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绒绒翻滚,高耸入云、色泽苍苍的仙山楼阁缦立于翻滚的碧落冥海之中。那冥海幽深不见底、无风时也能掀起百丈高的巨浪,
此处正是蓬莱地界,传闻乃是巫神故居,其上生长珠玉之树、食其果可长生不老,寻常人所不能达。名扬天下的占星台便是在此地依山傍海而建,以‘海市蜃楼’奇观而闻名。
沉香木的窗框被海间猎猎的卷风吹散开来,鲛绡云帐披散开来,露出其间一张玉质金相的烟白面颊。
烟雨楼台间,几个垂头端着案盘的小侍穿着木屐经过其间,见到那人含笑注视的视线,当即红了一张粉面,匆匆走过。
江让随意摆弄青衫宽袖,温润的眉宇间显出几分薄淡的凉意,今日已是他来至蓬莱占星台的第三日了。
占星台并没有太多对外的禁忌之地,除却山顶的神庙,这块神灵庇佑之地几乎完完全全地对江让敞开自己神秘的面容。
便是如此,这三日,江让也始终不曾见到那性情清冷古怪的国师一面。
也不知对方是否在刻意避开他。
“吱呀——”
金丝楠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推开,进入其中的小侍皆身披绣着白鹤的长衫,肩畔的云肩坠着紫玉滴水坠,手端琼脂玉碟,仿若一只又一只秀美立于古木间的仙鹤。
“江大人,”其中一位小侍稍稍出列一步,垂目不急不缓道:“今日是您沐浴焚香、净身的三日,明日午间便是吉时,大人需换上祝服前往神庙听候神谕。”
江让眉眼散漫,好半晌,方才听不清情绪地淡声应下。
眼见男人应下,小侍们当即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淅淅沥沥的水声落入玉石的浴桶,兰汤翻滚,其间,艾草、佩兰等祛湿驱邪的草药沉浮不定。
身居高位多年,江让早已习惯被人伺候在身边。
他随意张开弧度起伏得恰到好处的手臂,任由小侍们褪去衣物,赤身裸体、神态自然地踏入浴桶之中。
随着水色四溢,数双修长骨白的指节深入水中,像是自水中生长而出的生白莲藕。
它们小心翼翼地自男人玉色的肤间游移,缠绵的膏药寸寸溶解在水中白色的肌理间,化成某种令人口齿生涎、活色生香的珠白粉糕。
周围的水声逐渐带上几分隐晦不明的炽热,几个小心翼翼伺候的小侍面色不知不觉间已然赤红,他们自小长于蓬莱,学的是止欲之术、习的是克制之法,素日甚少见到外人。
如今,这寡淡的蓬莱终于来了一位外来之客,难免目光聚焦于此。
更遑论,这位大人生得这般面如冠玉、风仪翩翩,说话间也总是含着几分隐约轻懒的轻哄与笑意,仿佛无论是谁都能够亲近得。
实在…实在令人忍不住心生妄念,期盼他的目光再多一些地聚集在自己的身上。
指腹的力度逐渐增大,一个围拢的小侍甚至已然面色潮红地半躬下身,他情态忍耐地垂头轻颤,唇齿寸寸贴近那泛着雾气的修长指骨。
被人这般垂涎、注视、抚弄,江让却依旧懒散、乃至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随意抬起溢满清香的指骨,被热气蒸腾得微红的面颊骨相浓美、俊艳至极。
男人轻轻将温热的手指搭在那小侍的柔美的下颌处,寸寸抬起,眼见对方愈发面红耳赤、慌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江让笑了。
他清浅温吞道:“怎么这样怕我?”
那小侍颤着黑睫,面上分明涌满了羞色,可骨子里长期被养出的清冷之色却又不受控制地涌出,衬得他既主动、又故作姿态。
一瞬间,江让竟隐约从这小侍的模样中找出了几分纳兰停云的情态。
他心中好笑,指尖越发放浪地顺着对方的衣领朝下摩挲而去,一边想,这仆从倒十分肖似其主。
眼见那指尖将要剥开那层美丽的外衣,周围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妒忌、躁动,江让的动作却忽地顿住了。
男人面中含笑,十分克制有礼地收回了指节,眼中染了几分歉疚道:“方才失礼了,只是见你实在像极了我那枕边人,一时恍了神。”
那小侍面中的红晕霎时褪去,眸中隐约闪过几分失落之色,默默摇头,轻声道:“大人不必如此,奴本就是来伺候大人的。”
江让却像是起了几分兴致一般,继续随声攀谈道:“说来,这三日缘何不曾见到国师?”
旁边有小侍见状耐不住抢道:“回禀大人,阁主这三天日日都在神庙之中卜卦吉凶,这才不曾出来待见大人。”
江让略微眯眼,潮湿的乌发如水蛇般蜿蜒至那小侍雪白的腕间,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是耐不住的想,这人该不会是没办法接受那道荒唐的谶纬,于是连着三日问神吧?
不过,三日之期已至,连祝服都已然选好了,只怕此事约莫无力转圜了。
这般想着,男人眸中显出星点兴味。
一想到那张古韵神性、冰清玉洁的面容染上不知所措、忍耐抗拒的潮红,他就控制不住心中涌出的恶意。
毕竟这天下的男人都有这样的爱好,拉良家子下水,劝风尘人从良。
…
约莫是心情好极,焚香沐浴完毕后,江让踏出卧房,趁着夜色,自奇巧楼阁间漫步透气。
也不知转了多久,男人偶然在一处偏殿发现了一桌仅下了一半的白玉棋盘。
夜晚的山风挟裹着冥海幽冷的气息层层叠叠袭来,殿内的长生烛却纹丝不动,只静谧矗立于烛台间,仿若一尊亘古不变的神像。
江让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与人对弈了。
年少时期,他也曾是众人仰止、算无遗策的棋艺天才,后为生计所迫、为战事所逼,他早已被磨平了心性,再无十步九计、一步三算的闲情逸致。
如今,也只有商泓礼偶尔邀他闲来落子。
江让生性谨慎、擅于察言观色,面对这位与自己有年少之谊的帝王却也不敢放松,下棋更多也只是顺着对方,着实无趣。
指腹轻轻抚摸着盘中的黑玉棋子,好半晌,他微微躬身,思衬着将指尖的黑子落至盘中。
不过瞬间,那被白子围困至死路的黑子便重获新生。
江让唇畔带了几分闲散的笑意,正打算继续下下去,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冰冷冷的声调。
“丞相大人自重,莫要随意碰此地之物。”
江让动作微顿,好半晌,方才含笑侧身。
只见来人一身白衣,恍若朔风回雪、清冷绝尘,他长身鹤立,眉心一点朱红吉祥痣,头间发髻盘起,唯有那层叠的白纱自发顶盘踞而下,真真恍若姑射神人。
只是,男人的眼神实在冷寒,说出的话语也十分不近人情。
江让心中耐不住思衬道,此人果真性情古怪,三日前方才对着他脸红慌乱,如今却又是一副高岭之花、仿若不曾识他的模样了。
他心中如是想法,手中却微微拱起几分,端得风清月朗、谦谦如玉之态道:“国师见谅,是本官见此棋局实是有趣,这才擅自动了一子,冒犯了。”
纳兰停云并未言语,他垂眸无情,柔惑的烛光散在他的面中,非但没有融了那逼人的寒气,还愈发显得其冷清严肃、不近人情。
指节一寸寸束紧。
纳兰停云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注入了他丝毫神魂的傀儡分身今日带回的艳情记忆,男人心中愈发慌冷、乃至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感。
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这会令他生出一种自己立于悬崖之侧,随时便会跌入万丈深渊的错觉。
可荒唐的是,他越是憎恶,那傀儡所带回的记忆便愈发鲜明、蛊惑。
分明是这傀儡触了情欲之苦、生了妄念,可他却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人肩胛的清香、含笑对视的桃花眸、指尖缓缓下滑的酥痒。
心中烧起的火焰仿若永恒不灭的三昧真火,而纳兰停云则是被架在火上堆烧献祭的白色牯牛。
血液翻涌,粘稠的液体在身下泛滥。
被他压抑了数十年的、如同诅咒般的成年期愈发蠢蠢欲动。
纳兰停云的眼窝开始泛起一种近乎病冷的青意,眼前泛起模糊翻涌的血色云雾,双手的颤意愈发压抑,他几乎用尽所用的力气克制自己想要在这人面前显露出鱼尾的淫荡求欢的行为。
“……怎么了?”
略显焦灼诧异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荡,恍若一粒埋在耳蜗中的种子,逐渐生出鲜艳渴血的食人花。
别说了。
“你还好吗?”
别说了。
“纳兰停云,你——”
穿着白衣的蓬莱圣子抬起猩红的眸,他喉头急促滚动着,霜白的耳后显出银白的扇状腮裂,额心的吉祥痣宛若一点刺目的血珠。
“江让——”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在触及到男人深黑瞳孔中自己半鱼半人恐怖的模样时,惊得后退了一步。
纳兰停云哆嗦着肩胛,控制不住地捂住自己异变的面庞。
太丑了、太怪异了。
他是太华国师,怎能露出这样不雅的、人不人、兽不兽的模样?
怎能在这人面前,露出这般的丑态。
稳重却略显慌乱的脚步逐渐远去,江让微微拧眉,纳兰停云如今的模样显然不对劲极了。
实在说,对方若当真如此不情愿,大可不遵神谕,毕竟神谕之意也只是提供一个所谓化解的可能,并非强求。
这般避他如蛇蝎,就实在没意思了。
…
月升月落,日光渐暖。
正午的光晕如圣光般播散云雾,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不绝于耳。
蓬莱之巅,一座通体银白的浮雕石柱建立的神庙于日光下显出熠熠的光辉,而最吸引人的,是那神庙上方错综盘桓的古老树根与藤蔓,远远望去,它们宛若一只巨大的、匍匐于神庙之上的八爪鱼。
随着古老的编钟、箜篌、铃铛声响起,神庙高耸的阶梯之下,身着玄黑祝服的男人脚步微顿,步步朝着那圣洁、怪异、仿若异世之门的神庙走去。
戴着傩面具、手持巫杖的白衣巫子们于一层层阶梯之上踩着禹步舞起怪异的祝姿,他们苍白敷粉的嘴唇吟唱着怪异的、常人无力听清的古语,其声调宛若从天顶传下的一般。
江让微微掀起拖长的祝服,他漆黑的眼紧盯着盘桓于神庙之上怪异的巨大树根,每走一步,便能自上窥见传闻中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
江让看见了很多。
他看见了曾经破城后诅咒他的一张张憎恶的面庞;
他看见了曾与自己并肩而立,最终却死于敌人刀尖之下的诸位好友笑着对他招手;
他看见了自己逐渐变得阴鸷、沉冷、麻木、不近人情的苍白面庞;
画面纷繁流转,最终,他看见坐在金銮宝座之上、面色威严的男人,他像他、却也不像他,画面逐渐拉远,江让呼吸瞬间一窒。
他看见,宝座之下,伏跪于他脚边、神色暧昧的宜苏与妄春,随着阶梯的延展,二妖之下伏跪的则是面容坚毅、面颊带疤的江飞白,神色尊崇的崔仲景,再往下,则是鹿尤等人。
而那面挂白纱、庄严圣洁的国师,则是半匿于暗色之中,面带神性的笑意,亲手为他加冕。
“吱呀——”
随着神庙大门自动展开,一切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全然消失。
江让脚步霎时顿住,瞳孔一瞬间无意识地放大。
眼前的画面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神庙的大殿空旷无比,四周的石壁古旧而潮湿,密密麻麻、飘飘若仙的巫神像雕刻其上,缠绕的藤蔓自神像的胸口处钻出,宛若一颗又一颗绿意葱茏、跳动鲜红的心脏。
大殿的中心雕刻了一尊面庞空白的巨大巫神像,祭香笼罩在它的四周,幽幽浮起的香雾如同人世间的信仰之力一般,齐齐笼聚于它的周身。
而最吸引人的,则是神庙穹顶凿开的一扇天窗。
那天窗恰在神庙祭坛的正中央,正午的日光灼烈,明亮的光晕透过天窗直直照在那宽大的蒲团、不,蒲团上的圣娼身畔。
缘何称他为圣娼?
禁欲为圣、放荡为娼。
而如今,这两个词却能恰好不过地应在男人的身上。
只见,那从来古韵清冷、神性孤高的太华国师,如今周身只披了一层薄而再薄的白纱,他双手合十,双膝跪地,面容安详,口中念念有词,仿若只是在遵守神的命令行事。
他抛却了耻辱、抛却了肉身、也抛却了世俗的爱欲。
——此时的他,只是作为一个净化灾戾的容器而存在。
许是听到了来人的动静,纳兰停云浅浅睁开银白的眼眸,他静静地侧头仰望而去,见到江让的一瞬间,他眼睫轻颤,嗓音沙哑道:“江大人,烦请移步,与余同观此卷避火图。”
江让眉头微挑,他确实有些惊讶了,没想到这白雪似的人居然也会看这等污浊之物。
还有,方才这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该不会是春宫图内的技巧与动作吧……
江让脚步微顿,一瞬间,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忍耐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眯眼试探道:“国师大人,此意为何?不若直接开始,也省得多事。”
“江大人,”纳兰停云银色的眸微微转动,他平静而认真地半捧起那厚厚一卷的避火图,掀起眼皮,对江让冷淡道:“此为净化的仪式,需全然按照神庙中的书籍行事。”
江让身形一僵,他喉头莫名干涩了一瞬,语调也慢慢带了几分怪异:“国师大人,你的意思不会是我二人需要从头到尾、一个不落的将这卷书中的动作全然做完吧?”
纳兰停云抿唇,清冷的面容映照在光晕中,显得愈发神圣、不可侵犯。
他略微颔首,平静道:“确是如此。”
江让嘴唇微动,一时间心中难得生出几分微妙的抗拒之意。
这实在不是他不愿意,而是那卷避火图,实在太厚了……
作者有话说:
小江大人:?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日子还过吗??
纳兰:我只是个净化容器我只是个净化容器,不管了,反正都是容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