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27

渡生寨内近日传言泛泛,都说那位压寨夫人来了不过来了区区数日,便已然将大当家的迷得晕头转向,除却外出劫掠,那是日日带在身边哄着爱着,要星星不给月亮,指东不敢往西。

更不用说寨子里头那些磨人的规矩,那位夫人第一天来,不过戴了片刻锁链,便被大当家的心疼地索性给直接砍断了。

不过,若当真仔细谈及这位“压寨”,相处数日以来,众人确实并不反感,甚至隐约有几分敬佩之意。

江让性情十分文雅,是位饱读诗书、通情达理的读书人,说话间带着几分吴侬温和的音调,不似本地人那般粗粝,寨子里有不少孩子都十分喜爱他。

男人也并不计较自己是被这群匪贼强制劫掠来的,在知道寨中孩子全部都大字不识几个,竟然主动提出教授他们知识。

不仅如此,因着商家子的身份,他时不时帮着寨内整理账簿,条理清晰地帮助他们划算账目、理算盈亏。

因此,很多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大当家的好不容易满载而归,兴冲冲带着珍贵的宝物准备讨夫人欢心时,却发现江让还在账房中点着煤油灯、蹙眉与几位账房仔细核算账目。

魏烈有时会吃味的向江让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只觉自家夫人实在太过心善、耳根软,寨内无论大小请他帮忙,只要他有能力,无所不应。

也正因如此,数十日过去了,寨内众人如今见到这位‘压寨’,皆会笑意盈盈地打起招呼,亲密如一家人。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宽厚牢固的寨门缓缓打开。

一队押送着数个身穿官兵服饰的山寨汉子雄气赳赳入了渡生寨,方才入寨,他们皆下了马,笑呵呵地将马匹牵送给一旁候着的马倌。

而单手牵着马匹、立在众人最前方的,则是一位周身覆黑长衫、腰系素色腰封,面容削瘦的男人。

男人面色略显苍白,一双细长的吊梢眼锐利而冷淡,如同不见底的古井,长浓的乌发披散于身后,仅以一根绸密的黑带与银簪松垮束于肩颈之后。

渡生寨中很少有这般削瘦斯文的人物,尤其此人竟被周围众人恭敬唤作‘二当家’。

人潮喧哗,不多时,身穿劲装、身高体健的魏烈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老陈,你可算是回来了,”魏烈豪爽一笑,卷发随着他肆意的动作稍稍浮动,黄金耳铛在烈烈的日光下,如同灼目的火焰:“听闻你大败那些个自京都来支援的官兵,不愧是咱这极西之地叫人闻风丧胆的‘毒书生’啊!”

听闻这样一番恭维之词,黑衣男人方才牵起削瘦颊边的肌肉,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来。

魏烈显然与他交情十分深,见状耐不住玩笑粗俗道:“我说老陈,你还是别笑了罢,笑起来怪渗人的。”

被唤作‘老陈’的男人脸色稍稍冷下几分,显然并不以为对方玩笑的话语有多好笑。

男人名唤陈彦书,年少时因着前朝战乱、家境贫寒,即便生了重病也无药可医,自此以后,面上就无法做出太多表情,否则便显得怪异扭曲。

少年之时,陈彦书因着怪病的后遗症为人耻笑,自入了渡生寨打出了心狠手辣毒书生的名号,便再听不得旁人提及此事,否则,将那人剥皮抽筋都是做得。

只是,旁人或许畏惧于他,魏烈却并不以为然。

极西之地民风剽悍,以武为尊,他拥有山寨众人绝对的拥护权,武力更是绝无仅有,便是以一挑百都使得,又何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彦书?

许是数年间多少习惯了魏烈的口无遮拦,陈彦书虽面色不虞,到底也只是压下了浮起的阴冷情绪,抬脚随着对方入了主寨。

酒宴早已设好,众人陆续落座,陈彦书端坐于下首,他随意抿了几口酒水,黑郁郁的眸子盯着桌案被抛心挖肺、翻滚炙烤的野猪肉,半晌,方才应下魏烈的问话,抬眸平冷道:“此番我们确实大胜,只是,有一事,我却心存疑虑。”

魏烈微微倾身,仰头饮酒,粗糙的手掌随意抹过唇边的酒渍,眯眼道:“哦?还有能叫二当家的上心之事,难道是这次自京都来的肥羊大官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

陈彦书垂眼捏了捏手中的铜制酒水,白得近乎泛青的指节微微曲起几分,语调平平间又带着几分奇异的韵意:“确是如此,我接到线人回报,据说,此次来极西之地的,乃是当朝宰相江让和御史大夫崔仲景。”

说到‘江让’二字的时,陈彦书动作微微一顿:“江让其人最是谨慎多慧,咱们首战如此大捷,却是处处透出怪异。”

此番话乍一听十分寻常,可深知内情的魏烈却是耐不住仰头大笑,气氛松快,连带着周围众人笑容也逐渐变得暧昧了几分。

陈彦书微微摩挲大拇指处光滑的玉扳指,最终只是从容饮下一杯酒,神色不明。

魏烈揩去眼角的笑泪,好半晌方才胸膛起伏道:“我说老陈,我倒是想问问你,你那魂牵梦萦了多年的救命恩人如今来咱们的地盘,你是如何想法啊?”

渡生寨众人围聚多年,都知晓这位狠辣阴鸷、料事如神的二当家有位心上人。

陈彦书并非极西之地本地人,他出生于南方一户贫寒人家,舞象之年间,时值前朝与新朝交战的尾声,南方之战乃是江让亲自衔领。

当年,不过年岁二十有二的江让意气风发,一身银铁软甲、长发高束,手握竹简,谈笑间,一城生死尽在掌控之中。

果然,不出几日,前朝便兵败如山倒,溃逃之际,前朝大将竟下令屠尽城内百姓,以免他们投敌。

陈彦书当年连饱腹都困难,瘦弱极黄、狼狈不已,锋锐生寒的刀刃就架在他脖颈上,他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

当时的陈彦书以为他会如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般,死在那场举世欢畅的战争中,却不想,凌空一箭将那敌军持刀的手臂射穿了去。

也正是那一箭,令他活了下来。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一日的残阳,殷红如断头中喷溅出的血液。

那人骑着高马,身披溅上血痕的银铁软甲,手持宝弓、身轻如燕,头戴青面獠牙的傩面具,纵马步步来于他的面前。

陈彦书记得对方半蹲下后空气中音乐漂浮的竹香,记得那人伸出染血的玉白指节,如同一位可靠长辈一般,毫不嫌弃地替他拨开汗湿凌乱的发丝,轻声告诉他:“别怕,你活下来了。”

那日至今,已有足足八年的时光。

对方的声线已然变得模糊,连傩舞面具也从青面獠牙也变得慈美温善。

可陈彦书却始终无法释怀。

或是慕强、或是病态依恋、或是劫后余生的情愫暗生、或是一见钟情……

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相貌如何。

这些年间,陈彦书分明有能力弄到对方的画像,可他就是固执的、固执的想要亲手揭开那面傩舞面具。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思绪回笼,陈彦书嘴唇微牵,便是笑容怪异,可他却依旧笑了。

他语调难得有了几分起伏与放松之意,轻声道:“我能有何想法?如今他是来降服我等,至多,我命众兄弟退兵九十里,退避三舍,以视当年之恩。”

只是,这退避三舍,究竟是感恩,还是诱敌深入,便不得而知了。

魏烈却是咧唇一笑,语调显出几分肆意狠辣:“老陈,你还是心软啊,何必如此曲线救国?我知你念他念了多年,倒不如你告知我该如何做,老子直接帮你将他抢回来,当晚就叫你们成就好事!”

“总归这极西之地天高皇帝远,掩埋一人最是简单不过。若他真被抓进了咱们这渡生寨,保管所有人都会帮你盯着他,叫他此生再无法离你一步。”

陈彦书略显苍白的面颊也慢慢浮起几分酒醉的阴红,他的心脏分明是阴暗的,可话语却温柔极了。

“莫要如此——此事,容我亲自布阵,以待大人亲临。”

魏烈大笑:“瞧瞧,果真罕见,咱们这二当家竟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成,日后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意使唤咱们兄弟!”

“……多谢大当家的。”男人轻轻应下,苍白的面颊不受控制地慢慢露出一个颤抖难看的笑容。

魏烈挥手道:“此等小事,不必挂怀。”

众人也皆是应声,酒宴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眼见天色渐晚,魏烈随意抹抹唇畔的酒水,半晌,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的,手上一僵,竟是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青竹的手帕,宝贝似地摸了许久,最后也不舍得用,只唤旁人取来一条粗布,细致地沾水将面上的油渍、酒水擦得干净。

旁人见状,皆是笑闹一片,不怀好意道:“大当家的,你啥时候这么穷讲究了?难不成……是你那媳妇儿的死令?不弄干净不许进屋?”

魏烈瞪他一眼,随后宝贝就着那手帕狼犬似地嗅了半晌,旋即满足道:“你这混小子莫要胡说,我娘子最是温柔,只是他爱干净,我这娶夫从夫,自然也得随他的习惯来。”

众人于是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闹间,陈彦书却觉出了几分怪异之感,魏烈抢回来一位压寨夫人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

男人素日最是敏锐、眼光毒辣,这些时日在外忙碌,还不曾有空见一见这位被众人称为菩萨心肠、温和文雅的夫人。

据说这位夫人名为江子濯,乃是过路来西陵郡探亲的商人。

可是……陈彦书冷冷的想,商人重利且胆小,哪有那般的本事这样快便得到所有人的赏识,毫无异样地融入这虎狼之窝的渡生寨?

不仅如此,据说那江子濯来了不过数日,在魏烈的放纵之下,连账房的事务都一并收拢了。

只怕,此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如此一想,便连对方束手就擒、被抓入贼窝都存疑。

毕竟,当初跟在魏烈身畔的人告诉他,那江子濯身畔,当时可跟了不少武力高强之辈……

眼见魏烈心急,起身就要走,陈彦书忽地眯眼,削瘦的面颊在宴会烛火摇荡间显出几分古怪的阴戾之意。

他摩挲指节上的玉扳手,忽的道:“大当家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魏烈皱眉看他,只当陈彦书是有事务要同他言说,只好烦躁粗声道:“行了行了,别什么当说不当说,有屁快放!”

陈彦书道:“早先便听闻大当家的带回来一位夫人,只是,这位夫人还未曾‘磨骨’。”

所谓的磨骨,便是他们这些匪贼要将抢上山的心仪之人以锁链锁起来,恐吓一月。之后再多加威胁引诱,确保对方再无异心、肯安安心心待在山上过日子,方可算磨骨成功。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当家的,你虽喜爱那位夫人,却也要考虑渡生寨的存亡。按照规矩,你须得先将他锁一月,否则难以服众。”

陈彦书不急不缓地抚了抚衣袖,轻声细语道:“而且,如夫人那般的家境,多是生活富足的公子哥,大当家的,你怎么能确定,他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你,而非心有算计?”

此话一出,宴会间的气氛骤然一冷,甚至,有不少人已然露出的赞同的目光。

江让这些时日确实事事做得无可指摘,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对方的诡计?

“哗啦——”

木案碗碟翻倒的声音刺耳非常。

因为愤怒而充血鼓胀的手臂看上去力道骇人,魏烈口中呼气十分重,如狼虎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愤怒的红意。

男人随意啐了一口,耳畔的黄金耳铛于灯火下显出几分锋锐刺骨的光线,他扯唇道:“陈彦书,你莫要老子给你脖子上的玩意儿开瓢,我娘子的事儿还用不上你管,他喜不喜欢我我能不知道吗?”

“今儿老子话就搁这儿了,谁敢起哄叫我娘子受委屈,老子第一个给他脸都砸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