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2

极西之地山匪灾祸已除,据传此次商皇与丞相秘密出行,大败渡生寨,甚至将那匪寨的首领都羁押归京了。

只是,民众所知的信息不过一二,仿若浮在水面的缤纷芳草,固然美好,却也不过是上位者愿叫他们看到的。

譬如那匪寨的首领魏烈,方才被压入京都,便被商皇秘密召入议政殿,傍晚才出。

次日,便改头换面,化作护军中尉,好不风光。

至于那渡生寨的二当家陈彦书,更是经由江丞相一番暗箱操作,入了朝堂,当了个不上不下的文官。

只是,这文官之职,说来不上不下,暗账上却是掌管着整个太华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

只是,魏烈与陈彦书虽是出自同处,关系却十分僵冷,众人只隐约听说,陈彦书在大战当日倒戈江丞相,对昔日好友刀剑相向。

那魏烈是个直性子,对丞相党那叫一个横眉冷对,连带着对江丞相都无甚好脸色。

江让是何许人也?整个太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敬仰,怎肯受这般无名小卒的欺辱。

不出所料,男人于朝堂之上三天两头地参对方一本,那魏烈也只是频频冷笑,旋即不甘示弱地一同递折子,直到夹在中间的皇帝盛怒,两方才算是勉强休战。

环翠玎珰,薄紫珠帘被衣服齐整的小厮轻轻撩开,那小厮微微垂头,怀中抱着一大捧的画卷,轻手轻脚行来。

行走中途,只听见一个嗓音稍显厚重的男人紧绷着对一畔端坐的清雅君子讨好道:“……阿让,你看我这事儿办得可还合你心?”

小厮捧着画卷,沉静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

只见,挂满山水绣作、以竹枝作为阻隔的厢房雅座端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生得芝兰玉树,长发束冠,手握玉杯,端得一副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君子模样。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众位少年的春闺梦中人,名满天下的江丞相。

而另一个人对比起来,却显得粗糙随意了许多。

那人肤色黝黑,一头乌黑卷发,因为并不习惯打理,是以显得有些乱糟糟的,耳畔若隐若现的金色耳铛衬得他愈发灿烈豪迈。

男人轮廓生得硬朗无比,唇齿边的虎牙锋锐凌厉,只是,他此时的表情举动却并不显得慑人,反倒、反倒像是被主人箍住了脖颈,喘不上气的大型犬。

怪不得那小厮这般想,实在是这魏烈做低伏小得简直恨不得揪住耳朵给江让跪下才好。

魏烈只是一介草莽,即便如今入了朝堂,也学不来京都的那些贵公子做派,他喝酒便要大口喝、吃肉也要大口吃,从不在意旁人目光,一举一动更是粗鲁无比。

譬如此刻,他坐在江让面前,明显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粗鲁的做派了,但他皱巴巴的新衣与毫无坐相的模样实在叫人忍不住别开眼。

只是,颇有意思的是,江让一个眼神扫过来,男人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挺直了腰身与脊背,连坐姿都调整了不少。

眼见江让松开眉宇,魏烈这才悄悄松开一口气,唇畔也忍不住弯出一道笑来。

谁也不知道亲眼见到心爱之人跌下山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魏烈当时险些便跳下去了,若不是被一边的兄弟几个玩命拽住,他是真的想过随着江让去了。

虽生不能同寝,死亦同穴。

那段时日他过得混混沌沌,被关锁在黑暗的牢房中严刑拷打时,魏烈甚至故意刺激狱卒,希望那些心眼极小的狱卒直接将他弄死才好。

最后是陈彦书来告诉他,江让可能没死。

并且,男人希望他可以为丞相党所用。

当时的陈彦书面色阴戾,比之毒蛇还要森冷,眼见被锁在刑架上的魏烈浑身是血、一副不成人形的模样,冷嘲道:“魏烈,你就这么死了,江大人该如何是好?”

“他筹谋这般久,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来揽你入麾下,你便是这般自暴自弃?”

魏烈本已没了活下去的气力,闻言,哪怕是喉间呛血,也忍不住沙哑迟滞道:“他、他当真……如此说?”

陈彦书冷眼看他,平声道:“确有其事,江大人如今虽是生死未卜,可——”

他说着,阴戾如蛇、黑白分明的眉眼间闪过几分莫测的色彩:“我收到了蓬莱占星台那位国师递来的讯息,他告诉我,大人身负天子气,我等顺着山路一路朝东,待穿过密林山穴,便可寻到大人。”

陈彦书没说的是,纳兰停云告诉他,魏烈是天罡地煞星,乃是江让登上皇位的极大助力,务必救下。

若非因此,陈彦书怎么可能容得下此人,赐他一死都算自己良善。

江让不知眼前男人在想什么,但见对方收敛了一身戾气,如今在他面前说东不敢往西的模样,到底不再冷着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只这一声,魏烈便乐了,他边小心翼翼瞧着江让的脸色,一边颇有心眼地言道自己这些时日故作伪装受的委屈。

江让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下,放下玉盏的手微微伸出,一旁的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怀中的画卷递送而来。

魏烈一个人说了半天,眼见心上人毫无反应,倒还清闲自在地欣赏起了画卷,便有些耐不住地侧首瞥过。

只这一眼,他便身形一震,危机感涌上心间。

只见,男人手中画卷上描摹了一副秀色美人图。

女人身姿婀娜,曼妙秀美,修长美丽的指尖捻着一朵昳丽的荷花,映衬着满面春色,当真是素雅端庄、美若芙蕖。

魏烈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住了,他忍不住小心打量江让的面色,斟酌再三,沉郁道:“阿让,这女子是……?”

江让但笑不语,只将画卷铺开,微微眯眼,温声道:“魏中尉觉得她如何?”

魏烈看了半晌,闷闷道:“我不觉得如何。”

他偏开眼,看上去没精打采,连带着耳垂边的黄金耳铛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江让微微挑眉,竟也不语了,开始翻看下一张画卷。

于是,魏烈眼睁睁看着他翻看了一张又一张美人图,有男有女、有胖有瘦,画卷一旁甚至还标注了对方的姓名、家世、背景。

简直、简直像在选秀似的……

忍了又忍,魏烈心中躁得难受,滚烫的茶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口中倒,好半晌,他到底还是耐不住开口道:“阿让,你看着些是要做什么?难道你打算娶妻了吗?可眼下实在不是娶妻的好时候,当然,我不是不允你娶妻,只是——”

“不是给我娶妻,”江让放下一卷画卷,语调平稳道:“是给飞白相看。”

魏烈当即心中一松,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卷发,赶忙附和道:“也是、也是……江郎君都年十八了罢?确实到了娶妻的年纪了,早日成家立业你也能放心些。”

男人本没指望得到对方的回应,却没想到江让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啊,他若是成亲了,我便也放心了。”

……

“锵——”

锋锐的刀尖抵在地面,江飞白稳住身形,年轻的额头溢满了汗水,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自回京都的这段时日以来,他便时常将自己练到极致,有时候甚至会晕倒当场。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再未见到江让一面。

江让看上去很忙,忙到连停下来听一听他说话、帮他擦擦汗的时间都没有了。

记不清多少次,眉色疏冷的男人与身畔的官员小厮吩咐着什么事,看到他迎上来,却只当做无视,步步离去。

哪怕他练剑或是与旁人纵马受了伤,从前紧张无比的男人,如今也只是蹙眉烦冷道:“受了伤便去寻医师,寻本官又有何用?”

江让这般的态度,连府内的奴仆们都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人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冷心冷肺呢?

就好像,陪在他身边十几余年的自己,山谷间的浓情蜜意,全然不复存在了一般。

甚至,这段时日,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江让日日宿在鹿尤的院中。

可他越是这般,江飞白便越是绝望而甜蜜地意识到,江让没有忘。

至少,他绝无法忘记两人床榻上的缠绵爱语、互相许下的一生一世。

江飞白憎恨这个封建时代的口诛笔伐、人云亦云;憎恨系统为他安排的养子身份;他甚至无力地憎恨过江让,恨他为什么连一丝丝心软都不肯施舍于他。

恨来恨去,他恨的终究是江让不肯爱他。

不是不爱,是不肯爱。

山阴村的郎情妾意尚在眉目间流转,如今却冰冷如陌路人。

江飞白怎么可能甘心?

明明有解决的方法不是吗?

他可以假死脱去江飞白的身份,他也可以昭告天下他的养子身份,他甚至愿意自此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只要相爱的两人能够在一起就好了,他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可江让不肯。

是江让不肯啊。

江飞白死死扣住剑柄,整个人苍白而凄厉地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公子?”

耳畔的声音逐渐回荡,仿若逐渐漾开的水波。

江飞白努力调整呼吸,闭了闭眼,嗓音颤抖道:“何事?”

那仆役迟疑了一瞬道:“公子,主君唤您前去书房,说是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江飞白猛地睁眼,眸中的红血丝显出几分泫然欲滴的泪意,那张独属于年轻人的脸溢出几分堪称惊喜的意味。

他控制不住地紧紧扣住仆役的手臂,颤抖着低哑道:“是阿、阿爹寻我去的吗?”

仆役赶忙垂头恭敬道:“是,公子还是快些去罢。”

江飞白猛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得去换一身衣裳,现在这样一点都不……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说着,他也不等那仆役作答,赶忙跑回院中,换了身衣衫便匆匆出院了。

江飞白换了一身宝蓝的锦衣,连头发都高高束起,江让从前夸过他这般装扮俊秀好看,他便一直放在心中,连带着偏爱宝蓝色系的衣衫与物品。

随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后,屋内传来了一道略显疲惫的声线。

“是飞白吗?进来罢。”

江飞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开门的,总之,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甚至能察觉到自己跳动得过分急促的心脏。

年轻的孩子鼻尖都紧张地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逸散在空气中,像是一捧沾着露水的鲜花,簌簌颤抖。

“阿爹。”江飞白轻声唤道。

言罢,他看到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画卷的男人略略抬头,对着他露出一抹温柔和煦的笑容,一边招手道:“飞白,快些来爹身边来。”

轰得一声,江飞白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都嗡鸣作响。

无法压抑的爱意从他的眉眼、心尖溢出,宛若一瓮甜蜜的蜜糖,叫人口舌生津。

年轻的孩子满脸通红,控制不住地垂头,声音少了几分从前的意气风发,多了些许细细的调子。

“阿爹……”

江飞白羞涩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明明在山阴村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做了,如今、如今对方只是对他招招手,他便如此失态……

年轻的孩子步步朝着年长的心上人走去,心中止不住地想,阿让现下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与他重归于好吗?

还是终于想通了,想与他长相厮守?

江飞白根本就没得挑,哪怕眼下江让是要与他重新做回寻常父子,他都只能软着膝盖应下。

毕竟,在江让的面前,江飞白从来就没有任何选择与拒绝的余地。

年轻的孩子想了很多,只是,当他真切站在心上人身边的时候,他的脸色却瞬间僵冷了下来。

只见,江让面前的案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年长的男人温和得如同一位正常父亲,含笑耐心询问道:“飞白,你且来瞧瞧,这些都是为父为你挑选的家世相当的世家公子和贵女们,未来对你的助力极大,你若是有瞧得上眼的,为父便为你们定下婚约。”