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洇春从前并非沉湎占星问卦之人,在他看来,修仙已是逆天而行,前途与命数早已拨乱,又何谈预测未来?
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给人以安慰的一种手段。
可如今,在感情上吃到苦头的大少爷却开始对此深信不疑。
毕竟,骄傲令他无法放下面子主动去追求,而自负又令他不肯接受某些难堪的真相。
自相矛盾之下,占星卜卦得出的结果无疑给了罗洇春一个满意的、足以令他转移目光而又不必神伤的结果。
江让如今为何会对他如此横眉冷对,甚至于分给他丝毫目光都不肯?
妖孽又是谁?
一切似乎都显而易见了。
——因为有人插足了他们本该奔着既定命轨的天定姻缘。
罗洇春同江让互看不顺眼多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除却极亲近之人,他们便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罗洇春知道太初宗光芒万丈的江师兄曾御剑飞行失误,被挂在千年古树上挣扎半日的光辉事迹;而江让也知道那眼高于顶、被誉为炼丹天才的罗小公子炼丹时出错,炸毁丹炉,通身黢黑、只余下雪白齿尖的丑态。
他们互相给对方使绊子,却默契的从不会下死手,至多嘲笑讥讽几声便也作罢。
两人说是厌恨彼此,但这么多年来,给对方的关注反而是最多的。
江让很喜欢逗弄昂着头、骄傲如开屏孔雀的罗大少爷,像是小时候那些喜欢拽喜欢的人小辫子的调皮男孩子。
而罗洇春虽面上羞愤气恼,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多时候,他总爱同别人抱怨青年做的那些幼稚的、令人厌烦的小绊子,可他看不见的是,自己倾诉时的眉眼,是何等的眉飞色舞、暗藏自得。
也正是如此,一方无意戏弄、一方有意放纵,长久的惯性使然,他二人几乎到了在人群中第一眼便会关注到对方的程度。
罗洇春一直都知道,江让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呆子,青年人性情开朗大方,大多时候,他是与众人打成一片的师兄弟、是皮实嘴欠的出头鸟、是天赋异禀的剑修天才……可唯独面对情爱一事,像是未曾开窍似的,不通分毫。
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蠢家伙,怎么会在进了一趟秘境,就突然带回来一位心上人?
只怕是被什么妖孽迷惑了心智,勾得神魂颠倒了差不多。
尤其是青年前后的态度变化实在太大了。
江让从前次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今,全然化作一种令人心烦的爱恋,融在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狐狸精身上!
倒不是罗洇春嫉妒才这般想,实在是哪个男人会穿得那般骚气?虽是一身白衣,却故意露出锁骨与胸骨侧的锁链痕迹,这般也就罢了,面上还要故作无辜柔弱地依偎在青年身侧。
简直令人不耻、恶心至极!
罗洇春仗着身份背景,不说在太初宗、至少在丹峰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无需费心,随意一问,便知道了那祝姓男子的真实身份。
天生灾体、无垢阁弃徒、卜星阁阁主断言的天煞孤星。
果然是妖孽。
罗洇春忍不住想,那卜星阁首席弟子果真有几分本事,预言的倒是分毫不假。
也就是江让那蠢货,招了个丧门星上门还不自知。
为了宗门的未来、也看在两人同是太初弟子的份上,他可以不计前嫌地去提醒一下对方,若江让识相,最好早些将那狐狸精赶出去,若是那家伙被鬼迷了心窍,他也不介意‘帮’对方清醒过来。
*
剑峰险峻,直通云霄,山间小道寒风萧索,若是遇上雨天,甚至会有隐约的云雾细雪飘落。
罗洇春拍了拍红袖间落下的絮白的雪丝,精致的面上显出几分不耐与微微冻出的薄红。
罗大少爷不是一次来剑峰的练剑台了,从前,他也曾应邀同一些关系不错的丹峰同门前来剑峰观摩剑峰弟子练剑。
当然,他们大部分其实都是来看江让的。
不得不说,便是在遍地俊男美女的修真界,江让的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出众。
青年骨相优越,鼻梁挺拔,唇角天生上扬,两弯眉眼笑起来如夜空中朦胧的上弦月,舞起剑来更是爽朗清举、意气风发。
更不必提他还相当懂得照顾、体贴人,不会冷落任何前来观摩剑术的弟子,若是有幸,某些弟子还能得到青年贴身亲近的指导。
这样一个人,谁会不喜欢?
当时的罗洇春虽然嘴上说着是来看江让笑话的,实际上,整场下来,光属他的目光挪也不曾挪过。
当然,期间若是看到江让对旁人细心指导、言笑晏晏,他又免不得心口发酸,嘴上尖酸刻薄地来一句‘假模假样’。
他是刻意说给青年听的,而往往这个时候,不出所料听到他酸味满满的话语的青年也会将目光投向他。
自然而然的,两人会吵得不可开交,怒上心头还会打一架。
但不得不说,罗洇春喜欢青年完全关注自己的模样。
那样怒意勃然的青年,脖颈处会泛起性感漂亮的青筋,一双明亮的黑眸中完完全全倒映着他……就好像、好像整个世界都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
罗洇春抿唇,提起朱红明丽的昂贵衣摆,抬眸看向练剑台时,眉宇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同丹峰的四季如春、丰盈硕美相比,剑峰的练剑台实在过分空旷荒芜,不仅如此,那些青年弟子们练剑时也丝毫不注意形象。
他们大多穿着一件薄白的练功服,后背心都露出汗渍,额头更是汗流如注。
剑修需要炼体,本就艰苦,即便是修仙者,但因修为并不高,体内杂质并未全然排除,难免会有些汗味的气息。
罗洇春抬头轻轻掩了掩鼻息,嫌恶蹙眉。
练剑台上弟子众多,又全都穿得是练功服,乍一看过去,想找到人十分不容易。
但罗洇春却相当熟练地往人群聚拢得较多的地方看去,果不其然,方才探眼看去,他便见到那方才收了玄剑,看见他跟撞见鬼似的青年人。
眼见对方转身就要从另一条小道下山,罗大少爷当即着急了起来,他脚下迈开,却因为繁复的衣带与链条而被时时阻碍勾缠。
不得已,罗洇春只好不要钱似地砸了一张高阶破障符。
符篆方才丢出,眼前道路瞬间顺畅无阻,不少被符咒力量隔开的剑峰弟子怒意冲冲看来,察觉到丢符是罗大少爷,又若无其事地扭回了头。
丹修惹不起,丹修世家更是惹不起。
江让眼见自己逃不掉了,只好按着额头,眼见那红衣青年脚下急促、浑身咣当地朝自己走来。
“江让!”罗洇春精致的狐狸面泛起春潮似的红,他扬了扬削尖的下颌,咬牙切齿道:“看到我你跑什么?”
江让一手摩挲剑柄,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没有啊,倒是你,又来找我做什么?我最近可没找你茬。”
罗洇春抿唇,略微狭长的乌眸紧紧盯着青年,好半晌,他动了动浓密的睫毛,不自然地偏开眼道:“我有要事同跟你说。”
江让微微蹙眉,沉思片刻,还是嗯了一声。
周围不少弟子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退开了几分。
罗洇春沉默片刻,喉头的呼吸变得逐渐平缓,好半晌,他才道:“江让,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被人骗了。”
江让方才抬眼,又听到对方接了一句:“你了解祝妙机吗?他是天生灾体,祸害了无垢阁无数弟子,不仅如此,卜星阁阁主也曾断言他是天煞孤星,江让,你不该带他回太初宗的。”
空气中沉默了半晌。
好一会儿,罗洇春都没听到青年的声音,他心下微乱,忍不住想,江让到底是在太初宗长大的,又几乎将昆玉仙尊当做亲生父亲对待,对方现下大约是伤心的,毕竟一颗真心被骗,甚至可能祸及宗门……
可还未等他转回思绪,便听到了一道难得平静、笃定,甚至称得上认真的声线。
“罗洇春,你不必多管闲事,阿妙没有骗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天生灾体。”
红衣青年愣愣的抬眸看去,他几乎要撑不开眼皮,只觉得眼中无故地凝着无数的雨水风雪,它们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想要伸手揉一揉,却又无端难堪。
可江让还在说,他说得认真克制极了:“我知你是好意提醒,但阿妙是个很好的人,天生灾体不是他想要选择的,他吃了很多苦。当然,我带阿妙回来也考虑过很多,好在师尊有压制灾体的方法,阿妙戴上了困命锁,如今已与普通人无异了。”
“我今日同你说这么多,也是想告诉你、包括所有人,”青年了然的扫过四周,继续道:“阿妙是我喜欢的人,将来也会是我的道侣,我会护着他。如今他既已是寻常人,希望你们也不要用异常的眼神看他。”
说完,额头微微溢出细汗的青年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开。
但就像话本中演绎的那般,勇敢表露心意的青年方才转身,便看见了站于他身后、听到他一番肺腑真情的爱人。
罗洇春看着那白发的男人眼眶微红,轻轻唤了一句“阿让”。
他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怜的戏外人一般看着,看着江让握住对方的手,露出一个华光俊秀的笑,看着青年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边小声安慰着什么,一边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腕,两人相携而去。
谁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再可笑不过的路人甲。
罗洇春红肿的眼眸空茫地看着下山的峭壁,好半晌,他猛地大喘一口气,胸口像是漏了洞的岩洞一般,穿过其间呜呜的风声如鬼怪于耳畔低语,嘲哳难听。
他捂住耳朵,跌跌撞撞,不知自己如何下的山。
总之,当他回到令他安心的的洞府中后,眼前是光怪陆离,而世界也慢慢陷入了一片长久沉静的漆黑。
*
罗洇春病了。
自那日下了练功台,青年便发了高烧。
修仙之人体质向来极好,更不用说金丹期的修行者,生病都算得上是奇事。
罗洇春向来高傲,阴晴不定,因此,生了病也无人知晓。
最后,还是罗家那位主母因为思念幼子,多日未曾得到回信,谴派仆人前来太初宗丹峰问话,这才救出了高烧不退的青年。
罗洇春自这日起便被紧张的罗家接了回去。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江让也不曾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他也零碎地听人说起过,罗洇春似乎生病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有了出家、拜入佛门的想法。
江让第一次听到只觉得可笑,罗洇春他还不知道,不说佛门弟子六根清净,就对方那穷奢极欲、孤傲瞧不起人的模样,还拜入佛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江让很快就没什么心思继续听这些八卦传闻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太初宗上上下下都开始流传着一则传言。
‘江让带回来的那白发男子,正是无垢阁弃徒、引来无数灾祸的天生灾体。’
现下流言闹得并不大,江让也一直在试图解释,众人明面上给青年及其背后的昆玉仙尊面子,但出于某些嫉妒与恐惧,这则流言最后非但不曾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而随着流言的发酵,太初宗众人但凡遇到不顺抑或是灾事,所有人都默认灾祸是由祝妙机带来的。
如此一来,众人怨声载道,自然惊动了掌门等一众长老。
江让近来单是为了处理、解释这些事情,长老阁都跑上跑下不止几趟,连带着为他解忧的师尊都憔悴了几分。
好在青年同祝妙机的感情依旧很好,两人早已互表心意、私定了终身。
就在江让焦头烂额之际,令他更是意想不到的灾难也随之降临。
那是一日午时,太初宗宗门外的铜铃被人撞响。
有贵客来到。
江让本并未放在心上,太初宗时常有贵客到来,或是商讨加固妖族封印、或是提议宗门结盟等等。
但令青年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人乃是炼丹世家罗家之人,并且来者不善。
罗家此次前来派出的并非什么小仆或是管事,而是罗家那声名远扬的主母与几位公子,而众位公子中,只有罗洇春不在其列。
罗家不愧是修真界的世家大族,罗夫人身着一身暗宝石绿绣罗裙,耳铛精致,云鬓别着高等防御灵器化作的头饰,她面容仍是年轻的模样,眉宇间却尽显沉稳与贵气。
罗夫人方才见到掌门,不曾应下寒暄,冷冷勾唇道:“在座哪位名为江让?”
江让这会儿正坐在昆玉仙尊座侧,闻言方要起身,却被身侧的昆玉仙尊微微按下手腕。
谢灵奉慢慢抬首,他慈目平和,眉心的朱砂痣却十分扎眼,男人语调温缓道:“夫人今日来找吾徒儿是有何事?”
罗夫人没说话,昆玉仙尊当年一战到底名震天下,便是连富贵流油的炼丹世家也不得不避让其二。
她扫了眼仙尊身侧的江让,心中有了底,于是微微朝身侧的长子扫了一眼,那公子便心领神会,唤其余人等出了议事殿门。
眼见殿内只余下宗主长老等人,罗夫人才微微凝目,状似和气,语调却不稳道:“今日我罗家突然上门拜访实属无奈,洇春是罗家最小的孩子,诸位兄长与父母自是宠溺于他。”
“前些时日,他突发高烧,回了罗家。病好后一直郁郁寡欢,我们只当他想一出是一出,未曾放在心上,哪曾想,后面他竟告诉我们要出家为僧!”
罗夫人咬了咬牙,目光骤然紧盯座上的青年道:“我们心知不对,便一直注意着,直到前两日,洇春长兄竟从他枕间无意拾到一块留影石!”
说到此,罗夫人面色愈发难看,既难堪、又心疼道:“这留影石内,尽是那江姓小儿哄骗我儿的模样!可怜我儿便是被如此辜负还不舍得丢弃那留影石,简直、简直……诶……”
江让闻言当即坐立不安,他忍不住心头暗骂罗洇春阴险狡诈,这人怎么还悄悄用留影石录了证据?
记录也就算了,在江让看来,那些都是对方遭到欺辱欺骗的不堪模样,罗洇春是有什么受虐的毛病吗?这玩意随身携带,还放在枕头底下,怎么,无聊了就回味一下?
简直有病!
不过,眼下的情况显然更紧迫,江让没工夫继续回想自己对对方做过哪些出格的事,他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师尊这边虽然是向着他的,但他能明显感觉到男人逐渐扣紧的手腕。
江让正心虚着,没成想,那罗夫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竟直接启用了留影石。
巨大虚幕凭空呈现在众人面前,画面由虚幻慢慢凝实。
江让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在和颂秘境时他欺骗罗洇春,哄着人放了他时口不择言说的荒唐话。
什么“洇春,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我保证,等我们回了太初宗,我就立刻告诉师尊,去你家提亲可好?”
而这些还不算最羞耻的,最羞耻的是,当时的他,命脉还被罗洇春扣着,通身颤抖,眼含春潮。
江让耳根赤红,他几乎忍受不了,侧过头试图避开。
但他方才侧头,便恰巧撞进了昆玉仙尊沉冷如浮木的视线。
青年瞬间慌了神,从小到大,师尊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这通常是他要挨揍的前兆了。
上次师尊这般看他,还是因为他背着师尊去了人间的花街柳巷被逮个正着。
那次也确实是他做的不妥,江让平素酒量不佳,一般的凡间酒水是没法灌醉他的,但当时也不知怎的,在被那紫衣蒙面的异域小倌灌了几杯酒后,他竟不敌酒力,险些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红绸暖帐,元阳之身险些就要交代在那了。
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到——
那次,江让被难得冷面的昆玉仙尊直接抱走,一夜好梦。
只是,等第二日酒醒后,青年便被罚了打手心。
谢灵奉自然不舍得使力打他,于是便施了法术,令青年被抽打后的掌心泛痒,再命他抄写《清心咒》五十遍。
那天,江让痒得浑身发麻,偏偏那痒意似是会蔓延般的,从手心蔓延入周身。
最后,那清心咒抄着抄着,倒险些抄上床去了。
但这个教训对青年来说,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于日后他再心痒跟着师兄弟们去玩,都得求着人帮自己瞒着师尊,酒水之类的更是再不敢多碰了。
思及此,江让忍不住对着昆玉仙尊露出一个“师尊你等会儿生气,先听我解释的”尴尬笑容。
但大厅内的留影石现下已然播放结束。
谢灵奉更是再未看青年一眼,白衣的仙人乌发拖长,那黑色的绸发从肩头慢慢逶迤至膝边,如泉如瀑。
他面色平缓,玄金的眸子冷淡而匿着威压地看向殿中的罗夫人,平静道:“夫人今日来言此事,我们已然知晓,是吾管教不严,日后定会更加严格地管束吾那逆徒,至于补偿一事,吾这边温着一块千年前的龙脉……”
话提至此,就是要轻拿轻放的意思了。
可罗夫人此时却并没有协商调和的意思,云鬓微垂的夫人微微摇头,咬了咬齿尖,颇有几分无奈与耻辱道:“仙尊之意我们明了,但我也是个母亲。实不相瞒,洇春自回家后,便害了相思病,他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连梦里都喊着他那心上人。现下,更是要看破红尘,出家去了……我们现下找上门也是实在没法子。”
罗夫人擦了擦额角额细汗,声音僵硬道:“今日来此,实则也是商讨。仙尊那徒儿既然早已对我儿承诺要向罗家提亲,自然得说到做到,对我儿负责!”
作者有话说:
嘿嘿,我来啦!
小江真的是到处惹姻缘债,师尊就跟他屁股后面擦……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