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让顺从的随段文哲回去了。
高挑的男人眉眼含笑,一手打着红绸伞,一手搂住少年的腰身,从蒙蒙迷眼的风雪中看去,恍若一对壁人。
只是,相比较男人的从容温柔,少年的脸色实在苍白,他的身形是如此清瘦,可腰脊偏又挺得很直,细雪淋在他柔顺乌黑的发丝,慢慢化作濡湿的水迹,一滴滴落下。
像是只一头撞上透明玻璃墙的湿漉漉的白鸟。
江让没有去质问段文哲任何事,因为他明白,都是徒劳。
且不说段家在京市只手遮天,便说段文哲其人雅名在外,除却被收买的知情人,外人谁会相信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会做出这样恶心的脏事?
他大可以拿着证据去警局举报、立案,可他更加确定,最后被抓捕的人,一定不会是段文哲。
世道便是如此,江让只是个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而段文哲则是站在塔尖、手握铺天资源的人上人。
他们阶层不同、思想不同,权贵愿意施舍他可笑的爱去迷惑、圈禁一只灰扑扑的雀儿,在对方看来,那大约是对雀儿天大的恩赐。
他江让有什么资格去拒绝?
不点破,他们或许还能虚伪的恩爱下去,寻到转圜的余地;若是点破了,撕了对方的假面,届时难过的,只会是他自己。
毕竟像江让这般的普通人弱点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劳作的父母、辛苦的兄长,还是他不值一提的未来、梦想,段文哲只需随口的一句话,便能令它们全然湮灭。
尊严算什么?
少年垂着眸,他端坐在宽敞堂皇的客厅饭桌间小口小口用餐,黑色的长睫掩住漂亮湿润的瞳孔。
他想,穷人的尊严,一文不值。
可即便是这样,江让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他还有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戳破他泡沫一般的爱情幻梦的主使人。
或许对方是段家的对家、又或许是看不惯段文哲的人,总之,那人应当十分乐意看这样一出大戏。
“阿让?阿让?”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如同鼓着气泡的海水般响起。
江让微微回神,眸光轻颤道:“嗯?”
段文哲俊秀温雅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声音清雅:“又在发呆,最近这是怎么了?是待在老宅太闷了吗?”
男人说着,有些苦恼道:“可是医生说了,你体质不太好,出去容易受凉,会引发咳嗽的。”
江让动了动黑眸,嘴角慢慢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少年抿唇道:“文哲哥,你太操心了,我哪有那么娇气。”
段文哲低笑一声,男人替少年理了理耳畔凌乱的碎发,温声道:“我是你男朋友,不操心你操心谁?”
江让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乌眸,白玉似的面上覆了层薄薄的潮红,他扫了眼饭桌对面身着黑色西装、手戴银戒,面容与段文哲极其相像却又略显疲惫冷厉的男人,低声对身侧的男友道:“好了,你哥还在呢……”
段文哲唇畔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扣住少年骨肉匀称的手骨,轻轻摩挲,甚至毫不避讳地微微垂头落下一吻。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亢奋,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垂眸舀汤的段玉成,笑道:“我大哥在又怎么样?他先前还祝福过我们呢,看到弟弟和弟媳这么相爱,作为长辈,应该很欣慰…大哥,你说是不是?”
江让只觉段文哲的表现有些太过了,男人似乎将自己的兄长当做了假想敌,在刻意地试图激怒对方、或是向对方炫耀。
江让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勋章一般炫耀的感觉,而除却这种微妙的不适,还有对段文哲不可理喻行为的尴尬与厌恶。
不说其他,江让根本从未与段玉成真切接触过,除去曾经将对方认错的那一次,平日里,段玉成和他在段家老宅中也不过是冷淡的点头之交,两人连话都没说超过三句。
果然,段玉成似乎也对自己弟弟莫名的敌意十分不喜,兄弟俩分明是同一张脸,可段玉成就是显得更加成熟肃然、克制森冷。
男人眉心紧蹙,唇角微动,冷厉道:“食不言寝不语。”
说完,他的眼神掠过朝他看来的少年,顿了顿,冷淡地别开眼。
段文哲眯了眯眼,慢慢勾了勾唇,倒真像是被兄长训斥后听话的弟弟。
江让只觉得氛围古怪,垂头吃完饭便借口犯困打算离开。
段文哲却轻轻扣住少年的手腕,微微抬起的狭长棕眸闪烁着深邃的光亮,他弯眸道:“对了,阿让,今晚我和大哥都要去参加一个宴席,你当我的男伴,和我一起出席,好不好?”
江让顿了顿,神色迟疑地答应了。
客厅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空气中寂静片刻,好半晌,刀叉的声音止住,段文哲拿起手畔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嘴唇,漫不经心的对餐桌对面那张与自己全然相同面颊的主人道:“大哥,我和阿让已经打算好了,等他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婚后我们就搬出去住了,毕竟大哥和我长得太像了,”段文哲勾唇笑了笑,棕眸微眯:“一直住在一起,万一哪天,阿让分不清你我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说得有深意,若是江让在这里,或许听不懂,可段玉成却再清楚不过了。
毕竟就在几天前的一天夜里,少年或许是夜半口渴,下楼喝水,刚巧碰上了从书房出来的段玉成。
居家的男人并未穿上严肃的正装,但鬼使神差的,那天夜里,段玉成特意换了一件杏色的线衣,夜晚灯光晦暗,江让分不清,将这位段家掌权人当成了自己的男友。
段文哲和江让之间有个长久养成的习惯,晚上相见的最后一面会互相给一个亲昵的晚安吻。
于是,睡得迷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走廊昏暗的光线令他看不清男人被他唤住时紧绷的颌骨,朦朦胧胧间,他微微仰头,落下敷衍的一吻。
当那轻飘飘如棉花的吻落在面颊上时,段玉成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瞧那模样,约莫连魂都彻底飘走了。
而当少年红扑扑着脸颊抿唇催他回吻的时候,男人青筋暴起的手掌慢慢收拢,黑夜完美地掩盖了他的渴望、惊喜、嫉恨,他颤抖着揽紧了少年的腰身,朝着那口如蜜罐般的唇弯轻轻吻了下去。
直到怀中的余温渐渐散去,段玉成才回神来。
他转身,仍在失控的回温那个偷来的吻的时候,却撞见不远处墙角边盯着他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同的是,那张晦暗不明的脸上写满了黑色的阴毒与扭曲的亢奋。
果然,段文哲永远都改不掉偷窥的习惯和精神高潮的怪癖。
段玉成并未因段文哲的话语而失态,他只是随意放下刀叉,双手交叠,冷淡而随意道:“嗯,知道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
段玉成这样平静,段文哲脸色却冷了几分,烛黄的灯光刻在他的眉脊与鬓发处,将男人雅美的面部线条零散地分割开来,怪异地显出几分隐隐约约的凉意。
……
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它们四散漾开,在鎏金的穹顶闪烁出波光粼粼的光点。
宴会厅中铺着厚绒的波斯地毯,小提琴与钢琴的声音悠扬而动听,美丽的女士们拢了拢蓬松精致的鬓角,展开折扇捂唇轻笑,来往的权贵言笑晏晏,香槟酒的光泽落在一双双充斥着野心与目的的眼眸中。
江让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的宴会。
少年身量清瘦,穿上白色西装尤显隽美,整个人有一种脱俗的清韵,令人不自觉便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他看上去实在生涩极了,大部分时候,少年只是作为段家那位二公子亲密的男伴,微笑着站在一侧。
但所有人都能明显看得出来,段文哲对这少年的态度不一般。
无论是眉眼中流露出的亲昵,或是动作语态间的维护,都彰显着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想同段家搭上关系的更是聪明的不着痕迹的从江让身上找话题,拐弯抹角地奉承。
当然,最终还是得转到合作等公务上。
段文哲担心江让一直站在这里发闷,便贴心地带着少年去茶歇处休憩,耐心叮嘱许久,使了个眼神给不远处穿着黑色衣衫的保镖,才风度翩翩地回到名利场。
江让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他兴致缺缺地随意吃了几口,在注意到不远处一直盯着自己的保镖,心中不由得愈发焦躁。
他在等那人找自己。
今日宴会人群众多,是段文哲盯着自己最松懈的时候,那个背后主使者一定会趁这个时机来找他。
江让不清楚段文哲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发现了真相,他也管不上太多了,因为男人无处不在的控制欲已经令他生出了极端的压抑感。
一个怀疑会迸生出无数个怀疑。
江让已经察觉到了,在段家老宅里,只要同他说过话的仆人,过几日便会消失不见;房间里是无处不在的微型摄像头;被时刻监视监听得滚烫的手机……
甚至,江让还发现了一件令他极其费解的事情。
在这样的强压和监视之下,居然一直有长相俊秀的仆人或是一些来段家做客的客人对他表示爱意。
起先,江让并未将这事联系到段文哲身上,直到有一次,他存心试探了一位权势稍逊于段家几分的客人,面对对方的表白,假意态度暧昧的接受。
当天晚上,段文哲就不对劲了。
他强撑着笑,频繁的试探江让是否对那人有印象,在少年表达了对对方微末的好感后,向来秩序性极强的男人失手砸了一个杯子。
这是江让第一次窥见段文哲万分之一的本性。
阴戾、虚伪、嫉妒、疑神疑鬼。
那一瞬间的失态瞒不得一直盯着他的少年。
“哗啦。”
“——抱歉,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带您上楼换身衣服吧!”
穿着黑色侍从服饰的年轻男孩涨红了脸,眼看着酒水撒了客人一身,手足无措地含着哭腔对少年恐慌地道歉。
江让皱着眉理了理衣衫,眼尾瞥过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的保镖正与旁边的人恭敬地说着什么。
看来这确实是个意外。
少年垂眸,湿黏黏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十分难受,侍从也只是个打工人,难免犯错,想到这里,江让安慰了男孩几句,跟着对方上了楼。
只是,方才上楼走到门口处,江让就觉出了几分胸闷心慌。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咳嗽还没好全。
一直到门关上换衣服的时候,江让才彻底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浑身烫极了,热意像是蚂蚁一般,从心尖慢慢四散蔓延。
不出片刻,江让便连腿都站不稳了。
少年一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从前在镇上的高中时,不少同龄人就提到过这样下作的药物。
这样的大型商务宴的审核标准是极严格的,那么,就是有人在针对他。
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漂亮的唇肉被咬得红润异常,思绪模糊,眼前更是天旋地转。
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啪嗒、啪嗒、啪嗒。
一直停在房门前。
少年大喘气地哆嗦着,他努力撑住身体,扶着墙壁物件,抖着手将房间里的灯关掉了。
门锁开始转动,刺耳的声音像是怪物爪尖挠地的声音。
江让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他试图驱赶混乱的躁意,寻回理智。
眼见房门就要打开,额头的汗水已经渗入眼窝,江让努力忍住痛苦的呻吟,驱动不协调的肢体,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厚闷的衣柜里。
少年无声地大口呼吸,面色潮红,像是即将窒息一般,汗水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齐齐冰冷地滚入衣襟中。
江让分明很热,却又觉得浑身冰冷,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努力克制生理性的颤抖。
门已经被打开了,陌生的脚步声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衣柜面前。
少年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极端的绝望与迫切需要纾解的身躯折磨得他几近崩溃。
衣柜门打开的一瞬间,江让漆黑的瞳孔近乎缩成一点。
直到那人轻轻地、怜爱地唤他:“阿让,别怕,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少年努力睁大眼眸,终于看清了那张温雅却慌张无比的面容。
江让哭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男人搂在怀里的时候止不住的挣扎,口中呜咽着含糊道:“……你怎么才来,段文哲,你、不是一天到晚都盯着我吗?你怎么才来?!”
男人将他紧紧揽在怀中,一个又一个炽热的吻细密温柔地落在少年潮湿的面上,声音沙哑而压抑道:“对不起,阿让、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在确定是熟悉的人后,江让终于无法继续压抑洪水般的欲望,他通身泛着粉晕,两条笔直漂亮的腿不停地交叠在一起摩挲,他紧紧埋进男人的胸口,哆嗦道:“文哲哥,我好难受,快、快帮帮我……”
段文哲慢慢顿了一下,黑暗中,他的面容古怪而克制,好半晌,他下意识转了转食指上的银色戒指,喉结微动,低声道:“阿让,别喊我的名字。”
少年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意识,他不停地哆嗦着,潮湿的汗水将他弄得黏糊又可怜,像是条方才被捕捞起来的美人鱼。
他无意识地颤着唇,喃喃地混乱喊道:“文哲哥、段文哲……哥哥、哥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