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悬,随春繁茂的树枝间挂着一轮如丹丸般的红日,天际燃起几分熹微的焦黄晚辉,它们寂静零碎地笼在层峦叠嶂的楼厦间,仿若即将熄灭的山火。
晚风慢慢拂过英式庄园的雕花铁门,门畔的迎宾仆从穿着统一的复古服饰,面上挂着一成不变谦卑的笑容,仿若一尊尊夜色中卑躬屈膝的雕塑。
距离晚宴开始的时间已是所剩无几,绿坪草地间的鹅卵石小道上排满了昂贵的轿车,好半晌,其中一辆颇为低调的黑色轿车被一双骨节修长干净的手腕缓缓推开。
车上走下的青年穿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西装,领口的红棕领带维系得一丝不苟,下车时的大腿微微绷紧,昂贵的西装裤紧紧贴在腿肉,隐约显出几分被衬衫夹勒得微微凹陷的弧度。
江让对此是毫无所觉的,他慢步走到轿车的另一头,微微弯腰,解开车锁,以迎接心爱珍宝般的姿势从车上邀下自己美丽高贵的妻子。
整个过程,他表现出的礼仪流畅而绅士,令人挑不出丝毫的过错。
感受着周围人若有似无的视线,青年唇畔的笑意微微加深了几分,扣着乔允南的手掌愈发用力。
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以乔家的权势、包括乔允南曾经获得的荣誉,没有人会认不出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而现在,那些所谓的名流在想什么呢?
想这位本该前途风光的乔家公子为什么宁愿与家族割裂也要同他这个穷小子私奔?
不不,他们不会这样想的。
人的本性就是踩高捧低,如今的青年早已成为了S市内最年轻、最成功的企业家,所以,他们只会想,莫欺少年穷,乔允南果然没有选错人。
权利与金钱是最实质的底气,譬如眼下,江让站在那位光华万丈的乔家公子身边,再也没了当初不匹配的平庸之感。
功成名就的青年面上笑意楚楚斯文,脊背挺拔如松,任由乔允南依恋地挽着自己的臂弯。
这一刻,妻子高贵的家世与美貌,沦为了衬托他的花瓶。
周围不少人都十分懂得看形势,江让和乔允南多少年没来参加乔家那位老爷子的生日宴了?
如今出现在这里,想必是乔家要接纳两人的意思了。
众人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竟有不少人颇为热情地寻着江让攀谈合作。
江让面上不显,心里自然是受用的,便也风度翩翩地随着众人的话头闲聊了几句,乔允南与他默契无比,时不时帮他补几句不慎之言,夫妻俩浑然如一体,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乔家这座英式庄园颇有几分老绅士的优雅之感,主楼是半圆弧形的设计,白漆之下,是一扇扇格子窗,屋顶的砖瓦更是齐整无比,足以显出主人家一丝不苟的性情。
随着人潮而入,视线愈发开阔,江让这才真切感受到,对于积攒了几代财富的权贵而言,钱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俗物。
乔家庄园中的一砖一瓦、丝绒座椅、地上织布,哪怕只是不值一提的鎏金杯碗,在外界都到了足以拍卖哄吵的地步。
许是察觉到青年波动的心绪,乔允南动作间有些不安,他细细观察着江让的面色,低声道:“阿让?怎么了?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江让却只是摇了摇头,抬起的黑眸中收敛了一切情绪,面不改色道:“没事。”
说着,青年半开玩笑道:“我只是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买得起这样的庄园。”
乔允南抿唇低笑,耳畔的发丝仿若流动的海藻,他亲昵道:“凭阿让的实力,这一天应该不需要多久。”
江让眼眸微弯:“老婆,那就借你吉言了。”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其实也无非是致辞、感谢众人的赏脸,随后便是名利场上起伏涌动的信息交换、利益交换。
乔父的身体早已不如数年前那般硬朗了,白发与皱纹如蛛络般爬上了他威严的面皮,乔母依旧端庄美丽,只是眼角掩饰不住的皱纹却也彰显着年轮的刻痕。
整局生日宴几乎都是由乔家如今的半个当家人、乔允南那位雷厉风行的大姐乔珺把控。
约莫在场会过半的时候,乔父和乔母才唤侍从将乔允南和江让喊了过去。
乔母大约自入场就关注着自家儿子了,这么些年来,她不是没后悔过,乔家这一大家子骨子都犟,谁也不肯对谁低头。
其实如今想来,允南若是真喜欢江让便也就罢了,人生一世,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
可便是这样想,乔母却还是对江让喜欢不起来。
这事说来也有因果。
打小到大,乔允南性情清冷,从不是会忤逆父母的人,他本该顺着乔家的安排走向事业的巅峰,如果不是江让,乔允南根本不必受任何的苦,以至于如今连身体都累坏了。
“允南,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回来看一眼爸爸妈妈了。”乔母语气哽咽了几分,牵过乔允南的手,上下好一番细细打量。
乔父乔母到底是乔允南血肉相连的亲人,至亲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男人当即眼眶便隐约红了几分,胸前微微起伏,低声唤了一句‘爸’‘妈’。
一畔的乔父略微动了动嘴唇,双手搭在手杖上支撑着身体,严厉的语调难得缓和几分:“允南,以后多回来看看吧。”
几人的一番对话中,只有江让是从头到尾被完全忽略的。
青年眸子闪过几分晦暗,他微微眯眼,听到乔父说的话后勾唇笑了笑,一边揽过乔允南略显单薄的肩膀,体面而礼貌道:“岳父、岳母,我和允南前段时间就说着要回来看看您二老,以后我和允南一定会常回来孝敬……”
江让这边话还没说完,乔父却充耳不闻一般,只对乔允南道:“允南,你过来,我和你母亲有些话想跟你说。”
揽着妻子肩膀的青年脸色当即便冷下了几分。
江让哪里看不出来,乔家这两个老东西还是看他不顺眼,给他气受呢。
好在乔允南倒没有被回家的喜悦冲昏头脑,男人典雅美丽的脸颊多了几分镇定,他一只手坚定地牵着江让的手,认真的对乔家父母道:“爸、妈,阿让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结婚很多年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用避着他。”
乔父乔母闻言也没有坚持,他们关心了乔允南近年来的身体状态,知道详情后更是一副心疼的模样。
只是,心疼完儿子,乔母便颇有几分不满与指责地地对旁边的江让道:“……你也跟允南结婚多年了,有些话从前没说,现在还是不得不说,允南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你也是知道的,他和你不一样,受不得苦,江让,如果不是你带着允南私奔,他何至于——”
乔允南在一旁越是听越是心惊,赶忙打断,眉目间也显出几分不满的冷意来。
“妈,你说什么呢,我哪有那么娇气了,这又关阿让什么事,都是我自愿的!”
一旁的乔父低咳了一声,杵了杵手杖道:“乔允南,你这是对你母亲的态度吗?”
眼见又要争闹起来,立在男人身侧的青年忽地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他不紧不慢道:“岳父岳母对我有些微词是应该的,我早就发过誓,以后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对允南,至今也一直都在这样做,允南这些年和我在一起虽然吃过苦,却也是幸福的,更何况,小婿现下虽然不算多么出人头地,但到底也有了几分资本……”
按理来说,江让如今这样的身份这般讨好乔家,乔父乔母怎么也得卖个面子。
可乔父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接过仆人手中的茶水,饮了一口,忽地掀起松弛苍老的眼皮,一双沉冷的眼盯着青年近乎逼视道:“资本?”
“江让,你知道你的资本是谁给你垒上来的吗?”
乔父语气多了几分激动与嫌恶:“咳咳咳……如果不是我那蠢儿子为了你弄进了医院、如果不是乔家授意谈宽给你喂资源、如果不是允南三番四次求着我们,你真以为你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简直可笑!”
“爸,你别说了!”
轻盈纤美的卷发美人浑身颤抖急促说着,漆黑的眸中竟隐约显出几分潮湿的恐慌。
“阿让,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乔允南从来古典温雅的面上恍若刮起了一阵摧折的飓风,他比谁都清楚江让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有一段时间,青年几乎把自己打包住在公司。
乔允南永远都记得公司成功上市的那天,江让抱着他哭了。
他的爱人哭着说:“允南,我成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我们了。”
当时的江让是多么志得意满、骄傲满足。
如今突然告诉对方其实他的一切都是靠的乔家,靠的乔允南委曲求全…男人简直不敢想青年会是什么反应。
江让的脸色很难看,苍白间染着几丝分崩离析的恨意。
乔父那番话无异于将他的自尊心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般地撕碎,在那一瞬间,江让甚至能够感受到周围形容各异的眼神。
他们会怎么想他?
“啊,原来不是靠自己啊,只是个靠老婆的怂蛋。”
“就说嘛,穷小子还真幻想着逆天改命呢?”
“如果不是乔允南,他江让算个屁?”
江让终于无法忍耐下去了,好在宴会也终于到了尾声,青年面无表情地同乔家人道别,经过庄园的鹅卵石小道时,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将身后匆匆跟来的乔允南远远甩在身后。
这么多年了,那两个老东西凭什么还是这么瞧不起他?
还有乔允南,为什么不早点将这些事告诉他,耍他很好玩吗?
哈,当初公司上市,他抱着他哭得涕泗横流,说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乔允南是不是在心里瞧不起他?
还有谈宽,也在笑他不自量力吧?
江让双目通红地坐上车,刚要关上车门,却发觉坚硬的车门撞上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后便是一声闷哼的痛意。
他冷着眼看过去,这才发觉,车门压到的,是乔允南的修长漂亮的手腕。
嘴唇神经质的蠕动,江让下意识的想要询问男人是否受了伤,可他咬着牙,却恍然想起自己当初追求乔允南被无视、嫌恶的往事。
是了,从一开始,乔大少爷根本就看不上他。
他会丢掉他送去的玫瑰,会皱着眉喊他滚开,会烦躁的对他说‘能不能离我远点’,会冷声冷气的告诉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你这样的人’,会嗤笑嘲讽他“江让,天天围着我打转,你是舔狗吗?”
江让浑身颤抖,只觉得头颅一瞬间痛的近乎撕裂。
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乔允南如果不是有那张脸,有与生俱来的家族背景,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阿让,老公……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耳畔男人的声调中带了几分手足无措的哭腔:“你别吓我……”
江让却只是垂着头,双臂疲惫搭在膝上,始终一言不发。
车辆很快驶入了别墅,司机或许也察觉到了夫妻俩的不对劲,抵达过后便赶紧避嫌地离远了。
江让一声不吭地下了车,闷着头就往别墅里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大厅的时候,乔允南才终于无法忍耐似地扣住青年的腕骨。
自两人结婚以来,男人一直都善解人意、温柔如风,他总是会将自己打扮得典雅动人、皎洁如月,便连这一头微卷的、如海藻般的发丝,也是因为江让喜欢才留着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江让面前这样狼狈,双目红肿,泪水横流,嘴唇干裂,头发凌乱,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迫强制离婚的怨妇。
“阿让、”他哭着沙哑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有什么事情我们说清楚,我爸妈说的话不是真的……你别生气、别生气……”
“不是真的?”
江让突然转身,一双眼睛睁得很大,额头青筋暴起。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
他猛地甩开乔允南拉着自己的手腕,因为用力过猛,手臂撞上桌边的茶杯,砰得一声,玻璃碎片四溅开来。
乔允南整个人因着惯性后退了几步,昔日清冷古典的美人如今被磋磨得面色苍白、神情惶惶。
可被情绪全然控制住的青年却并不怜惜他,江让几步走到他面前,青筋鼓起的手掌用力掐着男人削尖的下颌,近乎憎恨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看不起我么?”
乔允南泪流满面,软弱地哭道:“没有、没有,阿让,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我爱你啊,我只是想帮帮你,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空气一瞬间恍惚寂静了几秒。
男人能感觉到下颌上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几分,乔允南还在控制不住地哆嗦着,脑海中几乎只余下一个念头,不能让阿让继续生气了。
但下一秒,有人突然轻轻牵起了他受伤青紫的手腕,慢慢落下了颤抖的一吻。
乔允南黑眸含泪,怔怔地看向眼前垂着头怜吻他的青年。
江让眼眶通红,缓缓抬起头,显然,他已经冷静下来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悔意。
“老婆,”青年悔恨地闭了闭眼,嗓音沙哑道:“我错了,这事儿不该怪你,方才吓到你了是不是?”
乔允南突然又流下一行泪来,他右手握拳,轻轻锤着青年的肩膀,身体却偏偏像是得了瘾症似地往江让的怀中钻。
他哭道:“你吓死我,江让,你快吓死我了,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江让已经将他紧紧揽入怀中了,青年低声叹息道:“我真的知道错了,老婆,别怕,我不欺负你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手还疼不疼?我替你上药好不好?”
乔允南泪水沾着卷发,因为过分激动的情绪,面颊上潮红迭起,唇边的小痣更是艳红得惊人。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红肿的手掌微微往前送了几分,一双黑眸水光潋滟:“阿让,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