒像是传说中的幽灵剧院。舞台中心闪过束光,空茫茫的,浮现出细小的浮尘,照亮尽职尽责的剧院演员,像是一朵缓缓盛开的花。

林砚认真地看向舞台,

虽然林砚没怎么看懂,但他尊重剧院演员的成果,很用心地注视,尽职尽责地当鼓掌小机器人。

舞台中心的灯光湮灭、重聚。

舞剧推向了高潮,黑天鹅奥吉丽娅的独舞变奏部分,三十二圈挥鞭转。裙摆一圈圈地从光明滑过黑暗,爆发出强烈的张力和情绪感染力。

林砚目不斜视地盯着舞台。

直到舞台谢幕,伊桑小声跟林砚说了句,他窜了起来,跑到剧院的后台:“林砚,你等一下我。我母亲是这个女演员的粉丝,我问她要个签名。”

林砚收回视线,他点了点头。

“林砚,喜欢吗?”

熟悉的声线混过剧院窸窣的声响,林砚一时没听清话,慢半拍的转过头,长久的注视让眼眶酸涩,他眨了眨眼,黑眼睛上蒙了层水雾,看上去有些呆呆。

剧院的座位是呈阶梯性。

后排的位置较前排高,高大的身影隐在暗处,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面部轮廓和神情。

林砚听见他又问了句:“好看吗?”

林砚反应了两秒,他还是没看清人影的脸颊,认真道:“很好看。”

吊灯霎时恢复明亮。

沈涅湛蓝色的瞳孔倒映出林砚的神情。

认真到防备,似乎只过了两秒钟的时间。

沈涅扯了扯唇角,轻声道:“小公主,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沈涅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这次没有特意支开伊桑。”

林砚不动声色地看向沈涅,没说话。

桌面上摆放束鲜艳欲滴的郁金香。

浅淡的花香融进空气里,沈涅突然取下帽子,惯常微抬的下颌低垂,像是取下了某种难言的禁锢,湛蓝色的瞳孔完全倒映出林砚的影子,郑重道:

“林砚,我想,我应该喜欢你。”

林砚微怔,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和荒谬,他蓦然看向沈涅。

林砚的目光难得带了点审视,他仔细地看着沈涅的眼睛,忽然摇了摇头,字句清晰:

“我不相信。”

剧院里还播放着《天鹅湖》的歌曲。

节奏明快,有种独有的浪漫主义色彩。

沈涅心跳慢了一拍,他固执地注视着林砚的黑眼睛。

这是那次颁奖典礼过后,两人之间难得的平静氛围。

“你看着,像是受了刺激,”林砚认真地分析着,话音一转:“沈涅,你之前在我的寝室安装了监控。”

他说得是肯定句。

沈涅的眸色动了动,他滚了滚喉结,温和地说:“我想看看,为什么,很多动物都亲近你。我也想看看,它们为什么都喜欢你?”

沈涅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倒是赔上了自己。

林砚轻笑了声:“你可以问我,但你默认,我的想法不重要。”

沈涅注视着林砚,艰涩的想要开口,又说不出话。

林砚像是刺猬,偶尔露出软乎乎的肚皮,一旦涉及他的底线,他就会竖起粗短的尖刺,自动开启保护机制。

林砚将花推到沈涅的面前,温和道:“谢谢你的花,但我应该有权利不接受。”

他很轻地弯了弯眼睛:“沈涅,喜欢太轻飘飘,跟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林砚站起身,地位像是一瞬间颠倒过来,过度曝光的吊灯光亮溅落在他的头顶,脸部轮廓模糊不清,竟生出居高临下的错觉。

沈涅只能看清林砚偏窄瓷白的下颌,他听见他说,声音轻轻:

“况且,沈涅,我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