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响是在几天后主动找到江让的。
男人的身形清瘦而高挑,他穿着一件纯黑的卫衣,头发打理的十分细致,额前微微卷曲的发勾在轻薄的眼皮上,在日光下打出一道浅浅的月牙。
陆响的脸色不再如前段时间那般憔悴惨白,但他依旧是消瘦的,下颌的弧度十分清晰,眼窝稍稍凹陷几分,眼睑下隐隐泛着浅淡的黑。
男人是在学院前的高大的白桦树下拦住青年的。
春日的白桦是万物更迭之际最早发芽的,如今更是枝繁叶茂,只是那树根显得苍老疲惫,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集中输送给了枝头柔嫩的绿叶。
难得纪明玉并未跟在江让的身畔,青年怀中抱着一本略厚的专业课书籍,缓静地走在路边时,骨相优越的侧脸白得近乎能发光。
江让总是这样的,人群当中,他并不能算是皮相最优越的,却总能第一时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青年不急不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温和有度,既不讨好、也不显得轻浮,那张腻白的面容恍然如月光下浇湿的美人皮。
可此时,那张美丽的面目在触及到男人的一瞬间,隐约显出几分惊讶与警惕。
陆响一瞬间收紧了手骨,男人的手很好看,宽大、修长,而此时,那分明的骨背上却显出过分鼓胀的青筋。
心口像是被人残忍地撕裂开一道鲜红肿胀的裂口,男人仅仅是触碰上昔日爱人那般残忍不喜的目光,便只觉伤口被扯得愈发苦痛。
可越是疼痛,头颅中却还是犯贱似地涌现出无数他们曾于月光下起誓般的爱情。
男人控制着止不住的生理性的牙颤,他维持着一副平静的、宛如释然般的面容,与江让之间保持着普通朋友般的距离,轻声道:“江江,经过这几天的时间,我也想清楚了。”
陆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到底夫妻一场,我们也不用闹得这么僵,最后一起回家吃一顿饭吧,前段时间新学了几道菜式。”
“……吃完后,我们就去离婚吧。”
江让显然是迟疑的,青年面上半信半疑,似乎是不太明白,明明那日男人亲眼见到他出轨都死活不肯离婚,如今却忽然轻易同意下来。
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对劲。
陆响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男人苦笑一声,垂下的眼皮略微泛出几分薄红,浓密的睫毛掩盖了那黑沉的眸色,陆响抿唇,声音嘶哑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在一起这样久了,就当是最后一顿散伙饭……我爸前几天给我打个电话,我也想通了,这样纠缠确实没意思,这顿饭后,我就会离开S市。”
“以后,我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男人说的声音很低,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张开了唇。
眼前的青年眼眸微怔,两人之间到底尚且存着几分感情的余温。
那一年的朝夕相处、亲密缠绵到底不是假的,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第一次。
所以,江让到底还是点了头。
陆响按耐着心中的翻滚腥臭的黑水,深黑无光的眼瞳掩饰般地偏过几分,以此掩盖住他眸中无尽、浑浊的恨与爱。
他们并肩而行,迎着傍晚美丽而壮烈的夕阳,如同从前深爱彼此的每一个日子,一步步往前走去,再不回头。
陆响带着江让一起去了傍晚的集市。
泥土味、鱼腥味齐齐涌上。
集市是普通的集市,没有什么昂贵的店铺或美轮美奂的珠宝,它过分朴素、甚至是脏污的。
江让是个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自然也没怎么来过集市,见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可陆响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他熟稔地站在一个卖猪肉的摊子前,修长的骨节按过生肉的皮,认真挑选着食材。
猪肉摊子上挂着一个橙色的小灯泡,侧边是许多挂好的、挑选好的猪肉条,摊子老板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见到陆响的一瞬间,拿着蒲扇的手便顿了一下。
老板笑眯眯道:“小陆来了啊,好几天没见到你人啦。”
陆响笑笑,他竟也没什么大少爷的架子,语调平常轻松道:“是啊,这段时间忙着,今天才有空来。”
老板扇着扇子,目光不由得看向男人身后微微蹙着眉的青年,又瞟了眼陆响,抓着扇子的手指了指江让,忍不住问道:“小陆啊,你身后那位是不是你爱人啊?”
陆响喉头微动,挑出一块漂亮的五花肉递给老板,他像是顾忌着青年,并未直面回答老板的话。
老板称好猪肉,拿袋子装好,一边递给男人,一边对江让热情笑道:“我看你们俩指定是夫妻,那眼神就不一样。”
“小陆他家的,”老板笑道:“你爱人可心疼你了,经常过来买好菜好肉哦,还请教我们怎么做菜口味更好咧!”
江让尴尬的微微转眸,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响拎着食材,一手主动牵过青年的手腕,一边应付着老板,两人在老板笑眯眯的视线中脚步略快地走远了。
傍晚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人不多,江让和陆响的手却没有分开。
炽热的、紧张的手掌黏在一起,有些湿润,可两人谁都没有先提出分开或是挣扎。
陆响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像是巴甫洛夫的狗,即便青年从未与他说过好话,可仅仅是不主动、不拒绝,他都能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来。
男人方才张了张唇,可便是在那一瞬间,江让甩开了他的手。
甚至,青年还颇为嫌恶地拿出纸张擦了擦手腕,仿佛沾了什么病毒似的。
跳动的心脏再次沉寂,陆响咬着牙,深色的眸中仿若被淤泥彻底堵塞,再看不清分毫的情绪。
他们很快就选好的菜品,男人左右手各自拎着一大袋子,跟在青年身后回了小屋。
江让已经许久没回小屋了,方才推开屋子,便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香味。
青年这间房子本身就没多大,散气大部分靠着几扇小飘窗,这会儿窗子紧闭着,有一点气味便都会显得极其浓烈。
江让一时间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蹙眉回望男人:“陆响,你在房子里喷了香水吗?怎么不开窗散气,味道太重了——”
青年话音刚落,眼神忽地定在通身穿着黑色衣衫的男人泛红的面颊上。
陆响方才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江让还是注意到了。
对方那张俊朗消瘦的面庞绷得很紧,青年甚至隐约能看到对方森白的齿尖抵着赤红的舌尖,阴郁与肆意挂在男人的唇角,如刺骨凌厉的风。
只是一瞬,那样奇诡的表情与动作便如水蒸气融入空气般消散不见。
江让微微低眉,好半晌,深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聪明狡猾的白鸟显然明白了,这恐怕并非一场温柔的和解,而是一片荆棘堆砌、求而不得的报复。
陆响的声音很轻,回到曾经的爱巢,男人半晦涩的面容都似乎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黑色的眸光温柔扫过青年,道:“江江,你先看会儿电视,饭做好了我来叫你。”
江让淡淡嗯了一声,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打开遥控器,在注意到男人偏开了视线后,青年迅速打开了手机,发了条信息给纪明玉。
“这两天不用来找我,切记。”
手机那头的消息立刻显示输入中,江让等了半晌,却发现对方最终沉寂下去,并未发来消息。
青年放下手机,不再多看。
陆响做饭的速度很快,除却现做的几道饭菜,他先前便似乎准备了几道菜,现下只需要稍微热一热,便能够上桌上。
男人早已脱去了黑色的卫衣,上身只穿了一件简单至极的白色短袖T恤,T恤外是一件包裹腰身的灰色围裙。
陆响这段时间看上去消瘦不少,但这会儿露出的两个胳膊却还是十分精壮有力,尤其男人天生便微微凸起的青筋,仅是端起两叠菜,使了几分力气,那流畅的手臂便被遒劲显眼的青筋错漏地包裹起来,呼吸动作间性张力十足。
江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挪开了眼,喉头微动。
男人一直都在密切隐秘地注视着青年,两人本就是亲密的夫妻,在一起生活了这样久,陆响自然对江让的一切反应都十分洞悉。
他微微垂头,兴奋的眼瞳收缩几分,眼白与黑色的瞳孔还要多几分,显得极其怪异。
但江让是看不见的。
无知无觉地青年被招呼着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两人相对而坐,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对话。
期间,陆响只意味不详地问了一句话。
“江江,你喜欢纪明玉吗?”
江让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蹙眉,避开男人的眼神,兴致缺缺地含了一口脆嫩的生菜。
油光让他的嘴唇变得水光十足,漂亮得令人恨不得细细含吻舔啄。
好半晌,青年才垂眼淡淡道:“喜欢。”
他明明说着喜欢,可眼眸却不敢看陆响,甚至,那语调都平静得仿若死水。
可陆响无法注意到,或者,他注意到了,但此时此刻,妒意上头的男人不会回过味来。
吃完饭后的碗筷是陆响和江让一起收拾的。
江让作为不会烧饭的一方,偶尔会帮着男人一起刷碗。或许心中清楚,今日之后两人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了,青年最终还是跟着男人一同进了厨房。
小屋的厨房并不宽敞,两人一起刷碗,就势必会触碰到彼此。
不知道是不是江让的错觉,自从吃完饭后,他便觉得空气中先前闻到的那股香气又开始变得强烈的起来。
像是凭空燃起的桔梗,只是那香气却不再令人觉得呛人了。
甚至,青年在那香气愈发张扬的包裹下,眼前开始慢慢变得昏花模糊了起来。
心口更是陡然燃烧起了某种难言的火焰。
炽烈的、朦胧的、灼烫难忍的,一切一切的感官令青年口干舌燥,浑身发软。
江让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刺目的日光毫无拘束地照在他的身上,令他燥热难忍。
他模糊地探寻水源,却始终不得其法,好半晌忍不住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
朦胧的、宛如梦境世界中,江让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
背部贴在冰冷的瓷砖上,身前却是热烈的吻。
青年被刺激得泪眼汪汪,脊骨都禁不住缩起几分。
接下来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江让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云端垂垂欲落的雨滴、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任人揉搓的圆子、时而又觉得自己是被包裹在满是爱的蜜液中的孩子。
他感受到无数灼热的、阴郁的、憎恶的、痛恨的、迷恋的情绪,伴随着它们的还有惩罚性的疼痛,并不剧烈,却令人羞耻异常。
就连意识不清的青年,都忍不住呜呜地痛哭求饶起来。
江让在这样滟滟如酒池的幻境中迷迷糊糊地度过了足足两日的时间,连吃饭进食都是被一口口喂进去的。
最后一天,男人终于放过了他。
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江让隐约听到了一道极其压抑的嘶哑嗓音。
有人说:“江让,我给你时间让你逃,别让我抓到你。”
声音渐渐模糊,青年也彻底坠入梦境。
……
清晨的风柔柔从飘窗中坠入激烈狼狈的房间,羞涩似地拂过榻上仅仅腰身裹着一道白色长棉浴巾的青年。
它吹醒了一切的迷障。
美丽的、周身满是浓烈色泽的青年缓缓睁开了那双漂亮的黑眸。
茫然的、迷蒙的泪花从他的眼角坠落,理智慢慢汇聚成星点落入黑海。
江让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酸麻的身体。
到底是年轻人,尤其是陆响,身材体力确实都是处于巅峰。
也不算亏。
陆响向来在床上比较传统,他没什么经验,甚至有时候对江让过分羞涩,什么都依着青年。
江让碍于自己立的人设,又不能主动,大部分时候也只能装青涩,不够尽兴。
这次也算是开拓了新型刺激的玩法。
青年揉了揉腰侧,侧眸看到枕边摆着的一本深红的离婚证,嘴唇慢慢划开一抹深意的笑。
显然,计划很顺利。
按照离婚冷静期来说,陆响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拿到离婚证的。
现下男人不过一日便能拿到,只能说明陆家插手了。
也是,到底是唯一的继承人,放手一年磨砺性情,也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