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最后,以小公子大发雷霆,将那两个伎子轰出府为终。
江让却是不知此事,男人只在竖日上朝前随意询问了两句,得到答案后,他颇为头疼的想:也不知这孩子究竟在闹什么,别家的公子郎君至束发的年岁早已有了通房教导房事,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有什么可气的?
江让左思右想,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食色,性也。江飞白将那两个伎子赶出去,无非是对方的色相并未使他动容。
也罢,既是如此,他日后自会多问问那孩子的想法,替他多把把关。
……
“啪!”
奏折砸落在汉白玉地板上的声音刺耳尖锐。
“混账!”
“江南水患,朝廷拨下去近三千万石粮食,最终至百姓手中,竟不足一千万石,且其中尚含有泥沙,若非崔御史监察得当,朕还不知尔等皆是一群欺上瞒下、狼子野心之辈!”
宝珠冕旒相撞,刺出一片阴鸷刺目的光华,金銮宝座上的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怒意森森,他青筋微怒的指骨死死扣住宝座边的金黄龙身,整个人显然盛怒到了极点。
殿下众臣浑身哆嗦,左右张看,皆跪倒一片,高呼:“陛下息怒!”
整个大殿,唯有百官之首的江让与站在殿中呈禀,身着紫袍、眉目清俊、一身正气的男人仅微微屈腰拱手。
商皇威严森冷的眸子朝着大殿下哆嗦的众臣望去,最终,那看不清情绪的眸光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紫袍男人身上。
“说来,丞相此次亲下南方治水,竟对此事毫无所觉?”
百官之中,有几人见皇帝问话到江让,顿时小心翼翼抬手擦拭汗水,紧张的脊背也松缓了几分。
他们是丞相党,丞相定然会保下他们……
可没想到,江让的下一句话便将他们打入了无间地狱。
紫袍男人微微拱手,深色平静、不温不冷道:“回禀陛下,微臣不敢欺瞒,早有所觉,只是此事牵涉极广,未免冤枉无辜之人,微臣只备好证据,确认后再交予陛下。”
江让此话方落,一旁的崔御史便冷笑一声,他生得清俊英正,微微挺直腰脊便自有一股直臣忠君的风范。
男人拱手道:“丞相此话倒十足有趣,既是拿到了证据,缘何不直接交于陛下?”
“还是说,”他说着,额侧的发丝半缠上唇畔,又随着厌憎的气流拂散开,男人明亮犀利的目光盯着那道始终温和的人影,一字一句道:“江丞相自比天子,明察秋毫?”
江让当即面色稍变,他温和的面色多了几分冤屈的意味,伏跪下身,长声道:“陛下,臣绝无此意!臣今日便已然准备呈上证据,只慢了御史大人一步,陛下,您可勿要听了旁人的谗言,寒了忠臣的心啊!”
场中顿时一片寂静,气氛几乎一触即发,好半晌,金銮宝座上的天子微微摩挲指节,挥了挥手道:“也罢,众卿起身罢……”
“丞相既是带了证据,便呈上来罢。”
言罢,商皇指节微动,殿前的小太监便赶忙躬身下台,收了江让递出的折子。
商泓礼看了半晌,许久,竟是抵着额头低低笑了一声。
众臣心底泛冷,无一人敢言。
好半晌,商皇的笑声愈发刺耳,他忽地起身,抽过御前侍卫的长剑,一步步朝着殿中走去。
剑刃拖拽在地上的声音极其刺耳,宛如刮骨去肉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好半晌,商泓礼高大的身影笼罩了百官中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中年男人。
“陈内史啊陈内史,你身为治粟内史,掌管租税钱谷和财政收支,竟以权谋私,私吞官饷,该当何罪啊——”
陈内史听及此,当即再也站不住了,他脸色苍白,面庞微抬,正是那日进献给江让舞伎和鹿人的官员。
他扑通一声跪下,当即叩首哀求道:“陛下恕罪、恕罪啊——”
商泓礼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那泛着寒冷光芒的利刃,轻声道:“朕的子民在这灾情间受苦受罪,尔等却饮酒作乐、吞吃灾饷,你让朕放过你,谁来放过灾民啊?”
那陈内史眼见求救无望,惨呼道:“丞相大人,求您——”
他话还未曾说完,令人脖颈发寒的削骨声便轻如鸿羽般地响起。
血色四溅,众臣惊呼。
半晌,一个圆润的、尚且带着几分惊惨面色的头颅便滚至大殿中央。
血腥气息缓缓弥散开来。
有胆小的竟是半跪下身,面色惨白。
江让头颅微垂,他指节缓缓松开几分,商鸿礼即位至今已有七年,多年过去了,这群蠢货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养得忘却了,这位商皇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是从剑刃血光、阴谋诡计中夺得的天下。
那治粟内史资历甚老,确实是投靠江让的人,但男人早有将其换下的打算,贪心不足、倚老卖老的蠢货,连灾饷都敢贪污,若非当时江让亲下南方整顿,只怕灾情根本抑制不了。
只是,江让原本是打算用更稳妥些的方法威逼此人自行辞官,却没想到,商鸿礼比他更急,竟派了崔仲景那个死脑筋入局,硬是夺下了这一实权位置。
商鸿礼还真是好心机,他此举不但逼着自己主动进献名单,还令丞相党人心惶惶。
殿上的血腥气已然随着太监的洗刷退却,那官员的尸首更是再不见其踪影,只怕被随意丢去了乱葬岗。
紫袍男人微微眯眼,他随着众臣垂首覆手。
商泓礼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他自然也要回敬回去。
于是,待那随侍太监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紫袍男人上前一步,恭敬递上折子道:“陛下,臣有一事想求一个恩典。”
商泓礼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方才道:“爱卿且说来听听。”
男人冠玉般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薄红,他生得温雅,一双桃花眼此时显出几分涟涟的水光,颇显深情,右颊边的朱红小痣更如宝石般引人垂怜。
江让垂下眼帘,颇有几分不自然,抿唇道:“回禀陛下,仅是一桩小事,说来惭愧,臣丧妻多年,近日遇见一心上人,心驰神往、寤寐思服,只他乃是贱籍出身,总以为与臣不相般配,是以,臣斗胆向陛下求一恩典,求陛下允他一个县主的身份,赐婚于我二人。”
此话一出,朝堂上稍静片刻。
实在说,陛下因丞相党大发雷霆,眼下提及此事,简直是不将君主权威置于眼中。
更遑论,坊间早有传闻,言这江丞相与陛下之间,颇有些异情。
毕竟,自商皇登基至今,留宿过这位江丞相的次数可不算少……
众人眼神各异,站在另一队的崔仲景则是冷冷看了眼那温雅含笑的紫袍男人,本就泛白的指节不由得愈发捏紧了几分。
江让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商皇的旨意,正要抬头,却听殿上之人嗓音略带疲惫道:“丞相当真是痴心一片,只今日事务繁多,此事……容后再议。”
言罢,商泓礼身畔的太监便唤了退朝之言。
这一次,还未等江让踏上青砖广场,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太监便急匆匆来寻他。
“丞相大人,陛下急唤。”
江让并不着急,他甚至是闲庭散步的朝前走去,倒是那小太监急的不行,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又不敢催促,只脸色惨白地跟随其左右。
方到那议政殿,男人还未曾站定,便听到了殿内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门口商皇的贴身大太监苏明晋见到江让,方才像是见到救星了一般,他苦着脸,低声道:“江丞相,陛下今日心绪不佳,眼下连奴才也不准入内……”
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声音,商泓礼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阴翳:“苏明晋,请江丞相入内。”
“吱呀。”
随着推门声起伏,踏步入内的男人陡然察觉到身后逼近的乌影。
江让方才转身,便看到满地的狼藉,昂贵无双的瓷瓶古董碎裂满地,朱砂毛笔丢得四处尽是,书柜奏折更是一片狼藉、铺满了墨水。
耳畔是男人近乎压抑的粗喘声。
待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双臂已然被一双炙热到刺骨的手腕死死扣住。
身穿龙袍的皇帝面色赤红,俊朗的眉目此时已然畸变为某种近乎怪异的痴狂。
他慢慢逼近江让,一寸又一寸,每一寸都显出一种极端的阴鸷与侵略意。
“江子濯。”商泓礼的嘴唇微微颤抖,自从登基以来,男人甚少有这般失礼到恍若市井流氓的模样。
他嘶哑,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江子濯,将那句话收回去,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让不是习武之人,至多只会些箭术,眼下被压制,竟一丝不得动弹。
当然,男人从始至终也不曾反抗分毫。
商泓礼最是受不得他这副模样,分明是温柔入骨的模样、分明会关心他、会与他浅笑嫣然、玩笑饮酒,可若是细看下来,男人那双黑眸中,从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商皇遒劲的手骨细微地哆嗦着、恍若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他是习武之人,无论行走或是取物皆是极稳,少有人能令他失态至此。
他控制不住地掐住那人的下颌,逼得男人抬起头颅,露出一双温美深情、拖长昳丽的桃花眸。
江大人的皮肤白极了,烙印着朱红颊边痣的面颊染上了几分潮浪般迭起的红晕,那因男人粗鲁举动而弄乱几分的乌发缠在唇齿间,更是多添几分风情。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窒息了片刻,他近乎着了魔地对着那双朝思暮想的、时常说出刺痛他话语的红唇吻了下去。
他小心地吻着,掐紧的手腕慢慢松展开来,指节一寸寸抚过男人弧度美好的面颊,变为珍惜的、渴望的捧吻。
商泓礼不知自己亲吻了多久,他唯一心热的,是江让从未推拒他的态度。
或许、或许——
男人战栗着睁开眼眸,近乎渴求一般地看向他的心爱之人。
可也仅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便彻底冷了下来。
江让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他不拒绝、却也不曾主动,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是无动于衷的,甚至眼神中还含了几分笑意,与两人往日闲聊、朝堂对峙一般无二。
没有欲望、没有爱意……甚至连厌憎都不曾生出分毫。
这样置若罔闻的态度,甚至能将人逼疯。
商泓礼松开了手腕,他忽地后退了一步,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可悲的意味。
总是这样,江让总是这样。
似乎他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无法令他的情绪起伏分毫。
江让见对方松开了自己,只随意擦拭嘴唇,态度平常,他甚至连呼吸都不曾乱过分毫,仿佛两人方才仅是寻常交流一般。
紫袍的男人稍稍退后两步,他轻轻鞠躬,眉眼微垂,温声道:“陛下息怒,只是臣如今年岁已然不小,家中总需要一个执掌中馈的贴心人。”
“陛下,”江让含笑淡声道:“您是圣君,想必不会做出令天下人心伤之事。”
商泓礼忍不住咬牙沙哑道:“朕不想管什么天下人。”
他呼声急促,近乎舍下面子:“子濯,朕心悦你,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娶妻纳妾?”
“陛下,”江让慢慢抬头,慢条斯理道:“南方水患方才治好,北方天火、西方旱灾之事,您可有头绪了?”
“眼下太华国内灾情四起,臣已然去信国师大人,请国师于占星台卜了谶纬,想必不日便会有所结论。”
商泓礼喉头微动,好半晌,他苦笑道:“子濯,你总是……”
“咚咚咚——”
细微的敲门声响起,半晌,大太监苏明晋弯腰低声道:“陛下,崔御史于门外等了许久了。”
商泓礼闭了闭眼,好半晌道:“请他进来罢。”
江让见状,微微后退一步,毕恭毕敬行礼道:“陛下,微臣告退。”
江让出去的时候,与那心直方正的崔御史擦肩而过,男人倒是含笑颔首,崔仲景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仿佛撞见了什么淤泥一般。
江让并不在意,只觉得可笑。
他笑这崔御史一腔忠君之心,却不知他效忠的君主是何等的下作卑劣。
南方水患事关重大,商泓礼亦非没有放任之意。
这一局,也不过是上位者以天下为子,为权谋而做的博弈。
行走在红墙青瓦间,江让垂眸,面色稍凝几分。
好半晌,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
“江子濯。”
冷淡凌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江让步伐微顿,眸色稍深,他侧眸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深紫龙纹官袍,面容清俊、如圭如璋,他气质孤冷、面色却微红,立在那里,颇有几分琼枝玉树之感。
江让却难得有几分分神。
依照崔仲景的性子,方才指定又要在商皇那处寻着法子告他一状。但他出了大广场许久,快要到宫门口了,按照脚程,这人岂不是失了仪态一路跑来的?
崔仲景此人曾与他是同窗,最是古板、讲究克己复礼,平素做事非礼法而不为。
江让一想到此人拎着宽大的官袍衣摆,急促跑来寻他刺他几句话,就感到好笑。
果不其然,还不待江让询问,崔仲景便抿唇,凌厉的凤眸看向他多了几分难言的憎冷。
“江子濯,你简直无药可救,为臣为相却不做好百官典范,天下人可知你这般欺君魅上?”
江让微微眯眼,唇畔的弧度多了几分难言的昳丽之态,他轻笑一声,温声道:“本官欺君魅上?”
说着,男人忽地走近了几分,他的衣带被风带起,蜻蜓点水般地吻上崔仲景的衣袖。
崔仲景努力克制自己,任由男人打量自己,不肯后退分毫,可指尖却不知不觉深入掌心。
“崔大人,”江让微微倾身,低声凑近对方红透的耳尖道:“依本官看来,是你有心魅惑陛下却不得章法吧?”
“你——”崔仲景顿时睁大眼眸,气得半张脸都红了。
“我?”
江让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啊,说起来,崔大人莫不是贵人多忘事。”
“崔大人从前伺候本官的时候,连令本官兴起的能力都没有,只怕陛下正是因此,才不肯令崔大人于床榻上伺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