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40

江争死在立春的那天。

天色像是一张阴霾霾的破旧渔网,纷纷扬扬的大雪如一条又一条的银色鱼苗,空茫茫地从中漏下。

“嘀嘀嘀——”

柏油马路间密密麻麻的车辆响起刺耳的尖叫。

静静矗立在城市边缘、融在阴沉沉天地间的红色十字显出极为惊心动魄的光芒。

沾满雪水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不等司机下车躬身打开车门,一双泛着苍青的修长手腕便用力推开了漆乌的门把手。

穿着薄白毛衫的惨白少年从中飘了出来,缘何要这般说?

实在是对方看上去太过羸弱无助、支离破碎。

削瘦的身形、清俊冷白的脸颊、通红易碎的脆弱眼眶无一不令他看上去像是一张随意被撕烂的白纸。

外面的气温极低,立春下雪,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可少年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冷意,他瘦白纤细的脚腕上甚至只穿了一双绵白的拖鞋,就那样跌跌撞撞地朝那猩红的红十字跑去,浑像是着了魔。

厚沉的大雪压在他的头顶、肩侧、眼睫上,有的白如丧幡、摇摇欲坠;有的化作晶莹的水珠滚落而下,一道道湿润的雪水仿若风雪替少年哭出的泪水。

江让的脸已经冻得青白了,隐约蓝色的青筋涨在眼窝处,像是深水中探出的黏腻触手。

他哆嗦着走进冰冷的医院大厅,苦涩药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便是没有亲自尝过,舌尖仿佛也自发分泌出了津液。

京市重点医院很大,大到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人群、道路。

挂号与收费处印着红色的标记,银幽幽的铁栅栏完全裹住了窗台,窗台前站满了挂号看病的灰蒙蒙的人们。

少年茫茫然站在原地,通红的眼眶与过分浅薄的穿着令他看上去不正常极了,眼见眼前走过一个匆匆的男护士,江让抖着手死死拽住对方的胳膊,张了张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男护士手中还拿着药物,显然还有事情要忙,被人莫名拦下,自然着急。

“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我这边很忙,麻烦您松手。”

江让努力张唇,浑身颤抖,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上午车祸送来的人……”

没等他说完,护士恍然大悟,毕竟今天一上午送来的病人中,只有一起是关于车祸的。

男护士眼神不自觉带上几分隐约的怜悯,他声音放缓道:“你是那位的家属吧?去一层左边尽头那间吧。”

江让当即便往左边混混沌沌地走过去。

头顶的灯光越来越暗,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少年才愣愣地看着白瓷墙上森绿的标识牌。

太平间。

从少年的角度往内看,恰好能看到白色被单下躺着隆起的男人。

男人双目紧闭,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陷入白色床单之中,露出来的仅有一个尚且算得上完好无损的头颅。

他依然如往日一般沉默、俊朗、皮肤白皙,可此时的他又实在太过死寂,惨白的脸安详地沉眠着,白灰的眼窝微微深陷,唇色泛着死鱼般的白。

江让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穿堂风混着细雪掌掴般地扇在他的面颊上,很冷、却又不得清醒。

少年死死睁大眼睛盯着白布下的男人,他怎么也想不通,除夕那日仍历历在目,不过六日、仅仅六日,陪伴他二十年的哥哥怎么就成了一具死气沉沉、不会开口说话的尸体了呢?

江让甚至疑心自己正身处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魇中,如果是梦魇,只要醒过来就好了,只要醒过来,哥哥就还会笑着喊他‘让宝’,抱着他一起躺在那张狭小却温暖的床上。

面色青白的少年抽搐着面庞,猛得用力咬住舌尖,漆黑的眼球宛若透黑的玻璃珠,毫无生气,颇为悚人。

丝丝铁锈的气息弥散在口腔与鼻息间,江让却觉得还不够,他想要继续用力,却猛得被身边不知何时赶来的段玉成抖着手扣住下颌骨。

唇齿一松,男人却浑身颤抖,沉稳的面容带着几分变了味的惊惧,轻声哄道:“阿让,不能再咬了,你先松口……”

江让被他捏着下颌无法动弹,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闷了层极端憎恶的水光,脑海中汹涌的恶意如涨潮的海浪般疯狂扑来。

凭什么同样是车祸,他的哥哥死了,这人还能活着呢?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段玉成和段文哲呢?

少年恨得心肝发颤,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才好。

痛苦的情绪无法纾解,于是,在看到段玉成惊惧的表情后,他便不管不顾地继续撕咬下去,双手更是自残一般地抠挖着,像是恨不得将手骨上的皮肉一片片地削下来,当着这人的面丢给野犬。

男人自然不会允许他伤害自己,他一只手腕索性压在少年唇齿间,哪怕将要被咬得掉了块肉,也死活不肯松手。

江让却开始如受刺激的小犬般疯狂挣扎起来,可很快,他便察觉到,除却段玉成被他囚困的双手,他的身后又伸来了一双温润的手掌。

那双手握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腕,轻声安抚的声线像是温柔又美好的月光。

“阿让,不要伤害自己,如果实在难受……”

因为过分虚伪嫉妒而显得黏腻的声音如此喃喃道:“你可以在我们身上出气。”

是许久不见的段文哲。

江让的脸扭曲一瞬,可此时的他却全然无法动弹。

他被双胞胎兄弟前后夹击在温热的肉墙中,哥哥用手堵住他的唇,弟弟穿过他的腰身,完全掌控他的双臂。

分明先前还是反目成仇的两兄弟,此时却默契十足地化作丛生的荆棘,一前一后地将他们美丽的爱人堵死在其中。

而少年死去的哥哥,正静谧地躺在他的面前。

江争的双眼分明是紧闭的,可江让却恍然觉得,哥哥正在看着他。

嫉妒、挣扎、痛苦、幽幽地看着他。

那张惨白青怪的死尸面颊仿佛扭曲成了一个血色漩涡,而哥哥漆黑的眼球就这样盯着他,干白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鲜血淋漓地说:“让宝…我好痛啊,我不想死,是他们害死了我。”

江让浑身僵住,他努力眨了眨干涩通红的眼睛,再次看去的时候,江争又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江让却无端恨了起来,为什么只是幻觉呢?

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吗?

不是怎么都赶不走吗?

江让更用力地咬住唇腔中的手骨,男人的鲜血混着泪水从少年的下颌尖滑落,恍惚间,窗外冰冷的风雪再次朝着他涌来。

水液渐干。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腕正怜爱地拂过少年面中的泪水,珍而重之地将它们藏进了灵魂深处。

*

或许是因为亲眼看到昔日关系极好的兄长过世,少年近来的状态显然十分不对劲。

江让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旁人唤他的名字需要等待许久才能回过神来。

不仅如此,少年还出现了失眠、早醒等症状。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一度出现失语的情况。

分明是出生在农村、最是珍惜粮食的孩子,如今却吃不下饭,原本被养出漂亮弧度的白润面颊瘦削得不成样子。

但即便是这样,江让还是坚持要亲自操办江争的葬礼。

少年不肯让段玉成安排,自己一个人回了那间可怜逼仄的地下室。

地下室内仍是上次看到的模样,四面墙角点缀着亮晶晶的彩色糖果小灯,但或许是本身便十分劣质,江让再次打开它的塑料开关时,很多都无法再亮起来了。

它们像是一簇簇死去的萤火虫,只能灰暗地缩在墙角,等待彻底被湮灭成灰、消弭无踪的时刻。

暖色的灯光如阳光一般笼罩着少年的肩颈,可江让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只有在此刻,江让才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个永远在原地等他的江争,真的离开了。

他再也无法看到狭小厨房中男人忙碌的身影、无法看到坐在床边为他叠衣服的贤惠身影,这一次,不必江让放狠话,哥哥自己离远了。

并且,决绝到永远不会再出现。

面色苍白的少年失神地走到昔日自己的那张小书桌前。

江争为他买的小花熊睡衣整整齐齐地被摆放在上面,像是有人时刻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到来。

少年眼眶泛红,无数思绪搅弄着他的头脑,令他永远处于看不到尽头的悔恨与痛苦之中。

他想到自己曾经对哥哥放过的狠话、故意的冷落,想到哥哥曾那样卑微地跪在自己的脚边,只乞求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爱。

江让心神起伏,最近他总是食不下咽,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眼前发黑,惹得段家那两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眼下,少年便有些控制不住地双手撑在木桌边,小熊睡衣被他撞歪了几分,但正是这歪了的几分,却叫江让发现那睡衣底下隐约压着一本书店里几毛钱便能买到的的黄皮日记本。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江让抖着手,颤抖的黑睫如夏日芦苇荡中的草枝,顺着湖水波光摇曳。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黑笔可笑地画出一个很大的爱心,爱心里并排写着江争和江让的名字。

江让一瞬间忍不住笑了,可是笑着笑着,有雨滴落了下来。

少年努力压抑情绪,继续翻看。

第二页写了日期和天气,似乎是江争初初找到工作的那一天。

8月27日晴

今天找到工作了,让宝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老板说只要肯干,一天能拿到一百。我得多赚点,让宝在学校里用钱的地方很多,他又不肯说,还是我太没用了。

9月1日晴

让宝去上学了,我受伤了留在家里,工地上的伤其实不算什么,但是我知道让宝心疼我,我知道。昨天真像是一场美梦,好想多做一会儿。

10月15日阴

让宝最近好像很不开心,我能感觉到的,他不愿意和我说话了。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人了吗?

11月23日阴

我在照片里看到段家那个讨厌的家伙了,让宝真粗心,也不检查一下就发过来。我不难过,让宝以前说过的,只喜欢哥哥。

……

……

其实很难过(划掉),今晚睡不着了。

12月19日大雨

今天看到让宝带着那个男人去我们常吃的店里吃饭了,我不敢进去。

我怕让宝觉得丢脸。

罗哥他们劝我别不好意思,下班后我特意去了一家成人用品店,老板说我身材好,勾引人手拿把掐,得穿点显身材的。

让宝会喜欢我这样吗?

12月22 暴雨

让宝永远不会喜欢我了。

1月18 暴雨(划掉)

手机砸烂了。

我要杀了他。

1月27日晴

让宝最近状态很不好,昨晚做噩梦了。

除夕玩得很开心,拥有了第一张合照。

我们接吻了。

1月28日 (无天气说明)

车已经准备好了。

让宝,如果他们死了,你不要回头。

如果我死了……家里的柜子里还有两万块钱,是我接了别的活儿一起凑的,你不要不舍得用。

让宝,哥哥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