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29

江让不曾言语,手中的书卷却肉眼可及的捏紧了几分,他定定垂下眼眸,眸中情绪复杂,天光落在他的颤动黑睫上,宛若蒲公英缱绻飘散的种子。

陈彦书今日仅穿了一身薄黑的劲装,贴身无比,柔软的布料将他有力无比、与斯文面颊全然不同的好身量显露无疑。

男人双膝结结实实跪下,他微微仰起头,于旁人阴毒算计的吊梢眼此时却覆上一层略显小心的水色微光。

江让见他如此,修长的指节摩挲片刻,许久方才轻声叹息:“八年了,没想到当年那样瘦弱的孩子,如今竟已然长成这般出息的模样。”

陈彦书一瞬间心如火烧,抓住荆条的双手扣得愈发紧促,乃至呼吸都错乱了片刻,刺入内掌的荆刺涩痛无比,可男人却恍若毫无所觉一般,只有那双苍白的眼眸逐渐泛起窒息的殷红。

他一步又一膝行至江让的脚踝之下,腰身塌下,就这般举着荆条,再行三拜大礼,陈彦书头颅抵低,喉头微滚,许久,方才沙哑道:“……大人竟还记得我。只是彦书辜负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今、如今却是投身于匪贼草莽。”

见他如此,江让赶忙将其轻轻扶起,眼眸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怜惜的意味,语调轻叹道:“此事也怨不得你,民生多艰,你也是不得已。”

陈彦书始终沉重黏滞的视线却模糊了几分,他分明听到胸腔中心脏跳动的鼓噪音调,这一瞬间,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个瘦弱无助的、即将被人斩杀枭首的乞儿。

只有江让,只有那双看向他的黑眸,仿佛穿越了多年般,始终温和、带着妥帖的安抚,亘古不变。

陈彦书又恍惚看到了那面停驻于他梦境多年的青面獠牙的傩面具,只是,它却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坚固、捉摸不透了。

它经历了他那样多年风雨般思念、渴求的浇灌,如今,它开始褪色、枯萎,厚重的铁制面具竟消解的瓷片一般,细碎的粉渣逐渐崩散,它们顺着流淌的时光,沿着那人细腻玉白的面颊,扑簌滚落。

直到完全的、毫无保留地露出了一张温雅含笑、叫人呼吸停窒的君子面。

陈彦书曾无数次幻想过,多年后,他该以何种姿态与江让重逢。

或是战场相见、或是于人海中窥视、或是断头台上远远一瞥……他幻想过很多,可那样多的苦涩心事中,那人的眼中始终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陈彦书比谁都明白,他与江让是天堑之别,对方或许连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二人此生最大的可能,是死生不复相见。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草莽之地相见,对方甚至是以魏烈那粗野莽夫的夫人的身份示人。

魏烈怎么配?!

陈彦书收拢眸中的嫉毒狠戾之色,他抿唇,身形微微摇晃,手中荆条捏得愈紧,音调却带着几分哑意与失落道:“大人,您打我吧,彦书实在…惭愧,若非我助长匪贼气焰,大人也不必、不必委身于他——”

他说得悲怒,一双冷梢的黑眸都多出了几分痛苦的意味,全然不似几日前,他引导山寨众人舆论,妄图强压魏烈令江让‘磨骨’的狠辣模样。

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只是江让显然更胜一筹,他心知肚明对方这般模样多是伪装,于是,便十分从心地接过对方的话头,面露无奈,取过荆条丢于一旁,温声劝道:“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要怪便怪那匪贼实在嚣张。”

“只是……彦书,”江让的声线带着几分稍稍淡下来的笑意,他微微敛眉,低声道:“我随那魏烈来此地,当了这所谓的夫人,确实是有目的的。”

陈彦书眸中显出几分郁色,他微微抬眼,定定看着江让,轻声道:“江大人且直说无妨,我陈彦书这条命都是您救回的,此生都愿供您驱使。”

江让无奈笑笑道:“你啊……怎么和当年一般,还是这样犯轴?还记得当初,你偏要随我一起走,说要从军,我当时便想,怎么有这般死心眼的孩子。”

“彦书,”男人轻声道:“当初情形危机,战机四起,我只能留余你一袋金子,先行离去…后来,你可还好?”

陈彦书双臂微微颤,连带着苍白的嘴唇也轻轻哆嗦,他从未想过,那高高立于神坛之上的人,竟也会这般…挂念自己。

他眼眶微红,喉头耸动,好半晌方才沙哑道:“大人,我无事,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好,也一直期盼…与您相见。”

他怎么会过得好呢?

那袋金子虽是江让命人暗暗塞给他的,第二天就被那些一直欺辱他的、苟活下来的乞丐们摸出来,抢光了去。

他们踩在他的身上、脸上,嘲笑他运道不错,却是个早死的命。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乞丐咧开黄牙,笑嘻嘻踢了踢他的脸,笑道:“你这死人脸癞皮狗还真是运气不错,想随着那位江大人跑了?也得看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啊,你这张脸啊,就是去自荐枕席,那江大人看到只怕都会被吓得in不起来吧?”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陈彦生眸色微微暗沉几分,唇畔勉强弯起一道自己彻夜训练出的温柔笑意,虽仍有几分难看,却比从前那状若鬼煞的模样好了太多。

他僵硬笑着,沙哑道:“大人,您来此有何目的,大可与我直说无妨,彦生既与您相认,自此便愿做您座下鹰犬。”

“您若是想要这渡生寨,也不无不可。”

江让眸中闪过一抹暗光,他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此人,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性情是会随着环境而变,譬如眼下,谁又会知晓,当初那可怜的乞儿,如今竟会成为这极西之地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拥戴的草寇?

享惯了权力滋味的狼犬,是不可能甘愿作他人鹰犬的。

所谓的喜欢,更是世上最易摧折的奢侈品。

毕竟,它要倚靠的,是旁人的真心。

而真心,瞬息万变,

江让敛眉,淡漠冷静的音调中,却显出几分管中窥豹的狼子野心。

“陈彦书,”他说:“我此次前来,确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招降渡生寨。”

“只是,此招降,却也是收服。”男人眼眸深深,如此道。

招降是为朝廷,收服,便是归顺于自己。

毕竟,收服了渡生寨,便也与收服极西之地无异。

陈彦书约莫不曾想过此事,更不曾想过江让竟有反心,闻言,面色霎时一变。

只是,他很快便兴奋了起来,连隐隐泛青的指节都哆嗦了起来。

陈彦书怎么能不兴奋呢?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眼前这人想要起事,那改朝换代,大约便是早晚的事了。

从龙之功啊…在这个时代,近乎是每一个野心家的梦想。

更不必提,他的主上,会是眼前这人。

——他魂牵梦萦、痴恋了数年的心上人。

在某一瞬间,陈彦书对江让除却有澎湃难消的喜爱,还有愈发狂热的敬仰。

除此之外,渡生寨早晚覆灭的结局,也会因此而该。

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人与人的关系、联盟便也会变得坚不可摧。

于是,陈彦生死死捏紧了溢血的掌心,紧紧盯着眼前辉光万丈的男人,一字一句沙哑道:“愿闻其详。”

江让只是淡淡一笑,他眯了眯眼,近乎平静道:“你既知我当年事迹,便也明白,我起事,是为天下百姓……”

他轻叹道:“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建木诸国也是虎视眈眈,当今商皇毫无建树,愈发昏聩享受,这天下,早晚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不必提商皇如今已然注意到极西之地了,渡生寨抵不过朝堂兵马,早晚会被彻底围剿。”

“彦书,你是个有能力的好孩子,若你愿归顺于我,助我降服渡生寨,日后,我必会为你留下一席之位,也不必受在此地受那魏烈压一头的滋味。”

“当然,”江让唇畔含笑道:“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江让此话还不曾说完,便忽地听到‘噗通’一声的跪地声。

陈彦书面色涨红几分,束起的乌发凌乱搭于肩头,他朝着男人磕了三个头,旋即道:“陈彦书,愿追随江大人左右!”

江让盯着他看了片刻,旋即唇畔微微勾起几分笑意,躬身扶他,温声道:“好孩子,这样激动做什么?莫要伤到自己。”

陈彦书顺着他的力道起来,黑漆漆的眸中显出几分星火般的亮意。

男人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耐不住失笑。

江让嗓音含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事吩咐于你。”

“大人但说无妨,此地皆是我的人,无人探听。”

江让微微颔首,轻声道:“几日后,便是我与那魏烈的大婚之日,届时,便是起事之时。渡生寨中已然被我安插了数名内应……”

江让前段时间跟随魏烈外出,‘救’下了不少‘贫苦百姓’,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商皇安排给他的兵马。

还有一部分他的私兵更是早早融入了渡生寨,混到了不小的职位,这段时间,崔仲景便是他们在帮着照看监视。

“彦书,你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策反一部分寨子里的人,若能兵不血刃地融入朝堂,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陈彦书当即应下,只是,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蹙眉道:“您有所不知,渡生寨以武力为尊,魏烈性子粗野仗义、又有自立为王的念想,不少兄弟都是誓死追随于他的。”

江让眉宇微动,旋即淡声道:“既是如此,若劝不动,便作罢…至于魏烈,他若是认不清时局,便与官兵一同围剿了便是。”

“届时,这山寨余下的事务便由你一手主持。”

闻言,陈彦书不动声色的眉眼松缓几分,拱手垂目间,板正僵硬的唇畔多了一丝笑意。

这实在怪不得他不讲义气了,毕竟,自从知道魏烈抢上山寨的压寨夫人是江让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到对立面。

不过,他们好歹兄弟一场,若魏烈当真不识时务、或是撑不过围剿,那他也会帮他收尸,每年去坟头上一炷香,也算是全了两人曾经的兄弟情谊了。

渡生寨已经很久不曾迎来喜事儿了。

整个寨子不到寅时,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饲养颇肥的年猪被拉出来早早宰杀了去,女人们穿上围裙,笑着拿出红枣、花生等物品铺摆,男人们则是爬上梯子装扮这个向来肃杀的寨子。

各种婚前祭祀、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看上去比不得贵族老爷隆重,却也能够看得出主人家的重视程度了。

红色的喜烛摇曳,人高马大的魏烈小心翼翼地拿着木梳,替坐在铜镜前的男人轻轻梳发。

他动作小心极了,以至于宽阔的肩脊都微微缩起几分,只是,即便是如此,也阻拦不了他喃喃的嘴碎。

“娘子,这个力度如何?”

魏烈也不顾江让搭不搭理他,下一句便跟着冒了出来:“娘子,你的头发真好看。”

“娘子,你好香啊。”

江让今日本就起得早,他如今已是三十有余了,又因早年身体受损,睡眠情况十分差,眼下便有些不耐地蹙眉道:“魏烈,你少说两句。”

魏烈从前肆意惯了,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但与男人相处的这半月来,他算是练成了一副厚脸皮。

无论江让如何待他,哪怕是两人意见分歧,吵了一架,气得他直哆嗦,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自己哄好,随后乐颠颠地又来哄他这心肝。

两人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江让在账房中对着那面瘫老陈笑了一下,陈彦生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一回来便一头往账房扎去。

对方的理由也很充分,怕江让这个外来者生出什么心思。

账房早先便是陈彦生在管,魏烈也不好如今赶对方走,无奈只好对他再三叮嘱,让着些江让,又唤旁人注意着点,免得两人争执之下打起来。

毕竟,江让虽性情温和,若是真叫他受了委屈,伶牙俐齿阴阳怪气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

魏烈这边在操心兄弟和媳妇儿之间紧张的关系,没成想,转头再去看的时候,自家夫人不仅没跟人吵起来,还对人笑得跟春日新花似的。

魏烈当时心里就是一咯噔,他脾气本就不好,这下醋味上头,当场就心火上头,握住江让的手腕便闷头往家里走。

江让在外头会给他几分面子,两人一关上门,那巴掌就跟不要钱似地往他身上招呼。

只是男人的力道算不得大,魏烈本就皮实,打在他身上仅有几分火辣辣的疼,更多的,是香味和麻意。

江让那次确实被他惹得怒意上头,两人思想境界都不是一个层面,江让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魏烈呢,他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往往江让说东,他能听成西,骂他他都当做是自家媳妇儿在夸自己呢!

自知对牛弹琴的江让被他气得不行,当场便冷着脸要出门。

魏烈那会儿才知道慌了,但他道歉归道歉,手上却心眼子极多地将门给锁上了。

江让走也走不了,问他钥匙在哪,他就鹌鹑似地缩头不肯说。

气得江让又扇了他几巴掌。

是以,眼下,魏烈也不气恼他这心肝对他不耐的态度,甚至,他还细心地察觉到男人眼下的乌青,当即心疼道:“娘子,你昨夜是不是又没睡好?之前老吴调的药呢,喝下也不管用了吗?”

江让蹙眉,半晌方才颔首。

魏烈当即不说话了,吩咐一旁伺候的人去煮安神汤,自己则是将指节按在男人额间,轻轻按揉了起来。

这是他自知晓江让睡眠不好后,专门寻那医师老吴专门学的,如今,他的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稔了。

果不其然,魏烈按了一会儿,铜镜中的男人面色便好了许多。

两人之间一片静谧,只余下火烛摇曳轻炸的声音。

江让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只觉这魏烈用着确实也算是顺手,连头颅中隐约的痛意都缓了几分。

只是……

不自觉地,江让忽地想起了江飞白那孩子。

许是江飞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江让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便会觉得心情愉悦,连带着难以根治的偏头痛都会缓解许多。

说起来,那孩子前段时间吵着要去参军,江让也确实有让他去锻炼一番的打算,只是眼下他与商皇的争斗已至白热化,军中无情,若是他受了委屈,或是被别家暗害了,江让怕自己赶不及去护他。

是以,这事儿便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他这次离京是秘密消息,对江飞白也没说实话。

也不知那孩子现下在做什么,或许是当歌纵马、或是与同伴外出游玩、亦或是待在梨园听戏……

江让喜欢看江飞白的张扬、活泼、乐观、天真,有时看着那孩子,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养孩子,还是在弥补年少时的缺憾。

总归,他此生在自己的庇护下自由、热烈、肆意妄为、爱恨自在,不必为五斗米折腰便好。

“娘子在想什么?”

高大的男人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江让整个身体都笼罩了起来。

江让微微回神,抿了抿唇,喜烛映衬的眼眸宛若幽深的黎明,引着人沉入其间,再不复苏。

额边按揉的动作逐渐变缓了几分,铜镜之中,魏烈略显粗糙的指节一寸寸下移,最终,他以手背轻轻抚蹭镜中那温雅君子的侧脸,身体也微微屈下几分。

耳畔有些微微的痒意,好半晌,江让听到那人在自己耳畔沙哑道:“子濯,今日之后,你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了……今天一定会顺利的,对吗?”

江让眸光一闪,眉头微微拧起几分,故作无奈偏眸道:“到现在还问这般的话语,魏烈,我有时也不知你究竟在想什么了,你若真这般紧张,倒不如去求求神佛罢了。”

魏烈吃吃笑了两声,哼笑垂眸道:“娘子以为我没去拜神么?今日我起的早,早就将寨子里供奉的各路神明拜了个遍了!那些嬢嬢们都以为见了鬼了,险些拿着扁担将我揍出来……”

他的语调还十分自豪的模样。

可江让知道,魏烈从来都不信神,往日见到寨子里头有人拜神,他多会嗤笑告诫他们,求神不如求己。

原来,不信神明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为心中的不安、忏悔、惧怕,而去跪拜神明。

那么,跪拜在神像前的魏烈,会许下什么心愿呢?

江让淡淡的想,总归不管他许下什么,渡生寨的命运,也已经走到尽头了。

而他与他之间,自始至终,也不过虚情假意、无缘无分。

作者有话说:

假凤虚凰,迷离扑朔。欲海情天,此恨绵绵。——白勇先《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